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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见非人类(人类文明轰炸机)


谈善默默把药碗递给他,请他以身作则。
谈书銮真喝了,表情整个扭曲,硬生生咽下去,微笑:“……还行。”
谈善一接过来他就冲出去吐了。
不管怎么样药还是得喝,每次谈善喝药谈书銮点开微-信,喝掉一口转账一千。喝完谈善十天半个月嘴里都是怪味,吃什么都苦得要命。他从小泡在糖罐子里长大,还没受过这种罪,往往这时候所有人都对他有求必应。他得到了太多的爱。于是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喝药都需要好好哄。
本来就是,喝药当然要哄了,人是由许多许多的糖和爱组成的,生病不舒服的人就是有特权。
所以世子爷说可以亲吗,他说可以;说可以抱吗,他说可以;说明天可以不出门吗,他说当然;可以做吗,他红着耳朵根,也说可以。
那碗药凑近徐流深嘴边的时候谈善真怕他吐出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严格:“咽下去啊,别吐。”
这大半夜他精神得跟什么一样,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徐流深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好笑,他手腕被揉了半天其实不怎么疼了,但谈善并不放心,一定要看他喝掉。
这碗药其实倒也不苦,关节隐痛也被什么别的东西夺去注意。
徐流深一饮而尽。
喝完他就不愿意谈善靠近他了。
还是苦的。
谈善踢掉鞋子,硬要爬上来亲他,唇齿交接时没控制住表情,苦得脸皱成一团。徐流深把他捞进怀里,哭笑不得:“知道苦还亲?”
谈善趴在他怀里,松了好大一口气。仰头时整座宫殿内灯火都落在眼里,他认认真真:“帮你分担一点啊。”
“两个人就没有那么苦了。”

徐流深低低:“嗯。”
谈善揉了揉眼睛, 悬起的心落回肚子里。他心里什么事从不过夜,也不多思多虑,问完趴在徐流深怀中, 准备歇一会儿。这姿势费胳膊, 他动了动, 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困得几乎呓语了一只手还紧紧抓住徐流深袖子,很讲信用地说:“你明天上朝不要吵醒我啊, 我真的很困了,早上好困……晚上赔给你。”
他伏在自己身上,单薄寝衣下脊梁骨随呼吸起伏, 后领口玉一样颜色。脚踝线漂亮, 纤细。过了没一会儿呼吸慢慢平缓下去,身上交织着殿内幽幽的香气。
——这就够了。
窗外细雨淋淋, 世子爷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他将谈善从榻上抱回床上,抽身时屈起食指, 在对方柔软脸颊上蹭了一下。
雨后空气清新。
皇城中一座茶楼,茶香袅袅。
黎春来抖了抖伞,伞面上雨水蜿蜒滴落下来。在宫外, 他穿一身素衫,清贫简朴, 手里拎了一只喷香软糯的荷花鸡。
“黎公子。”
“赵三小姐。”黎春来停下来,转身,温和地询问, “有何事?”
这几日去黎侍中府上拜访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 他中了探花,正是风光的时候, 和人说话却依然极有耐心,让人觉得一阵微风吹过了面颊。
赵愉熙落落大方地说:“爹爹的茶早已备下了……如今郎君得了宫中贵人青睐,不知道可还作数。”
“赵大人抬爱。”
黎春来滴水不漏:“我应了约,自是会去。”
他待人从来这样有礼,叫人感觉不到真心。赵愉熙还欲再说,茶馆二楼忽然探身下来一个人:“黎春来!我的荷叶鸡!”
谈善趴在栏杆上,给他解围:“我好饿。”
赵愉熙一愣:“这是……”
“家弟。”
黎春来不再耽搁,拎着茶叶鸡上楼。谈善一边拆鸡一边懒洋洋说:“探花郎,我在这儿听了半天,京中一半的贵女都想嫁给你。”
剩下那一半……
谈善咬着鸡骨头忧愁地想,世子爷在外边性情不太好,还是有好处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谈善忽然好奇地问。
黎春来转移话题说:“今日怎么有空出宫?殿下舍得放你出来?”
