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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仙(一只猛禽)


“你什么意思?”
季凌纾的眉心越皱越深,他见仝从鹤拿了块糕点,开始细嚼慢咽:
“真正的神怒会慈悲到只夺去那孩子的心智,还留他一条性命吗?呵呵,小生倒觉得也许是当初城主供奉注春玉神时心不诚,亦或是贡品献得不对,被惹生气的是那小野神才对吧。嗯,这红豆糕真不错,仙君要来一块吗?”
“……我不用了。”
“仙君莫要如此深沉,小生不过是把一些有趣的秩闻讲给你听,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话,听听图一乐就罢了。”
“你这瞎子,敢嚼星君舌根,不怕也遭天罚变成傻子么。”木羽晖冷哼一声,他们金霞宗仰仗着明宵星君的横空出世才能有今天的地位,且明宵星君平定凶神乱世,功德盖世,是仝从鹤这样的草民配谈论揣度的么。
“是是是,仙君提醒的是。”
仝从鹤只管继续笑,
“这位木仙君的脾气和我们三皇子倒是有几分相似,一会儿见了皇子还望木仙君能克制一二,别惹了三皇子不高兴。”
木羽晖皱着鼻子翻眼睛:“小爷就没看过别人脸色做事……当然兰时仙尊除外,我只听兰时仙尊的话。至于你们那三皇子,就是小爷惹了他生气,他能拿我如何?”
“他当然不敢拿仙君您如何,”
仝从鹤轻飘飘瞥了蒋玉一眼,“只是要为难宫里那些无辜的下人罢了。刚刚那白茧中的小桃就是因为没给三皇子泡出香溢十米的茶而被重重打了十几板子,故而背疼难忍。”
蒋玉见状连忙咳了一声:“木羽晖,为了无辜宫人,你……”
“弟子知道了,”木羽晖巴结地凑到了蒋玉身旁,难得兰时仙尊主动和他开口说话,他可得趁此机会好好表现一番,“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蒋玉:“……没说要收你为徒。”
一直盯着木羽晖的季凌纾这次倒没什么反应,蒋玉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正抱着剑独坐在戴着面纱的江公子对面,敛眉不知在思忖些什么。
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来到都皇城后,季凌纾似乎不再那么受天道影响、被迫要满心满眼地看着蒋玉了?
“诸位,暖月阁到了。”
马车忽而停下,香案上的茶水被晃出一两滴,江御及时往旁边侧了侧,没有沾湿衣袖。
仝从鹤领着他们下了马车,带他们参观了一圈暖月阁。
宫殿和整个都城一样,珠翠满楼,炫转荧煌。
木羽晖拉着蒋玉冲在最前面,忙着找最宽敞最舒适的厢房,再后五六步才是仝从鹤,和始终鲜少说话、静静听着仝从鹤介绍的江御。
季凌纾则落在了最后面。
仝从鹤那几句无心的闲话始终回荡在他脑海之中——“被激怒的或许并非明宵星君呢。”
圣神的神力如何依附于信众的多少,因而明宵星君不可能容许人们私下供奉其它神明从而分担他所占有的信仰,但不排除一种情况。
如果那所谓的“野神”是明宵星君自己创造出来的呢?
五百多年前江御和他师兄一同突破飞升之境,成圣的却只有他师兄一人,若他们师兄弟之间真的曾有过情愫……季凌纾将自己置于了明宵星君的位置。
若他一人成神,江御却留在人间,他会如何?
他会不计代价地,将江御抢夺至身边。
季凌纾突然被自己那荒谬的猜测惊出一身冷汗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圣神的神力来自于信仰,那信仰是不是也能将本无心成神的凡胎肉体推怂上神坛?
求子求子,多么纯粹又凶猛的祈求,若这信仰鼎盛起来,便会形成连天的燎原之火,将“注春玉神”押送上火架。
烧他肉体,固其神魂。
是明宵星君的自导自演,也是针对江御的一口恶毒陷阱。
难怪他们在月娘的桃源之中所见的神像那般灵动又栩栩如生,那不是巧夺天工,那分明就是真正的神工。
但至少目前看来,明宵星君的这一计谋没能成功。
因为注春玉神并未流行起来,而是在无人的角落悄然没落。
是师尊察觉到后出手制止的么……?
