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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见非人类(人类文明轰炸机)


谈善少有能在高处观察徐流深的时候,对方乍一看是在笑,其实整体面部弧度趋于向下。谈善沉默了一会儿,对十一说:“我想回去。”
羊膻味尤在胃中,不适感加重。
徐流深饮了不少清水,还是难以控制连绵不绝作呕感。夜露清新,王杨采陪他在羊肠小道上走了会儿,行至卫妃殿二人双双停下。
“殿下,要进去吗。”
王杨采拿不定主意,低声询问。
徐流深摇摇头。
他本也不喜欢荒凉漆黑的地方。
宋太后不怎么喜欢他,他似乎不容易被人喜欢,没什么人愿意跟他说话,呆的地方只剩乌鸦。野草长得比坟头草还高,半夜他站在不知名坟头上,把白天吐出来的羊肉硬吞进去,终于结束那场禁闭。
卫妃殿的牌匾挂得太高了,总是摸不到的。世子爷心想,能摸到的东西毕竟是少数,需要用更宝贵的东西来换。
他喜欢死人多的地方超过现在的姜王宫,死人不会说话,活人才会吃人。
王杨采放慢了脚步。
重重宫影下青年步履沉重,他肩头压了许许多多的东西,他生长在深宫中,获得了什么就被什么所禁锢。他太累了,能承受的痛苦阈值又太高,以至于永远处于钝刀割肉的状态中。
反反复复,永无止境。
王杨采抹掉了眼角水光。
长路有尽时。
徐流深走哪儿算哪儿,兜兜转转一圈绕回元宁殿。圆月如金饼,他倒能装出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不过没必要。
谈善站在台阶上看他,眉眼柔软。
“你好像不高兴。”谈善朝他伸开双臂,“抱一抱,殿下。”
徐流深看了他一会儿,无声上扬唇角。
“……等以后再见面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我哥,我哥可会对人好了,动不动给人买房子那种好。我妈……我娘?也很会,她完全不会干涉年轻人的生活,爱睡到几点起几点起;她做得菜也好吃,尤其是牛骨头炖萝卜汤,萝卜炖得软烂,汤汁炖得浓白;我爸会给你超多超厚的红包,他还喜欢跟人下棋,正愁没人陪他,他一定非常喜欢你;我姥爷可喜欢字写得漂亮的后辈了,他总说字如其人来着,你一定会把他吓一大跳;我还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叫许一多。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谈善郑重其事地承诺:“和我一样爱你。”
徐流深伸手去揉他的脑袋,心头郁气渐散:“话多。”
“多吗?”谈善抓住他手腕,在额头上贴了贴,是个亲昵的,靠近的动作。
他有时候就很直白:“可你看起来很喜欢。”
徐流深低笑了一声。
谈善:“高兴一点了吗?”
徐流深屈指弹了弹他额头,动作放得轻:“很多。”
“给你看样东西。”
徐流深:“什么?”
谈善张开手心,那里躺着一片四叶草,完完整整四片叶子。宫中多三叶草,四叶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的,民间传说象征幸运和希望。
“许个愿吧,什么都可以。先欠着,等下次见面告诉我。”
徐流深眉心动了动,迟迟未开口。
谈善做势要叹气:“还不明显吗?那我可太失败了。”
徐流深一顿。
有风,谈善一手挡着风一手将叶片递到他面前:“我在哄你啊殿下。”

姜王宫鲜见地刮了狂风。
谈善趴在窗边看, 不少树枝被拦腰折断。他隐隐有自己要离开的预感,一手搭在窗沿回过头。
世子爷在喂狗。
长衫逶地,半蹲着, 下颌骨处养回一点肉。轮廓柔和许多, 也容易接近许多。
谈善突然喊了他一声:“徐流深。”
世子爷喂完狗抬头, 方宜寻惶然跪在地上, 为自己仪态不整请罪:“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他动作太激烈, “稀里哗啦”掀翻了桌面黑白子,上面摆着一盘五子棋。
