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他希望。
 而徐流深真正想要什么,其实他并不清楚。
 魔怔一般,谈善开口问:“殿下,你想要什么?”
 他问本宫想要什么。
 而本宫明明告诉过他千千万万遍。
 口腔里的粘液黏着唇齿上颚,世子爷能听出他的犹疑颤抖,俯下身时吐息擦过他耳侧:“本宫告诉过你。”
 “想清楚了再来见本宫。”
 谈善仅动了动唇徐流深就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松开手,站起身,深青长裾随起身动作垂坠而下。
 “本宫睡不着。”
 卫氏貌美,姜王俊朗。他五官极好地融合了父母长处,即使病中依然苍白而美丽,眉长入鬓,唇色浅淡。谈善怔愣了一瞬。
 “梦里总死人。”
 徐流深没有动那碗云吞,从屋内往外走,好在很快有人替他开门。大伞撑开,飘白大雪夹在他发间。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谈善,脚站稳在一块雪面上,谈善听见他说——“不要让本宫等得太久。”
 九名待诏住在元宁宫偏殿,谈善简单洗漱后进来,衣领子上都是寒气。他对自己去了什么地方闭口不谈,进来后将烛灯里的灯芯挑暗,好让大家休息。
 另两人以为他去出恭,没多问。天冷,两人睡在榻上休息,纷纷裹紧棉被。
 等谈善回到自己的木床上,隔壁床的李兴放轻了声音喊他,明显发愁的口吻:“也不知道殿下的眼疾何时能好,这一日日下去,人心惶惶。”
 另一人也附和:“太医院的人也来看过不少回,总也不见好。万一若是……”
 他没说完,意思却很明显,万一真瞎了,不良于行,姜王便需要从诸多王侯世家子嗣中挑一个过继,到那时朝堂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他二人愁眉苦脸,谈善捏了两张纸折飞机,纸张太软,纸飞机从榻上软绵绵坠下去,他捞回来,半垂着眼皮说:“快好了。”
 他这话说得莫名,李兴和另一人对视,试探着问:“方兄如何知晓?”
 谈善语气还算轻快,并不细答:“喝了这么多苦药,总也该好了。”
 他这么肯定,李兴便以为他在太医院有人手,放下心,转而提起王太后生辰的事:“年前这大寿是要办的,尚宫局的人都准备着了,到时京中半数贵女都能抛头露面,殷亭的胞妹殷明苏也在。”他突然冲谈善挤眉弄眼,“方兄期不期待?”
 炉子上温着烧酒,酒香溢出来,辛辣浓郁。乍一听到完全不熟悉的名字谈善没反应过来,茫然地“啊”了声。
 “早就听说方兄和京中有名的美人殷明苏有婚约,年后便有喜酒喝。”另一人了然,“先恭喜方兄了。”
 谈善心咯噔一下。
 他对殷明苏没有印象,却对殷家有印象。大概在腊月到正月间,殷家二子卷入当时风波极大的贪污案中,全家老少流放岭南。
 至于这桩婚事,他大概能摸出个前因后果。
 殷家富贵,十几年前却是有名的落魄户。殷父从地方升官,初来京中甚至租不起一座宅院给全家老小落脚。他和同僚方进才,也是方宜寻的爹交好。朋友有难,方进才咬咬牙腾出一半院子给他们住,自己和妻儿挤在一间屋子里。当时殷姜氏十月临盆,在方家照拂下得以顺利生下女儿殷明苏。殷长川感激不尽,又对方进才唯一的儿子方宜寻十分喜爱,两家便结下娃娃亲。
 后来形式调转,殷长川精明狡猾,在朝中如鱼得水,一升再升。而方进才始终怀才不遇,又因朝堂纷争大受打击,方家因此一落千丈。
 殷明苏早已过了婚嫁年纪,殷家对此事绝口不提,意思很明显。但外人不知其中关窍,只以为一桩美事在即,双方郎才女貌。
 十日前方宜寻去殷府拜访,甚至没见到人。门房态度傲慢地说“老爷今儿不在”,方宜寻忍气吞声地说“麻烦通报殷二爷”也成。门房得了上头嘱托,收了礼把他往外赶,表面客气暗地里“呸”了声,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方宜寻心里不是不苦闷,那日多喝了半杯,胆大包天对世子爷讲出了那句“逝者已逝”。说完自知犯错,出了门一头撞上树干,两眼一翻不省人事。
 “方兄,方兄?”李兴担忧道,“出了何事?”