季凌纾咬了咬唇,脑海中忽而闪过什么,一步迈上前去抓住了江御的手:
“江御!”
江御回过头,面纱将眼神遮挡:“嗯?”
“当时在月娘那里你为什么那么果断地就砸碎了那尊注春玉神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还是……想起了什么?”
季凌纾紧张地动了动喉结。
他怕江御想不起来,就这么忘记了和他朝夕相处的六万五千七百天。
他又怕江御想起来,变回那个仿佛和他隔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的,可比肩圣神之人。
短暂的沉默后,江御眨了眨眼,语气还是平淡又任性:
“没什么原因,就是看着不爽。”
半晌,他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看你那时似乎也不开心,索性就动了手。”

原本走在前面的仝从鹤似乎突然投来了一道视线。
季凌纾刚想做更多的思考,一阵密密麻麻的阴冷却顺着他的脊背攀爬上了后脑,胁袭向他的思绪,如同在他的神识中注入了一层水膜,让他难以接近真相。
又是天道在搞鬼……!
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连带着眼前的江御都渐渐失去了颜色,季凌纾感觉不到痛,因而只剩滔天的混沌感,逼迫他蹙着眉闭上了眼调息。
而他再次睁开眼时,只觉得刚刚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为了想起这件事,他无措地四处张望起来。
“季凌纾……?”江御察觉到他的变化,原本盛着万千情绪的碧眼在恍惚一瞬间忽然变得只剩迷惘,刚想抬手拉住他,季凌纾却迈开步子往前快步走去。
怔愣了两秒后,江御收回了手。
季凌纾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似的,直勾勾地走向了正被木羽晖拉着选房的蒋玉,又如此前护主那般,严厉地拍开了木羽晖:
“师尊想住哪里就住哪里,需要你来安排吗?”
木羽晖揉着自己被拍疼的手背,莫名道:“你怎么东一会儿西一会儿的?管好你自己的小美人去不行吗?吃的碗里的还看着锅里的,真不是东西。”
季凌纾要拔剑:“你有种再说一遍。”
木羽晖只往蒋玉身后藏,如今的季凌纾不知吃了什么颠药,下起手来没轻没重,他可不和他玩命!
蒋玉站在中间只得被迫再当和事佬:“好了,好了,你们刚刚不是还能相安无事吗?都各退一步海阔天空不好吗?不然吵得为师头疼。”
一听师尊说头疼,叽叽喳喳的两个少年人才谁也不服谁地安分了下来。
“年轻气盛,朝气蓬勃,小生听着真觉得羡慕呢。”
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江御旁边的仝从鹤双手抄着,笑眯眯道。
江御淡淡看了他一眼,“国师大人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公子也太敏锐了些,”
仝从鹤在衣袖下悄然揉着自己的手指,一手剑指送出淡若透明的神雾,将另一手上不知何时出现的、如同被烧焦了一般的伤口抚平。
他朝江御解释道,“小生的职责是支撑护宫结界,偶尔会有些小魔小怪的前来冲撞,刚刚为了修复结界,耗了些元气。”
“既有结界,三皇子宫中如何还会异事频发?”
“小生修为有限,”仝从鹤耸了耸肩,“支起的结界只能挡住那些修为不高的邪物,遇到厉害些的就不中用了,还得请你们前来镇妖才行。”
“降妖除魔是他们那些仙君的事,”
江御顿了顿,“国师大人且去多拜托拜托前面那三位吧。我只是一介身无长物的庸顿之人,帮不上什么忙。”
这是看出了仝从鹤总在找机会接触他。
仝从鹤笑了笑:“公子别怕,我只是瞧公子的气质很像我的一位故人。”
江御没搭话,心说他遮得严严实实,仝从鹤能看出什么气质来。
“既然公子身无长物,那在宫中可要小心了,”仝从鹤继续道,“宫里那茧妖顽劣,最爱吓唬公子这样手无缚鸡之力又长得极好的年轻男子。”
“国师大人不是看不见吗?怎知我容貌如何。”
仝从鹤笑了一声,“若是没有花容月貌,季仙君怎么会不让你摘帷帽?是怕你被谁看见,徒生觊觎之心吧。”
“也可能是我相貌丑陋,会吓到别人。”
“反正小生看不见,吓不到小生,”
仝从鹤咂了咂嘴,“小生能看见的美与丑不在乎皮囊,而在乎更深处的东西。总之公子你既然无力自保,就听小生一句劝,天黑之后莫要独自走出房门,否则会遇到什么,小生也不敢保证。”
“多谢国师提醒。”
江御点了点头。
事实上压根没把话听进心里去。好不容易到了都皇城这么一个谜团丛丛又似乎处处都和他有关的地方,他断不可能坐得住。
仝从鹤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恰逢一宫人快步寻到了他身侧,低声向他汇报了些什么。
宫人面露担忧之色,仝从鹤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担心,而后才又看向季凌纾他们:
“几位仙君,不好意思了,三皇子虽然睡醒了,但不知他今天怎的,醒来便狂哭不止,实在不便见人,要不您几位……”
木羽晖几乎是弹跳起来:
“把我们当什么东西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是来救他的命的,不是让他耍着玩的!他这么不配合的话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他!”