寝殿死寂。
鲛纱华丽,折射出七彩光芒。悬在高空中的谈善落地, 低头看了眼自己透明的身体。
——他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回去。
后面一切就如同默剧了。
徐流深眼睛好了, 不需要待诏随侍,方宜寻回到翰林院就职。春夏之交, 院子里的枯荷生长出来。枇杷黄了果,沉甸甸往下坠。没人摘, 落在地上烂透了。
谈善蹲在枇杷树下,十分可惜。
世子爷回得迟了,捡了颗地上果子, 咬一口,从他表情上看估计是酸, 酸得倒牙。谈善眼巴巴瞅着,叹了口气。
“还以为是甜的。”他小声,“早知道不提了。”
世子爷在院墙角站了良久, 叫人把这堵墙挖了, 周边全种枇杷树。移栽来的幼苗不过半人高,疏疏密密挨着从前墙根。
巧克力豆长高长胖, 四肢强壮,变成一块发起来的黄油面包,最喜欢去啃新长出来的枇杷叶片。啃了几次发现没味道,遂放弃。徐流深常常晚归,巧克力豆送他出宫门,又跑回元宁殿内,等深夜殿外响起脚步声便机警地竖起耳朵,狂奔出去迎接主人。
它四肢腿各跑各的,跑出去的时候谈善还忍不住躲开,后来发现狗能直接穿透自己,这才想起来自己不是人。
怎么说,感受万分奇特。
谈善神情复杂地转头,世子爷风尘仆仆回来,被一只硕大体型的狗扑了满身,嘴角微不可察抽搐。
“太重了。”谈善言之有据说,“你少给它吃几顿。”
风吹得厉害,徐流深唇角寡淡拉平。
谈善:“你得摸摸它,它等你一整天了。”
没人听得见他讲话,谈善感到有一点儿寂寞。
池塘里粉荷绽放,亭亭玉立。
官员行贿受贿之事有了眉目,徐流深向来不动则已,一动朝野齐震。他行事如同当年在朝堂之上公开将活人钉进钢针中,残忍粗暴,杀一儆百。
宋端被极刑处死,宋凭纨绔又树敌众多,墙倒众人推,他死于当街马匹踩踏,据说变成一滩肉泥,宋家轰然倒台,太后被幽禁芳庄殿。
春猎,谈善跟着徐流深,王世子出行,规模非同一般。殷长川携独女随行,满面红光。私下有官员恭贺他,国丈之位近在眼前。殷长川笑而不语,言谈间却有尽在掌握之意。
猎场多有猛禽出没,世子爷的箭术谈善有幸目睹,能在极远距离下射中两个人心脏,串糖葫芦一般串起来——
“嗖!”
箭矢破空而过,殷长川脸色刹那白如金纸。
锋利箭头将他右肩薄衫钉在背后树皮上,箭头没入三寸有余。殷长川眼珠僵硬转动,脖子不会扭动似地卡住。
徐流深抽出第二根寒芒闪烁的箭羽,微微眯眼,轻笑:“本宫只有一位世子妃亡故,怎么,殷大人连死人之位也要觊觎?”
殷长川满头冷汗,断断续续:“臣,臣……”
徐流深再拉弓,无趣道:“本宫送你一程?”
“臣不敢,臣不敢!”
殷长川咬咬牙挣脱将断未断衣帛,“扑通”一声跪下:“臣不敢!还请殿下恕罪!”
徐流深嗤笑了一声。
他穿白衫,守丧一般颜色。
谈善伸手放上他紧绷的肩颈线,轻抚了下。
夏天不太好过。
没有一丝风,热得人心烦气躁。殿内冰块蒸发得太快,巧克力豆硕大一团平摊在地砖上,不停吐舌头。
谈善学它四肢瘫平,果然用来垫地的玉石冬暖夏凉。太医来请平安脉,吞吞吐吐半天,说殿下忧思太重,该宽宽心。
谈善跟巧克力豆一鬼一狗坐在原地,齐齐仰头看徐流深。世子爷唇色泛出白,默然了那么一会儿,说:“太热,本宫睡不着。”
太医又苦口婆心劝说,都是一些没营养的“殿下身体为重”。谈善一开始还强撑着困意听,后来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半夜他掀借着晚风从帐幔中钻进去,贴上了世子爷后背。
估摸是有用。
荷花谢了莲蓬开,油绿收窄的一捧捧。剥了壳的莲蓬子白嫩,莲心跟着咬进口中,甜而清苦。世子爷坐在门槛上,谈善占了门槛另一边,看他微低着头,伸手一颗接一颗剥,剥完往莲叶上扔。没多久盛不下,世子爷咬了两颗,剩下全扔狗嘴里了。
盛夏,徐流深在佛寺小住。寺中一百多名僧人从早到晚诵经,白幡黄纸倾洒一地。
佛法晦涩,世子爷也不信佛,他很早前告诉过谈善,他信事在人为。
他为自己请了一支签,却不看。新来的沙弥觉得奇怪,问主持:“师傅,贵客为何不解签?”