 谈善回过神,一言揭过:“想些别的事。”
 这二人比他早来两个月,谈善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横梁上的蛛网被砖瓦缝隙中的风吹得颤抖。他盯着看了一会儿,问:“我从前远远见过殿下一面,觉得他与如今很是不同。”
 另一人还有几分谨慎,反问:“有何不同,殿下还是殿下。”
 谈善坐起来,双腿盘膝,认真说:“殿下从前活泼些。”
 李兴对这个词用在王世子身上感到惊恐,不赞同道:“殿下是一国世子,代表姜朝脸面,万万不可轻浮浪荡做派。”
 另一人也不赞同:“你定是错认了。”
 谈善搞不懂道:“我第一次见他时他才十岁,十岁不应该活泼吗?我十岁还在玩泥巴。”
 没人注意他话中漏洞,李兴拱手朝天:“寻常人等,岂可与殿下相提并论。”
 谈善不欲跟他争论再怎么牛逼的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产生人的七情六欲和挫败脆弱。
 在这里所有人都需要王世子,而不是徐流深。
 “我出去净手,从小路回来,听见有宫人议论三个月前的宫变。”
 谈善说:“听说死了不少人。”
 “嘘!”
 另一人打断他,接着飞快往紧闭的门窗看了一眼,确定无人才心有余悸地将头转回来:“这件事你也敢提!不要命了!”
 李兴是个心大的,不以为然:“有什么不能提。”
 谈善拿了颗豌豆在手里上上下下扔,先问另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提?”
 有人讲八卦,李兴略显兴奋地挤过来:“你别听他瞎说,他就是胆子小。我跟你们说……”他压低声音,“那日我表兄正好轮值。”
 “啊?”
 谈善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单音节。
 李兴此时又含糊起来:“该知道的大家都知道了,不知道的我们都不知道。”
 这一段犹如打开了话匣子,李兴翻了个身,说:“你说殿下有何处不同我倒没感觉到,你要是说……”他绞尽脑汁地想了一会儿,找出一个更准确的词,“比以前更,更……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冷清。”
 谈善一顿,看向说话的另一人。
 “对对对,就是这个词儿。”李兴一拍拳头说,“我说呢,我来这么多天,总觉得这么大个宫殿没个活人气。半夜别给我吓得,尿都憋回去。”
 “不过我们这些人与殿下云泥,感受也未必准确。”另一人又补充,“方兄这么问,想必也觉得如此了。”
 谈善半跪在窗边,细微地风声游走过他胳膊。他低声说:“是。”
 不用推开窗他都知道,午夜时分元宁殿,这座象征至高无上权利的宫殿,荒芜得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皮肉褶起,褐色老年斑爬满身体的每一处。
 李兴又说:“有几回我还踩到黄符纸。”他打了个冷颤,搓了搓胳膊,“也不知道替什么人招魂。”
 谈善睫毛颤动了一下。
 “太后七十大寿,后几日宫中要办游园会。”这么一说所有人身上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另一人赶紧转移话题,“宫中应该热闹些。”
 说完这句他们熄了灯,四周暗下来,伸手不见五指。谈善睡不着,脖子被硬邦邦的枕头硌着,满脑子都是那句“本宫睡不着,梦里总死人”。
 一炷香,半个时辰……睡不着时时间的流逝变得空前漫长,每一秒都煎熬。谈善翻来覆去好几次,最终爬起来,一清早蹑手蹑脚出了元宁殿。
 没到腊梅开花的时节,吸入肺腑的空气冰凉,混着冬天特有的萧索气息。
 走着走着谈善注意力被吸引。
 “呀,要出来了!”
 “快快!顺子哥,快逮住它!”
 “小祖宗,你往前走两步啊,这样我也不好抓。”
 “……”
 好几个宫人挤在一坨,其中一个太监趴在地上,伸手去够刺丛里的什么东西。大冬天的,满头大汗。谈善分出心神多看了一眼,毛茸茸在眼前使劲一晃。
 “快抓快抓!你到底行不行。过两日王太后生辰办游园会,要是被惊到了唯你是问!”
 “抓到了!”