仝从鹤:“哎呦…仙君海涵。”
木羽晖愤愤不平地朝向蒋玉:“师……仙尊!他们也太不把您当回事了吧!”
蒋玉倒是心平气和:“不见三皇子倒也无碍,他心智若真的只有三岁,想来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我们只要把他的宫殿守好,保他安全即可。”
季凌纾点头附议:“真要抓妖的话还不如多去宫里找找线索,那盗贼伤过三皇子的眼睛,动过血气,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而且为什么要冒充已经被漱冰仙尊正法了的梦空花?难不成是为了梦空花来向他们金霞宗寻仇的?
这宫里怪事太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重重。
“小生可以派人把三皇子宫里的掌事宫女叫来,她日夜陪伴在三皇子身边,诸位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她便是,”仝从鹤帮忙出着主意,“说不定能问出来,怎么那盗贼偏偏就盯上了三皇子呢。”
季凌纾瞥他一眼,“你作为国师,之前你们的皇子丢了眼珠的时候你都没调查过吗?”
仝从鹤理直气壮道:“小生只负责医治,不负责探案。”
季凌纾:“……罢了,那还请你帮忙把宫女叫过来。不用掌事宫女,叫那个刚从茧里掉出来的小桃就行。”
“哎,没问题。”仝从鹤眯了眯眼,没再多言,只低声吩咐了身边候着的宫人几句话。
那宫人点了点头,像老鼠一样躬着身子蹿到了季凌纾面前:
“宫女小桃此刻正在西面御池当值,三皇子宫里的人若是擅离职守,被发现了连城主都救不了,所以还请几位随奴才去御池畔问话。”
宫人顿了顿,又道,
“三皇子也不喜他的宫女和外来男子过多接触,为掩人耳目,也为保小桃平安,奴才只能带两个人过去。”
季凌纾闻言蹙了蹙眉:“这是什么规矩。他自己都要被人取走脊柱了,还管宫女和不和男人接触?”
仝从鹤抿了抿唇:“在这都皇城里,三皇子的话就是规矩。哪怕他晚上就死了,也不影响他早上拉上几个垫背的。仙君,还请怜惜宫中奴人性命。”
“城主不管?”
“处死几个宫女,不伤及根本,城主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好吧,我知道了。”
季凌纾叹了口气,率先看向木羽晖。
木羽晖惊觉,厌嫌地往后退了两步:“干什么?小爷可不想和你二人独处。”
季凌纾冷冷道,“没准备和你一起去。你既然来了就别闲着,趁这会儿去三皇子宫外布探灵阵去。”
“你哪根葱啊还命令小爷?”