主持将签文收入袖中,对弟子说:“心意已决罢了。”
他远眺对方离去背影,打了个佛偈,道:“此去吉凶祸福,人各有命。”
谈善看到了那支签文,中平。
“小满则圆。”他趴在贡品台上,挤在小沙弥和主持中间,对主持说,“这签挺好。”
主持道:“小满则圆。”
“万事万物,为行者让路。”
小沙弥好奇问:“师傅,什么意思啊?”
主持伸手摸他的脑袋,慈爱道:“当你真正想做一件事,山海无拦。”
殿中烛火跳跃。
小沙弥指着殿内一角,抖抖抖:“师傅,那里有人。”
主持摸他脑袋的手一顿,抬眼望去哪里还有人,空留烧完的一地香灰。
夏夜,池塘里传来蛙叫。
姜王造访元宁殿。
这对父子绞尽脑汁聊完了朝中每一位大臣,彼此便干巴巴地对坐。王杨采在一旁斟酒,酒液上飘了不知从哪儿吹来的桂花,香气隐约。徐琮狰看了会儿,主动开口道:“你母妃喜欢桂花。”
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对徐流深提起卫妃。
也没说多的,父子二人心平气和地饮完半壶酒。末了徐琮狰起身,说:“这里太小了,也太冷清。”
他走后徐流深一杯接一杯喝完了剩下的清酒,起身时谈善很想扶他一把,手指从他腰间穿过了。
徐流深自然也不会感觉到,他头痛欲裂,宽袖碰倒了石桌上酒杯,“咣里琅珰”砸到地面。
浓黑色一晃而过。
徐流深愣了一下,抬起手,动了动头。动作太无意识,谈善学他,五指牵动,妄图知道他是喝醉还是身体不舒服。
可惜无法知道。
殿中不再请御医,世子爷免了他们请平安脉,不用日日提心吊胆,可能他们还很高兴。
巧克力豆长成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黄狗,谈善开始后悔给它取的名字。
秋初,徐韶娩带着两个月的儿子回到京城,她没有进宫,和兄长在城外见了一面。襁褓中的婴儿眉心有一点红痣,手臂如藕节,正闭眼酣睡。
外甥像舅,谈善凑过去看,觉得这小孩要是能像世子爷一定很可爱。
少年徐涧就很可爱。
齐宵笑得跟傻子一样,说:“八月初七出生,大胖小子,可把韶娩累坏了。我们……想请殿下为他赐名,姓徐,我想让他跟韶娩姓。”
“秧。”
谈善一怔,看向徐流深。
徐流深屈指蹭了蹭婴儿柔软面颊,低声:“祝他一生茁壮成长。”
“秧,秧,稻之初生者谓秧……好极,谢殿下。”齐宵抱着睡梦中的儿子转了个圈,兴奋道:“徐秧,徐秧,真是好名字!”
稻之初生者谓秧,民间土地多见,远离宫墙。
徐韶娩还戴着遮风的帷帽,掀起来,泪眼涟涟:“兄长。”
齐宵要去肃州任职,她心知这是徐流深给她的最后一份嫁妆。此去路遥遥马蹄响,再难相见。她有满腹未尽之言,憋出一声哭腔。
长街马道宽阔,徐流深因她勒马回望,马儿原地踏步,他身后是重重雾霭,远山宫阙。素白便服上绒花如雪,抖落一地银霜。
他冲徐韶娩笑了笑。
深秋,梁军频频在边境生事,王世子领兵出征。重甲叠于铁架之上,寒光剑痕累累。临行前一夜徐琮狰负手踏入元宁殿,沙土地图铺开。
是一场必胜的仗。
父子二人双双缄默,良久,徐琮狰败下阵,放缓和声音:“回来后,寡人替你准备继位大典。”
踏出门槛前他脚步放缓,似在等待。
“王朝兴,边境安。”徐流深拭剑,抬眼问他,“可是君父毕生所求?”