谈善噎住,用力地把鸡肉吞下去,把一个盒子推到黎春来面前。
“我听说你选上了探花,特意来恭喜你。这个是贺礼,徐流深说他送了我就不用送。”
黎春来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往桌上看了眼,沉默。
那是一块宝石,色泽幽绿,纹路清晰。
黎春来斟酌了一会儿措辞,谨慎道:“你与殿下……”
谈善:“啊?”
黎春来叹了口气,道:“宫门大约要关了,你今日要在宫外住吗,可要随我去府里转一转。”
他说完便察觉不妥,又改口道:“殿下没有随你一道出宫?”
谈善把下巴搁在桌上,说:“要打仗了,他今日在点兵台。”
“你没有同他一起去?”
谈善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
黎春来低头,望着被子里碧绿的茶叶,放轻声音:“我想殿下应该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谈善说:“你怎么就知道。”
这时茶楼外传来喧哗声,谈善往外瞧了一眼:“他们在干什么?”
黎春来:“鳌冲父子挂帅出征,气焰嚣张。”
谈善神经一凛。
“位高者失本心,王上碍于他多年军功无法动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烈火烹油,他胜则矣,败了……”
“粉身碎骨。”
正说着黎府家丁上来,神色焦急地叫了一声“少爷”。黎春来正好去给自己倒茶,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茶渍在手背上烫出明显的红痕。
谈善歪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在宅子里藏了什么人?”
思梨花还活着。
他养回来一点肉,身上没有两个月前初见时那么空荡。倚靠在黑色的柱子边,往池子里扔鱼饵。
“又见面了。”他莞尔一笑,对走进来的谈善说。
谈善还记得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能从他完好无损的外衣下看到鞭痕,新伤旧伤,添在雪白皮肉上,说不出的心惊。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朵枯萎的花,但现在他细长的眼睛里盈满笑,像一个普通的,锦衣玉食长大的青年公子。
谈善这时候想起来黎春来的话,他说他真是疯了。
他们一起坐下来,吃了顿饭。
饭菜丰盛,清淡。
没有下人,饭后黎春来去洗碗,他向来节俭,脚上还是一双灰扑扑的布鞋。思梨花念念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拱门下,好半晌收回视线,从凳子下掏出好几双厚底布鞋,递给谈善:“我记下了他的脚宽,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说是你买来的就好。”
谈善:“应该你交给他。”
“我跟他……”思梨花以为他是嫌弃,飞快地说,“你兄长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的,他是可怜我。”
谈善说:“没关系,你这么好,是他占了便宜。”
思梨花怔住。
他像是不会说话了:“我不好。”
“你还会缝鞋底,针脚这么密。”谈善羡慕地说,“我就不会。”
他一不小心扯坏世子爷三件外衫,第二天坐在床头愁眉苦脸,无法见人。每当这时候都非常希望有人救救自己。
思梨花抓着厚厚的鞋垫,又愣了一下。
谈善:“早知道他带我来见你我会带见面礼,不过下次也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我没有,但是徐流深有。”
在勾栏苑这么久,看人脸色、讨好人是很容易的事。但黎春来不一样,那些东西起不到作用。思梨花只能用最笨拙,最原始的办法去讨好。
他家人也不一样。
思梨花想了想,紧张得发白的唇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把树上梨花摘了。”
他又补充:“可以做梨花饼,明日要面圣,宫里规矩多,吃不好。”
院子里都是月光,没多久,徐流深也来了。谈善一只腿还跨在梨树枝丫上,故意把自己藏起来。
徐流深冲搬了张凳子读书的黎春来点点头,身上寒意料峭。
“本宫来接人。”
“哒。”
他一顿。
一朵沾了夜露的小小梨花砸在他身上。
徐流深眉眼立刻舒展,张开双臂。
谈善浑身上下都是梨花的香气,从树上放心地栽进他怀里。
黎春来搬了凳子,和世子爷在灯光下下棋。
谈善看不懂,跑去帮思梨花揉面。
待了两刻坐不住,两头乱窜。
黎春来摆了棋盘,对徐流深说:“殿下,春来学艺不精,献丑了。”
“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徐流深道,“不必拘礼。”
他话不多,注意力并不集中在棋盘上。谈善过来时往他掌心掏拨了壳的松子,一次两次,徐流深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和黎春来在金銮殿上见到的世子截然不同。
黎春来听见他说:“饿了?”
