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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蟾宫(花朝六九)


原来那两身火红的衣服是新郎服装。
危楼见他久久不回话,眼里原本亮起来的星子又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他强颜欢笑道:“不愿意也没事,没事,都怪本尊,好端端地说这个……”
沈扶玉恍然回神,他把手放在那身新郎服上,轻声道:“好。”
危楼怔了很久,久到沈扶玉心生疑惑,喊了一声:“危楼?”
危楼恍然回神,猛地站起身,连旁边的椅子都给带倒了。
沈扶玉吓了一跳:“危楼?”
“本尊、本尊去喊泊雪,很快就回来……”危楼似哭似笑,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出去。
危楼似乎很着急想迎娶他,所以这场成亲进行得也很仓促。不过正好,两人这些日子正在风头上,避一避正合沈扶玉的心意。
虽然进行得仓促,但是危楼还是亲自挂了红帷帐,贴了红囍字,燃了红烛,端来合卺酒。
拜堂也弄得有模有样的。
沈扶玉这些天来的阴郁之气都随之消散了不少。
泊雪似乎是有些事,来得晚了些,赶不上良辰了。于是危楼把律言找来了。
律言站在一旁,按照危楼教的,一声一声地喊着:“一拜天地——”
沈扶玉微微攥紧红绸,跟危楼一同拜了天地。
“二拜高堂——”
危楼生于魔气,没有父母亲人;而沈扶玉的师尊也远在清霄派,两人也只是对着两把空椅子行礼。
沈扶玉想着他的师尊和早已逝去的父母,同危楼行了礼。
此礼行完,沈扶玉和危楼一并转身,朝向了对方,烛火跳跃,两人对视间气氛变得异常缠绵暧昧。
沈扶玉心脏微微鼓动,他想,怪不得世间有情人多数向往成亲,红烛高燃,鞭炮高鸣,恍惚间竟像是又爱了对方一次。
“夫妻——”
“沈仙君!”
律言的话没有说完,沈扶玉和危楼的腰也没有弯下去,便被匆匆跑进来的泊雪打断了。
危楼猛地攥紧了红绸。
“沈仙君,”泊雪打了个颤,几乎不敢看危楼,只是哆哆嗦嗦地给沈扶玉开口,“桃花镇死了很多人,要你过去帮忙。”
沈扶玉一怔。
危楼下意识看向了沈扶玉,几乎是一瞬间就开了口:“仙君,你别走。”
说完这句话,他语气近乎哀求:“你别走,拜完堂再走,好不好?”
沈扶玉又看了眼泊雪:“怎么会……”
泊雪摇了摇头,只道:“属下本想去买些花生果子之类的东西撒在您和尊上的床上,不想路过桃花镇时,有人冲出来给属下说的……”
他斟酌了一下话语:“他们说事态紧急,必须请沈仙君过去一趟。”
“沈扶玉,你别走,就当本尊求求你,行不行?”危楼声音抖得厉害,死死地盯着沈扶玉。
不要在这个时候选择别人,好吗?
至少不要在他们成亲的时候……
沈扶玉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危楼:“危楼,我去去马上回来,好吗?”
危楼的身体一下子就僵了,他像是遭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被砸懵了,就这么愣愣地看着沈扶玉。
沈扶玉给他保证道:“我给你保证,会回来的,好不好?”
语毕,他深深地看了危楼一眼,仓促脱下喜服,换下平日穿的白衣,急忙御剑飞走了。
危楼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
“尊上……”泊雪胆战心惊地喊了他一声。
律言也站在原地,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危楼垂着头,一语不发地在殿内走了几趟,正当泊雪和律言想要退下的时候,危楼突然发狂把桌子整个踹翻了。
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合卺酒被打翻,无声地流淌着。
泊雪和律言尽数被吓了一跳。
“为什么?”危楼一拳砸在一旁的柱子上,“就因为本尊是魔族,所以不分黑红皂白地断定本尊一定会伤害他!”
他没有用魔力,只是用蛮力捶打着,手上很快流了血。
他压抑多年的情绪终于得到了爆发,眼眶泛着不正常的红色,声声泣血:“你们在他心里已经比本尊重要了,为何还要步步紧逼,一定要把他从本尊身边抢走?!凭什么?啊?!”
