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笑起来,张开了手臂。
到他面前,敖丙注视着他的脸,看了一会,突然弯下腰去,一把扛起他,放到肩头,一手打着莲灯,继续往前走。
“你干什么?”哪吒趴在他的肩上。
“殿下不是让小仙抱么?”敖丙说的坦坦荡荡。
“你这是扛。”哪吒嘴角抽了抽,怎么办?三千年后,他夫人连如何拥抱都忘了。
敖丙停下步子,僵硬地放下哪吒,默默地垂着头,耳根处开始隐隐发红,一直红到脸上,再慢慢退下去。他抬起眼,仍带一丝愧色:“小仙懂了。”
哪吒觉得他并不懂。
果然,敖丙再次伸出手,作势要打横抱起他,被哪吒及时制止。
“还是本座教你罢。”哪吒把他拉进怀里,莲灯的灯芯被撞得飘摇了两下,他一手按在他的腰上,让两人紧紧贴在一处,一手扣在他的后颈,以完全覆盖的姿势将他的身体整个禁锢在怀里,一火一冰的肌肤紧挨着,透过衣袍,温度逐渐融于一致。
“会了么?”哪吒在他耳根处吹着风,嗓音压得极低,说不尽的暧昧。
敖丙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锁着自己。
路边的河流未结冰,湍急的河水揉碎了陈塘关的人间烟火,绚丽多姿。
一个清透的嗓子在不远处高声道:“呔!那边的两口……”
“咳,两人!”
敖丙挣脱怀抱,两人一齐朝前方看去。
哪吒立时觉得头很疼。
杨戬执着三尖刀,气势凛然。
哪吒深深觉得,就不该找杨戬来唱英雄救美的戏。
这个人有多粗心呢,他果然用一块黑稠遮住了脸,只露了眼睛。问题是,第三只眼也露在外面。他又有多仔细呢,甚至连与他寸步不离的黑子的脸上都遮了一块布。
使身份更加昭然若揭。
他不动声色地偷看了一眼敖丙的脸色。敖丙满脸茫然。
夫人竟没认出来?
杨戬将三尖刀用力敲在地面,装的煞有介事:“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
话未说完,哪吒只觉余光白色利刃闪过,敖丙已然冲了出去,同时数道冰箭击向那边的一人一狗。
黑子汪的叫了一声,杨戬微微挑了眉,侧身躲过,抬手三尖刀横扫,劲风呼啸而来,卷过两岸柳树,几乎将树连根拔起。
却尽皆被敖丙纳入袖中,狂风戛然而止,他鬓角的发丝都未拂动,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杨戬很意外,敖丙亦是。
敖丙以为对方是个小毛贼,只使出了万分之一的手段,想着教训下人便是,却没料到对方深不可测。
杨戬则是发现,这个人不仅厉害,还有点熟悉。
为了让戏唱的更真实,他提着三尖刀,周身灵气大盛,霎时间,风云遮月,天地失色,不再是灌江口凋敝的神主庙里二郎神,而是封神之战中,天帝亲封的神勇大将军。
敖丙皱起眉头,这是个厉害的对手。倒也没怵,将莲灯往哪吒手里一塞,召出混元锤,两柄锤击在一处,赫然出现一道毁天灭地的冰柱,横亘在天地之间,连天穹也被撕裂一般,碾向杨戬。
他们交手只是眨眼间,哪吒看着手里的灯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对啊!
急忙冲上去加入战局。
杨戬已与敖丙过了数招,愈发确认眼前是个故人,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眼见着哪吒也过来,他吹了个口哨,黑子一跃而起,扑向敖丙。
敖丙微一侧身,躲过黑子的利爪,但斗篷依然没逃过被撕碎的命运,刹那间,破碎的布片漫天飘舞,敖丙露出脸来。
杨戬微微一震:“果然是你!”
哪吒已腾云冲上来,杨戬目光深邃地望了他一眼,三尖刀一收,黑子落进怀里,化成一道金光,消失不见。
竟然就这样逃了。
哪吒尴尬地停在半空,想破口大骂。
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唱的稀碎。
第十八章 (十八)
他们不过是离开了盏茶的功夫,于善财来说,仿佛经历了盘古大神开天辟地那么久。终于盼来了敖丙完好无缺的回府,心还没放下去,就看见他身后跟着的阴魂不散的哪吒,心立刻又悬上来。
看见敖丙手里那盏莲灯,善财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头凑到敖丙耳边沉声道:“星君,这灯是殿下选的么?忒女气。”
全天界都知道通天太师乃莲花塑身,天帅府无一处花纹装饰不是莲花,未免冲撞太师,天宫其他仙君都自觉的不用莲花绣饰。本只是约定俗成,敖丙和善财常年深居简出,一时不查,倒真没注意到这条,只以为哪吒格外偏爱莲花。
脸色稍稍古怪了一下,敖丙错开目光:“这个是我选的。”
“啊?”善财正想说星君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姑娘家的玩意,发现一旁的哪吒目光深沉,话在喉间打个滑,咽了回去,顺手接过灯,闷闷道:“那我挂到门口去。”
挂府里是不可能挂的,只要有他在一天,莲花一天休得妄想登堂入室。
哪吒笑眯眯地从宽袖里又掏出一盏灯:“那这盏放咱们寝殿里。”
依然是一盏粉嫩嫩的莲花灯。和善财手中那只正好成一对,敖丙有些意外他是什么时候挑的,竟然不曾注意。善财气得七窍生烟,不只因为莲花,更因为哪吒那句‘咱们寝殿’,请问华盖星君府里,有哪一处是属于他通天太师的?