谈善用自以为小的声音说:“没有,就是来烦你。”
“……”
谈善这头待完再回到思梨花那儿,思梨花笑了。
谈善终于不太好意思,老老实实帮忙,说:“你怎么什么都会,糕点做得这么好看,人也好看。”
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希望他是这样的。
思梨花摸了摸谈善的脑袋,柔软得令他心里发酸。他想,要是早一点,在他做坏事之前。
“那你多带走一些。”他帮谈善拍掉袖子上面粉,语句温柔。
那两人在下棋,思梨花将最后一块糕点放好,扶住了门框,贪婪地多看。
谈善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轻轻:“你在看什么?”
“他中了探花,这是好事,还没有恭喜他。”思梨花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也轻轻,“我不能活着。”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你来。”
谈善:“为什么?”
“他和世子都在建房子,世子从元宁殿开始,有朝一日姜王故去,房屋扩大到姜王宫。再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做一个实权君王,让你的活动范围扩大到整座皇城。”
“黎春来做同样的事,他想告诉我。”
谈善说:“那你还是要死吗?”
思梨花点了点头。
“你呢。”思梨花转过头,说,“你知道世子想用军功换一道世子妃牌位吗?”
谈善不太明白地:“什么?”
“事情闹得这样大,万幸没有走漏风声到宫外。他用这样的决心和勇气和王上决裂,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妃位,如果你不愿意,他就让那里永远空着。”
徐琮狰倒也不可能真允下召天下丧妻的圣旨,徐涧没能迎一座死人牌位进元宁殿,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载,会有无数送进宫的男男女女。
权势和地位的高塔是由无数稳固的联合拧转起来的,这些送进宫的人是官员大臣和君王形成的某种共识,也是最简单轻易的办法。
徐流深可以舍弃这样的方式,但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精力乃至鲜血,做原本轻而易举能达成的目标。
谈善茫然地后退了一步。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思梨花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眼里含着泪,却是笑着的,“我不愿意他为我放弃什么,也不愿意他为了我,将路走得艰难。”
谈善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听见思梨花用低低的,沙哑的嗓音,唱一首家喻户晓的元曲:“夜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
“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
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
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思梨花恍惚了神,慢慢地说:“第一次见到他便想要唱给他听,现在唱,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我是不是洗得很干净了。”他含笑问。
谈善说:“你一直很干净。”
思梨花于是笑了,他侧躺在雪白的软榻上,乌黑长发安静滑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葱茏指尖松松朝向地面。
谈善关上了门,看向光秃秃梨花树下的黎春来,哑声:“睡了。”
黎春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在牢里看见他,狱卒撕扯他的外衫,他明明没有什么反应,嘴角还有被强迫打出的淤青,但看见我突然奋力挣扎起来。”
“我那一刻很后悔,也很绝望。”黎春来没有情绪地说,“我将他送进牢里时让人给他梳洗,换新衣,也打点了关系。我想让他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开心,但我又害了他。”
他和徐流深似乎都擅长毫无声息的悲伤。
谈善想,他们这种人,哭都很难哭出来。
黎春来遮住眼睛,月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也知道不是软弱的时候,但还是眩晕了一下。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无官可做,锒铛入狱。”
谈善沉默了很久,才对他说:“大概他不愿意你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不希望你受人诟病,他希望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仕途青云直上,希望你抱负得展。”
过了很久,黎春来才低声:“我知道。”
谈善走出小院,心情沉重。
冷风吹拂。
徐流深坐在马上,观察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说:“你对所有人都一样。”
他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承认道:“你同情所有人,只是最同情本宫。”
谈善缓缓僵住了,他抬头去看马上的徐流深,夜色下,徐流深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黑沉、冷静。
徐流深心如死海,不起波澜。
他问:“是吗?”