“他已经很爱你们了,本尊只得到了一点,就这么一点,也要同本尊抢!”
“为什么啊?凭什么啊?”
危楼说一句,便砸一项,屋里很快被他砸得乱七八糟,红烛断成两截,红色帷帐也被撕破,好好的内殿,成了一片废墟。
危楼趔趄了一下,靠着柱子,身子缓缓滑了下去,他抱着沈扶玉脱下来的喜服,把脸埋了进去。
许久,那里传来一声压抑至极的闷哭声。
那边,沈扶玉着急忙慌赶去了桃花镇,许多人正站在镇口瞭望,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见沈扶玉飞来,他们像以往那般欢呼雀跃:“沈仙君来啦!沈仙君来啦!”
沈扶玉乘剑飞下去,问道:“发生何事了?”
桃花镇位于清霄派脚下,很少有妖魔鬼怪作乱,究竟是什么样的危难,才会如此十万火急……
听他问,这群人先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旋即有个人站出来道:“沈仙君,我们也是为你才出此下策的。”
沈扶玉的心头倏地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我?”
“是呀,听说你要同那个魔头成亲了,我们这才找了个借口救你呀!”
“是的是的,沈仙君,你来得及时吗?和那魔头拜堂了吗?”
“沈仙君,我们不会让那个魔头捆绑你的!他配不上你!”
沈扶玉静静地看着他们,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又想起危楼苦苦哀求他别离开的场景,倏地觉得自己的选择很可笑。
他几乎是自嘲一样笑了一声:“你们……”
“沈仙君,其实我们还是觉得你应该三思,你前途那么光明,为什么要想不开……”
“就是呀沈仙君,你是被那个魔族蛊惑啦!”
“沈仙君,你还是冷静一下吧……”
“沈仙君,你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
“沈仙君,你还是离开他吧,你已经被他影响了!”
沈扶玉又笑了一声,他看看他们,真奇怪,明明这些百姓还是一如既往得慈善,但是他真的觉得好累。
他轻声问:“一定要插手控制我的事情吗?”
他一问,百姓都看向他,有人惊慌,有人不满。
沈扶玉苦涩地笑笑,没再搭理他们,转身离开了。
他本想回魔域,不知为何迈不出脚步,他站在茫茫的夜色中,头一次感到了不知所措的迷茫感。
末了,他鼻尖一酸,眼眶掉出来一滴滚烫的泪水来。
到底为什么,为何要那般恶意揣测辱骂他?
是不是做了一件叛逆的事情,以往他做的一切都要被全数否定?
他又想问危楼,你为什么要杀人?为什么要为了我杀人?
他变了吗?他变了哪里?
沈扶玉想不明白,他抹了把泪,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走到了清霄派门前。
“师兄?”
沈扶玉身形一顿,回过身去,发现是温沨予。
“真的是你呀,”温沨予脸上闪现一分欣喜,他走近了沈扶玉,看见对方明显哭过的眼睛,一愣,“师兄,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无碍。”沈扶玉勉强给他笑了笑。
温沨予还是忧心忡忡。
沈扶玉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我先回静笃峰了。”
他的心头乱得很,还是自己先静静地比较好。
温沨予担忧地看着他:“好罢。”
沈扶玉走远了几步,温沨予的声音又在他的身后传来:“大师兄,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的!”
沈扶玉脚步一顿,滚了滚喉结,没回头,回了静笃峰。
他好累。
沈扶玉回到熟悉的屋子里,关上木门,什么也没管,躲回了被窝里。
随便吧,他现在只想睡一觉。
另一边,危楼枯坐到了天明,沈扶玉迟迟没有回来。
“尊上,要不要属下去请沈仙君?”泊雪主动问道。
危楼没说话,只是挥了挥手,把泊雪和律言都斥退,他脱下喜服,又找来沈扶玉的那一身,把两者叠好,认认真真地放在了一旁的衣柜里,而后默不作声地收拾起来了内殿。
内殿许多东西都叫他砸坏了,房柱也破损了,收拾起来很麻烦。
他收拾了三天,一切恢复原样后,沈扶玉还没有回来。
他把四将五相召来,也不是,红线死了,应该是三将。
“你去魔库,”危楼把一张清单递给泊雪,“把这儿的宝物都寻来,一会儿你们跟着本尊一起去清霄派。”
危楼心情很不好,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一向散漫无序的魔族个个老老实实的,只听他的吩咐,没敢多说一句话。
“尊上,东西太多了,要不要多带些人?”泊雪迟疑着问他。
危楼说:“随你。”
香玲看了看危楼的架势,小心翼翼地问道:“尊上,可是去清霄派抢人?”