徐琮狰微有失望,依然道:“是。”
徐流深收剑,上身匍匐在地,在他背后行三跪九叩之大礼。
“如君父所愿。”
徐琮狰背着身,动了动唇,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
昔日世子寝殿荒芜生草,谈善跟着徐流深来到偏殿上锁的大门前,门环上灰尘遍布。世子爷伫立良久,伸手拉开门。
谈善僵在原地。
他见到童年的纸飞机,宛如涂鸦的泛黄纸张,火柴人愚公仍在移山,牛郎织女跨桥相望,长翅膀的鸟衔枝填海。花灯挂满横梁,垂丝海棠挤干水分,褪去颜色得以永存。写毁的大字被风吹到脚下,四叶草夹在某一书页中,脆如薄纱。
其实也有他没见过的东西。
世子爷尚未送出的东西。
谈善几近哑然。
夜风起,世子爷举着油灯,满身乌发勾缠。他目光一一流连在屋内,灰尘和另一种质地晶莹的液体覆盖了一切。
他兴味索然转身,将手中油灯朝身后随手一抛。
猩红火舌在他身后狂卷而起,摧枯拉朽之势抹去一切。
热浪滔天。
谈善快步跟上他,又停下来,捂住胸口无声喘息。
世子爷带走了那只狗。
他将象征身份地位的所有东西留下,褪去玉冠衮服,轻装上阵。皇城巍峨,他走时白衣寡素,神情平和。
大军出征,行过山水。
有生有死,残肢汇淌成河。深夜狂风大作,一座破庙边停下休整。庙断壁残垣,依稀看得出形状。徐流深受了伤,他干脆折断了半根箭矢,一路为了稳定军心强撑,外围血液已经凝固。现在停下来拔箭头,鲜血顿时如汩。
谈善蹲在他身边,企图用手压住。
风雨交加,寺庙木门“哐当”作响。荒废太久佛像不复庄严,经幡断裂。狗身上都是血骷髅,他跑得太快了,咬断了敌军将领半条腿,深可见骨。又帮主人挡了一剑,四肢抽搐。
世子爷在佛像前提膝下跪。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在佛前上了三柱香,额头抵地,眼眶通红。
……狗还是死了。
走前用舌头眷念地舔了舔世子爷手背,呜咽了两句,高高兴兴去做一场永不会醒来的梦。
世子爷举剑削掉了佛像头颅。
谈善伸手遮住了狗的眼睛,他想起最开始捡到它的时候,它还只有一丁点儿小。他看着徐流深颤抖的脊背,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失去了最后一样东西。
最寒冷的十二月,世子爷大败梁军,消息传到皇城王宫,举国沸腾。
黄沙漫卷,每一个军帐中传来欢呼,谈善陪着徐流深坐在高高土坡上,共同沉默。徐流深在看王朝边境线,蜿蜒曲折,百年无忧。
谈善在看他白衣上的斑驳血迹,分不清是他吐出来的还是敌人的。良久,徐流深拄着长剑起身,站起来刹那身体一晃。
这座庇护了王朝多年的山,在众人尚未察觉时开始倾塌。
他看起来没什么大事,牵着同样遍体鳞伤的马走在回京的路上,跨过山川湖海,秋收后光秃的稻田。在距离京城十几里路的永济寺,他站在山脚下,对自己的副将说他有点累,想一个人呆会儿,然后将马交托给对方,自己上了山。
石阶次第向上,一柱香的路,他歇了四次。
谈善心急如焚而无能为力。
“永济寺”额匾硕大,在面前摇晃,天和地旋转得厉害,景物贴近又远去。钟声浑厚,如听仙乐。
徐流深眯眼分辨,忽笑出声。
他躺在一片碧绿山野中,衣衫整齐,眉眼如故,再无悲喜。
王世子败梁军,归京途中病逝永济寺。
——未及弱冠而薨。
谈善每一根手指都在发抖,他舌尖麻木,猛然惊醒一般后退。无数僧人从寺庙中跑出来,天苍苍云茫茫,巫鬼殿中阵法亮,光芒盛盖过太阳。
万事万物如走马灯闪过。
谈善在一瞬间想起了所有事情,在他十七岁那年的盛夏,他晕倒在课堂上,被紧急送医。事实上那并不是他第一次晕倒,他常年低血糖,第一次晕倒在浴室根本没有引起重视,他潦草地爬到床上睡了一觉,碰到了十岁的世子涧。那时候还并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更多的事,出于对此事仅仅是梦的怀疑,他对内容进行了一定的记录。
在送医期间到检查结束的昏迷,是第二次。
术前他短暂清醒,对陪床的许一多说了一句话。但很快他被推进手术室,白灯和麻醉打下的漫长两个小时,那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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