谈善手心渗出汗,他想说不是,张嘴,却又闭上。他太混乱了,他看着徐流深,又像是透过他看这个陌生王朝里的许多人。
他在心里怀疑和摇摆。
——那是爱,还是同情。
同情他会未冠而死,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游荡一千八百年。
徐流深握住缰绳的手青筋顿起,他重重地闭眼,一字一句,漠然道:“谈善。”
树梢晃过细长枝影。
谈善眼皮上落了水光,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黎春来话中的未尽之言。他没有生气,仰头,问:“殿下,我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谈善定定看了一会儿马上的世子爷, 朝他伸出手。
暮色四合,一弯浅月牙升在半空中。他五指干净,白皙。说话语气柔软, 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
“殿下。”
随行侍卫提醒道:“宫门将要落锁。”
徐流深高坐马上, 不发一言。他忽地回望, 浅青夜幕下, 马道纵深宽阔,朱红皇城宫门遥远在天际, 层层围困。
“去干什么?”
他翻身下马,走近一步问。
“去了就知道了。”
谈善开玩笑说:“考虑这么久啊徐流深,你是准备跟我私奔吗。”
徐流深静了静, 又回头看了一眼威严皇城宫阙, 洋洋一笑:“你可以问本宫,看本宫会不会答应。”
“月亮不圆。”
“换个良辰吉日我再问, 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谈善拽着他长袖毫无仪态地往前走,说:“带你去吃馄饨而已, 城西那一家,全素馅,放了小虾米, 特别鲜。”
他问的问题又没有办法立刻解决,放在心上干什么。
徐流深脚步一顿, 悄无声息地抬起眼,而谈善无所察觉地继续:“吃的时候很想带你去,觉得你会喜欢。”
临近夜幕, 那家位于城西的馄饨店正要收摊。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 妇人发髻梳起,鬓边是一朵鲜丽的茶花。
她端来两碗热气腾腾馄饨, 馄饨皮薄馅大,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汤水上飘着碧绿葱花。
摊上多出几匹喜庆红布,蓬松地堆在一起。菱花窗格上贴了“囍”字,红得耀眼。
等待间隙谈善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妇人擦了桌子,又用粗布围裙揩了手,脸上洋溢着喜悦:“今日家中小女出嫁,闹得喜庆些,馄饨送给二位。”
“谢谢。”
谈善真心实意祝福:“希望他们白头到老。”
坐在炉子前一声不吭烧汤的男主人折了枯枝扔进去,将炉火烧得明旺。谈善来了两次,没见他说过话。这次他用钳子调整柴火位置,黝黑脸庞被火光照亮,破天荒接话说:“卢员外做布匹生意,家底殷实,阿屏嫁过去好。”
妇人另一张桌上揉面,笑着说:“自然好,咱们阿屏也好,成亲以后定然和和美美。”
夜晚蛐蛐叫,炉子里烧着火。忙了一天终于能歇口气,他们在一边私语,你一言我一句,讲着自己小女的婚事,讲着要为回门之事做怎样的准备,讲今年天气好庄稼收成也会好,能为女儿多准备些体己钱……
邻居是卖大饼的叔嫂,歇了摊带着女儿过来一起聊天。油灯灯光微弱,周边围绕细小蚊虫。
清粥小菜咸鸭蛋,剥了壳的鸭蛋再切开,露出流油的暖黄。
那妇人扯了花样在一旁做绣裙,提起在宫中当差的堂哥:“桂子哥说要打仗了,叫人往宫外寄了三匹布和一些赏钱,不怪人人都想进宫,那样大的金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桂婶笑得合不拢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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