若是如此,估计会有一场大战。
危楼摆了摆手:“是去请人。”
他顿了顿,看向门外,眼中闪烁着偏执的红光,似有走火入魔之势:“他们说本尊待沈扶玉不好,本尊便要给所有人看,本尊能给得起沈扶玉世上最好的。”
“本尊就是爱他,无论谁说什么,本尊也绝不放手。”
危楼给的那份清单,几乎搬空了整个魔库。
他走在最前面,身后是魔将魔相,而后跟一道很长很长的队伍,是其余魔族搬着魔族罕见的各个珍宝。
此仗声势浩大,引得无数人驻足观望。
危楼丝毫不惧,他就是要用切实行动,来堵住这悠悠之口。
他一路行至清霄派脚下,这会儿围观的修士反倒多了起来,连同百姓一起对他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危楼站在山脚,仰着头,刺目的阳光叫他看不清面前的事物,他喊:“沈扶玉,我爱你!”
一声又一声。
他才不会因为旁人的非议退缩半步,他从来不后悔爱上沈扶玉,爱上沈扶玉是他这一生都值得骄傲的事情。
他偏要一条道路走到黑,他偏要爱。
声声爱意吐露出口,危楼的执念越来越深,越来越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模糊中,他似乎听见了一声极轻的铃声。
沈扶玉在静笃峰独自待了三天,冷静下来,终于发现了不对的地方,这些年的舆论越来越过分,似乎是有什么人在背后刻意引导似的。
至于是谁……
沈扶玉摩挲了一下指尖,心中隐约有了猜想。
他得回一趟魔域。
沈扶玉刚站起身,外面便传来惊恐的声音:“师兄!那魔头杀上来啦!”
沈扶玉一怔,顿时有了不好的感觉,他抽出清月剑,毫不犹豫地朝山脚飞去。
山脚处,百姓正在仓皇逃乱,一群修士搭了个结界,勉强困住了危楼。
危楼双眼猩红,手中魔剑毫不留情地攻击着,明显是失控了,结界摇摇欲坠。
沈扶玉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他提剑进入了结界。
察觉到有人来,危楼立刻提剑刺去。
“危楼。”沈扶玉挡住他这全力的一击,五脏六腑都被震得生疼。
他封了绛月剑,根本敌不过危楼。
他的声音好像提醒了危楼,危楼眼前似乎分明了一瞬,而后铃声微响,他又陷入了癫狂之中。
沈扶玉看了眼四周,果然,他怀疑的那个人也在。
但眼下叫危楼醒过来明显更重要。
沈扶玉又注入了些灵力,清月剑有清神镇定的作用,他试图唤醒危楼:“危楼,醒醒。”
危楼全然不觉,依旧招招逼人。
沈扶玉同他打了几个来回后,口腔开始弥漫起了鲜血腥味。
他咬了咬牙,侧身躲开危楼刺向他的那一招。
“沈仙君!杀了他!”
人群开始爆发出高亢的喊声,声声有力。
他能杀了危楼吗?
沈扶玉苦笑一声,他根本打不过危楼。
再者……
沈扶玉被危楼的剑气震开,勉强在空中稳住了身形,他低下头去,危楼不依不饶,已经提剑直指他。
沈扶玉转了一下清月剑,即便是打不过危楼,他也能毁了危楼七成的功力。
清月剑也直指危楼。
兴许是看出了这是关键一招,人们的高呼声更大了:“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人声鼎沸中,沈扶玉却想起来好些年前的春天,那会儿他还没和危楼在一起。那天阳光很好,危楼走着走着,倏地爬去了一旁的桃树上。
他身形高大,桃枝脆弱,艰难地支撑着他,感觉下一秒就要断掉了。
危楼伸出了手,把最上头的桃花给折了,而后兴冲冲地朝下方喊道:“仙君!”