 太监提着后颈皮把那只土黄色奶狗倒拎出来,松了一口气:“可算找着了。”
 这只小狗在刺丛里好久,沾了一身枯叶,依稀看得出原本的颜色是掺白的黄。眼睛圆溜溜又乌黑,四肢悬在空中乱蹬,咧出尖牙发出“嗷呜”的威胁声。
 “还叫!”
 太监不耐地铲了它一嘴。
 王太后生辰在即,宫中草木皆兵。这一只小狗在灌丛里蹿来蹿去,抓了好几日没抓到。抓到后太监又开始发愁怎么处理,想了半天没个头绪,用食指狠狠戳了戳狗头:“送去膳食房,让张公公扒了皮,炖了这小畜生。”
 他在这儿身份地位最高,这话一出没人敢求情。最小的宫女动了动嘴,又低下头。
 “公公,给我吧。”
 太监正要发怒,眼前递过来一块黄澄澄的金子。
 谈善:“我正好要去膳食房,也好帮公公解决了。”
 “若是出事公公可来寻我。”
 “成吧。”太监眯眼打量了一会儿谈善,将他掌心金子卷进袖子里,狗也扔给他,“出了什么岔子你且仔细着。”
 这么小的动物谈善还没抱过,接了个手足无措。小狗在他怀里呜咽了一声,尾巴往上一翘挣扎着往下跳。它浑身都是灰,这么一抖全落下来。谈善眼疾手快拎住它后颈,往怀里一裹一埋。
 带去世子爷寝殿显然不现实。
 谈善把小狗揣去了浣衣局,打算至少先把它擦干净。
 “有不要的旧衣服吗?”
 元雀吓了一跳,见谈善怀里鼓鼓囊囊忙站起来:“这是什么?”
 谈善掀开给他看,小声解释:“捡到一只小狗,脏兮兮的。这个天气没办法洗澡,想给它擦擦。”
 “我把碳烧旺。”元雀把狗接过来,给他演示,“要这样抱,那样它不舒服,会挠人。”
 谈善认真地看,帮着一起给小狗擦脚。
 “宫里不能养。”元雀担心道,“大人打算把它放在哪儿?”
 这会儿小狗像是被摸舒服了,翻出白白的柔软的肚皮。灰擦掉后露出原本蛋黄的皮毛,像一块会动的小奶酪。
 谈善心痒痒地摸:“它眼睛好黑,像巧克力豆,叫它巧克力豆好了。”
 元雀一愣:“巧克力豆是什么?”
 “是……”好难解释,谈善放弃。
 小狗蜷缩起来,毛毛蓬松柔软,迎风微微动。它身上出乎意料地干净,并没有什么小虫子,也看不见跳蚤痕迹。
 谈善没忍住伸手揉了一把,小狗也不咬他,睁着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欢快地用头拱他的手,发出“汪汪”的热情叫声。
 谈善一把摁住它:“嘘,别叫,一会儿管事的嬷嬷来了。”
 怕什么来什么,谈善捞着狗往怀里一塞。
 三秒之内,门被推开。
 督事姑姑谄媚道:“公公,人就在这儿了。”
 谈善忙着把狗头往怀里压。
 “殿下叫小的传话。”传话的太监见怪不怪,温和地说,“大人若是在浣衣局待得高兴,就别回来了。”
 正拎着狗脖子的谈善:“……”
 谈善:“我……”马上回去。
 没等他说完人走了,元雀察觉到不对,伸出手:“给我吧,大人有要紧事的话。”
 谈善轻吁了口气,揉捏着小狗后颈,慢慢地说:“晚上吧,我现在……有点乱。”
 下午就出事了。
 彼时谈善正在虚心向元雀学习如何浆洗衣物,好多习得一样生存本领。突然有某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都变了,四周出现交头接耳的细碎声音。
 督事姑姑正要喝斥,她背后出现一队带刀侍卫,为首侍卫长对她说了句什么,她脸色青了又红,红了又白,紧接着面露骇然。
 谈善终于后知后觉到不对劲,扭头问元雀:“出什么事了?”
 他没等到元雀回答,很快,督事姑姑勉强稳住心神,重重拍手,示意所有人停下来,再开口时声音中藏着无法遏制的恐惧:“全部都出来!”