没有。也许曾经有过,但那也只关乎血债。如今,哪怕一粒尘埃都跟他没有关系。
使了个小法术,哪吒手里的灯被点亮,熟门熟路地回到敖丙的房间,手心一托,莲灯由一团仙气护着,漂浮到半空,晕出一团模糊的橘光,照的满室昏黄。哪吒不大满意,又掐了个决在灯芯里,房间里立时光辉灿烂。三两下除去长袍,他只着里衣,躺到床上,比先前更加娴熟,将暖被掀出一角,拍了拍床道:“星君,不早了,快过来歇息罢。”
该纠结的都纠结过了,再多思虑倒显得矫情,敖丙只点了点头便躺进哪吒专为他留的被褥。睡至半夜,敖丙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化成龙形在东海泅水,游的过于畅快,一不小心被卡进了礁石缝中,那石缝十分了得,他越挣扎卡得越紧,不一会就让他呼吸困难,竟怎么也挣不脱,就在以为要窒息时,他从梦中睁开了眼,赫然发现哪吒的手脚缠在他身上,将他紧紧束在怀里,温暖的吐纳喷在他的颈侧,搔得有一点痒。敖丙反抗了一下,没能摆脱,若是更剧烈一些的话,必然会惊醒他。于是又任由着他抱了。
明亮的光线里,敖丙睁着眼,没有什么睡意,脑中想回忆一些事,却发现没什么事可回忆。想来想去,记忆最初的开始竟然就是从东海与哪吒相遇之初。又想回忆一些人,更无人可供回忆,连东海里的龙都生疏了不少。
这时候才察觉出一件事。他脑海中所有的记忆仿佛被东海那场婚宴隔成两个部分,婚宴之前所有的记忆像一副副黑白色的山水画叠加在一起,模糊不堪,单调到何时何地随意展开哪一副画卷都无所谓,而东海婚宴后,一抹肃杀的鲜红骤不及防地涂在他的黑白画卷上,鲜红骄矜,锋芒张扬,无法忽视,由不得他屏绝。
如今,他的画卷上,色彩最艳丽的,便是哪吒的红,耀眼夺目。
敖丙自诩不算个聪明人,可也不笨,这些都意味什么,他多少能明白一点。
只是,不应该的。
委实不应该的。
所有记忆加在一处,怎么算都不像是三千多年的。三年还差不多。但敖丙也这样过下来了。人和事,记忆中最深刻的,竟然都是关于哪吒的。这才认识多久?月余尚且没有。他比谁都清楚,这种情况绝不应该发生的。
很自然的,他想起了哪吒那粒海螺吊坠,现下,光线很好,他们挨得如此近,敖丙只消轻轻吹一口气,就能让他的吊坠从里衣中露出来。
他这么做了,浅色左旋海螺暴露在他眼前。海螺用的简单的火诀缩小,这种仙术敖丙会解,轻易就将海螺还原。
真的和他的丢失的那只很像,除了尾端用一根红绳穿过,可以说是一模一样了。敖丙有些好奇,天底下会有这样相像的海螺么?
左旋海螺虽然稀少,终究是凡物,算不得珍稀。考虑到对方毕竟是通天太师,手里有一两个左旋海螺是很正常的,实在不能就此断定这枚就是自己的。除非将海螺拿起来吹一吹,断一下音调。天底下左旋海螺绝不会有两种同样的音调,寻常人听不出来,但敖丙从前住在海底龙宫,最熟悉的就是海螺,因此能分辨出来。
可眼前这枚海螺属于太师的贴身私物,看起来也宝贝得厉害。敖丙委实做不到因怀疑和自己的海螺相像,便私自拿来吹响。他捧着海螺看了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念诀将海螺缩小,完璧放了回去。
翌日,天色才蒙蒙亮,华盖府依然寂然,哪吒率先醒来,没有惊动一草一木,踏着天宫尽头异常明亮的晓星,奔往凡间灌江口神主庙。
凡间已是夏末初秋时节,灌江口枯草连成一大片,枯黄的草色里只耸立着一座摇摇欲坠的神主庙,再没有什么地方比此处更凋敝萧条了。杨戬不爱管凡间闲事。凡人在神主庙前虔诚许愿,不论为功名利禄或是为幸福安康,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生死瞬息之间的浮游在名为人生的苦海里挣扎而不自知。他只揉着黑子圆溜溜的脑袋,把那些愿望当成一个个笑话来听,一概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人们知道了神主庙里的神不管事,于是香火越来越稀薄,神主庙越来越寒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