“我要摘一朵开在阳光里的桃花送给你!”
沈扶玉轻轻笑了一下。
“危楼,醒过来吧。”
魔剑贯穿了他的胸膛,温热鲜红的血液喷了危楼满脸。清月剑却轻轻偏移了几分,剑身打在了危楼的后心处,白光化作点点,飘进了危楼的身体里。
魔剑入体的一瞬间魂飞魄散,沈扶玉尚未感觉到疼痛,便是睫毛颤了颤,眼睛缓缓闭上了。

第110章 蝶恋花·十
危楼的眼前渐渐清明起来,入目的第一景是自己握着剑柄的手,上面全是鲜红滚烫的血液,顺着血液流淌过来的轨迹、也是顺着长剑刺过去的方向,一寸一寸地挪过去——是熟悉的白衫、没入胸膛的剑、不停在流血的伤口、被血液黏成一缕一缕的发丝,视野往上,露出了沈扶玉彻底闭上眼眸的脸。
危楼怔住了。
他猛地把剑抽了出来,沈扶玉的身体便朝他倒去。像过往拥抱过的无数次那样,危楼下意识地抬手把他抱在怀里。
大股大股的鲜血浸透了危楼的衣衫,他抬手,想堵着沈扶玉胸前的伤口,却只摸到了滚烫鲜红的液体。
他愣了好久,又想起沈扶玉曾说人体上有三把火,火不灭,就有救。他抬起手去捂沈扶玉的发顶和肩头,但那里冰冰凉凉的。
沈扶玉闭着眼,鲜血将他白皙精致的面容衬得愈发昳丽起来,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冶感。
危楼从口袋里摸出来一块石头来,磕磕绊绊道:“本尊、本尊,前些日子叫人给你寻来了一块月精石,打成了一块玉佩,配清月剑正好。”
他说着,就要把这块玉佩系在清月剑上。结果他刚转身,清月剑便原地化作了一块石头。
危楼又是一愣。
剑主已死,剑灵消亡,清月剑化作了最原始的那块阴阳石。倒是一旁的绛月剑,因为被封印,感知不到沈扶玉的灵气,还保持着剑体的模样。
危楼缓缓攥紧了玉佩,他看向怀里的沈扶玉,想给他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倏地身前来了一股力道,将他踹翻了出去,夺走了沈扶玉。
他不知道是谁,但还没起身,许多招式全打在了他的身上,危楼一一受下,他跪在地上,迷茫地望着被哭得撕心裂肺的众人围着的沈扶玉。
就像之前那般,许多吵闹围着沈扶玉,沈扶玉只安静地含笑看着。
只是这次,沈扶玉没有睁眼,也没有笑。
危楼看去,世间的一切都像是被刻意放慢了般,他看见清霄派的弟子跪伏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一颗又一颗地在眼里滑落,哭嚎声应该是很大的,但是危楼什么也没有听见。
他站起身,想去把沈扶玉抢回来,又不知被谁推倒在地,他们甚至没有用灵器,只是用拳脚,一下又一下地打着危楼。这是最纯粹的怨恨,最崩溃的宣泄。
危楼没有反抗,他没觉出来疼,也没听见他们的声音,他觉得世间倏地就这样安静了下来,他的眼里只有沈扶玉,也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不知怎么的,他被人扶了起来,对方说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只知道沈扶玉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想挣扎,但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卸掉了一般,只能茫然地跟着对方回了魔域。
魔域还保持着沈扶玉没离开时的样子。
危楼眨了眨眼,拨开身旁的人,扶着墙,慢慢走回了床沿,沈扶玉不在床上。
他本想坐在床上,又觉得沈扶玉爱干净,看见了又要说他,犹豫片刻,他还是缓缓坐在了床边的地上。
他想,等沈扶玉回来,他就给沈扶玉说,地上好凉啊,仙君。
那一夜,中央魔域的宫殿彻夜昏暗。
清霄派的内门首徒沈扶玉去世,清霄派挂满了白布,白日夜间常常能听见啜泣低哭声,分不清是谁。
沈扶玉在世无亲人,白事自然是由清霄派来办的。问询而来的人很多,乌泱泱地挤在一起,几乎要把峰头踏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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