“木羽晖,”蒋玉淡淡开口,“季凌纾说得没错,布阵一事就交给你了。”他想木羽晖手上有三昧真火,布出的法阵效果自然更强。
“我只听兰时仙尊的。”木羽晖冷哼一声,得了蒋玉开口,才不情不愿地准备去布阵。
同时江御已经迈开步子准备跟着那宫人出去调查,不料衣裳却突然被人从后扥住。
江御幽幽回头,见是季凌纾抓着他:
“你留在暖月阁。阁里我布了结界,邪物侵入不进来。”
江御不死心道:“我也有想弄明白的事。”
季凌纾却非常强硬,都皇城给人的感觉阴恻恻的,只有这暖月阁中没有生长白茧,他不放心让江御一个人乱跑,因而又强调了一遍:
“你在暖月阁好好呆着。我和师尊去御池就行了。”
蒋玉:“……啊?”其实不必带上他来着。
江御轻轻咬着下唇,站着沉默了片刻,见季凌纾依然没有松口的意思,才扭头“咚”的一声关上了厢房的门。
仝从鹤在一旁看着,饶有兴致地凑到季凌纾身旁:
“好像有人生气了呀。”

季凌纾白他一眼,没好气道:
“还不是因为你们这破皇宫阴气太重,他一个不会自保的凡人,做事又随心所欲,谁敢由他出来乱晃?”
他顿了顿,看仝从鹤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还有你,你威胁过他,说那茧妖会纠缠他是吧?”
仝从鹤隔着衣袖搓了搓胳膊上生起的鸡皮疙瘩,笑盈盈道,
“小生也是担心公子安危,说些实话罢了,怎么能叫‘威胁’呢?季仙君还真是爱记仇。”
“要是吞了我们的人,就算那茧妖被你们奉为国宝,我也会照样撕烂。”
“全凭仙君能耐,”
仝从鹤看破也说破,“不过小生好奇,若是被吞的是那位木仙君,你也要手撕这茧妖吗?”
季凌纾挑了挑眉,没有回答。
前头的宫人突然顿住脚,原是他们穿过了重重回廊,终于走到了御池。
所谓御池其实就是三皇子洗澡的地方,不似都城的金墙玉璧,汤池修筑得格外雅致,唯一华贵之处就是在青石假山上镶嵌了一轮夜明珠磨碎后又凝修成的玉盘,在雾气飘扬当中比真正的月亮更加明亮。
这可不像是孩童心智的人能有的审美。
几人到来时,宫女小桃正挽着袖子爬在假山上擦拭那轮月盘。
宫人喊她下来回话,她有些担忧地攥紧了手里的抹布,不情愿道:
“可、可三皇子睡醒了要沐浴的,要、要是他发现玉盘没擦干净,又要怪罪责罚我了。”
“这事不难。仙君的时间更宝贵。”
仝从鹤说着竟愿出手相助,季凌纾看他不知结了个什么印,池中的暖水便听他号令,垂逆而上将那夜明盘冲刷得干干净净。
小桃在一旁看呆了眼,这下也再无推托,提着裙角三两步跳下了假山,终于把心思从三皇子安排的重活儿上分出来几分,看向了国师带来的两位仙君。
一个相貌平平,和凡夫俗子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另一个……
小桃低着头,只奋力抬着眼多看了季凌纾几眼,微微红了脸庞。
“不、不知道你们找我,要,要问什么话?我日日夜夜都在这宫里做事,许多事情都、都不知道的。”
“只问这殿里的事便够了。”
季凌纾正在思忖该从何问起时,蒋玉率先开了口:
“为什么御池旁边要修一口这样的井?这井里还没有水。”
季凌纾闻言投去目光,御池边上确有一口显得兀然的八角井,阴森森冷冰冰,和温雅轩荣的周遭格格不入。
“……你问这个做什么?”季凌纾低声问蒋玉道。奇怪归奇怪,这和三皇子即将遇刺有什么关系?
“随、随口问问。”蒋玉不知该如何向季凌纾解释。
自小在仙宗长大的仙君自然是不明白,但在蒋玉的印象中,那种纹样的枯井在民间多是用于镇压。
小桃一听他们问井,神色忽的紧张了起来,怯生生地看向仝从鹤。
仝从鹤悠悠然道:“仙君问你话呐,你得实话实说才行。”
“哦,好……”
小桃又埋下了头,双手交握在裙前,不知何时已经沁出了满掌心的湿汗,
“那、那是一口镇魂井,是为了让思惠郡主安息才修建的。”
“思惠郡主又是谁?”
季凌纾蹙起眉,这竟是镇魂井,只有修仙者遇到无法绂除的极凶极煞时才会采用以符文或是宝器镇压其魂智的做法,被镇压者生生死死困死于此,无法流入轮回,更别提什么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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