 所有人站在院子里,掌事公公也跑出来,陪着笑脸道:“大人,人都在这儿了。”
 谈善手上都是水,他甩了甩水珠,眯眼迎着光照去看门口的侍卫长,对方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低沉稳重:“本官奉命来找——擅闯世子寝殿之人,请各位将巳时前动向一一告知。”
 元雀倏忽看向谈善。
 谈善皱了皱眉。
 侍卫一对一盘查询问,很快到了他们这一排。问谈善的人恰好是侍卫长,他要例行搜身,搜身前道:“方大人。”
 “得罪。”
 “有人借送朝服之名闯入寝殿,欲行刺。”
 谈善眼皮一跳,重复道:“行刺?”
 侍卫长:“奉殿下手谕,找不到,六宫上下凡身形相似者,格杀勿论。”
 谈善身侧的宫人双腿一软往下跪。
 侍卫长让人把他拖走。
 谈善一把拽住侍卫长胳膊,急促地动了动唇:“徐流深……有没有受伤?”
 侍卫长客气地把他的手放下来:“下官不知具体细节。”
 宫里就这么大,人很快被找到,拖至午门杖毙。侍卫压着一众宫人观刑,侍卫长双手穿过对方腋下,将其扔在地上。哀嚎惨叫声起初还有,不多时渐隐。
 人散了,谈善没动,半天才问元雀:“这种事儿经常发生?”
 元雀习以为常点头。
 谈善静默下去。
 他显得和平时太不一样,元雀正要问什么,他转身就走。
 半夜刮风,谈善躺到床上满脑子噩梦。他心知徐流深即使受伤也绝不会有问题,姜王宫的御医并非摆设。王世子受刺杀上门慰问的宫妃朝臣没有一千也有上百,断不会没有人关心他。
 但根本忍不住。
 有没有受伤,如果受伤是什么程度,伤口怎么处理,这人到底听不听医嘱,净手时会不会碰到水,万一碰到水化脓——谈善抵住额头,简直被折磨得要发疯。
 一秒,两秒。
 谈善披了外衣就从床榻上翻身下来。
 他走出去又折返,一眼看到角落用布袋磨牙的傻狗,傻狗才堪堪四个月大小,夜里风卷狂云呼噜完一碗肉粥,吃完找了一小块地睡觉,睡得四仰八叉不知今夕是何年。
 没烦恼,且看着就好养。
 吃多了走不动路,傻不愣登的。跑起来生龙活虎,还会叫,一定很吵。
 适合生活在元宁殿,给某人冷清的生活带来无与伦比的热闹。
 谈善思考半秒,当机立断捞着那只狗崽冲进黑夜里。
 一路畅通无阻。
 破天荒地,王杨采今日守在殿外。他老得格外快,寂冷深夜中身形佝偻。
 谈善急刹车,他跑得太快了,鼻尖渗出细汗。王杨采被带来的急风冲得往后,习以为常地扶了一把:“不必着急,仔细脚下。”
 谈善乍然问:“公公喜欢小狗吗?”
 小狗,未进宫前王杨采也养过一只看门狗。
 虽不知此言何意,王杨采仍点头,下一刻怀中一沉,他御前伺候这么多年,早练就一番不动如山的本领,此刻近乎呆若木鸡,下移的视线隐隐颤抖。甫一低头,一颗圆润的狗屁股拱了出来。
 王杨采:“……”
 谈善叉腰歇了会儿:“公公,这狗叫巧克力豆,明早再给徐流深,我怕他今晚就把我从寝殿扔出去。”
 空气中有隐隐漂浮的血腥味。
 “他受伤了?严不严重?”谈善本来大步往里走,倒退一步回来,急切地问,“有没有换药?”
 王杨采抱着狗,忽觉整座宫殿一瞬间变得鲜活起来。不管是人还是怀里使劲想下来的的狗。他微微笑了,压着狗头和蔼地说:“伤口不大,御医来过,没来得及换药。”
 谈善往他的方向走了一步。
 他身上有植物赖以生存的养分的味道,猝不及防地扑了人一身。
 “不能这样抱,它会挠你。”谈善帮忙把他怀里的狗调了个头,认真嘱咐,“注意不要被挠到或者咬伤,如果不小心被挠了要用水冲洗伤口。”
 “劳烦公公帮我养狗。”
 谈善转过身,忽然又想起什么再回头。今夜天上有星星,却没有他眼睛一丝一毫亮。他笑起来,眉目轻狂揶揄:“徐流深不高兴的时候把它放出来,一定搅得他没办法生气。”
 “拜托了。”
 王杨采一怔。
 谈善说:“我不想他不高兴。”
 暴政有好处也有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