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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见非人类(人类文明轰炸机)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作奇怪的东西抓起来就糟了。
十一还要撑着把伞跟着他挪,疑惑:“你转身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又走过一堆人,留络腮胡,浓眉大眼。谈善也不认识,岔开话题:“那是什么?”
十一觉得他话多:“胡人,往来商贩。”
“那又是什么。”谈善指了指侧边。
“卖糕点的。”
十一嫌他事多,头也没抬:“世子说禁在外进食。”
谈善:“你先抬头。”
卖糕的老板娘,头上围着颜色深绿的头巾。她鼻梁很高,眼窝深,虽然全身上下粗布麻衣遮得严实,但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谈善多看了一眼,一队胡人商贩在她摊前停下,手指点了几样,付银票。
用银票买单,数额实在大。十一也从伞下奇怪地瞅了两眼,他常年习武,目力比谈善更好,目光霎时凝重。
瘪瘪的纸包,从银票下递了过去。
十一焦躁起来。
他的任务是跟着谈善,即使谈善身边已经有黑马褂,他依然不能擅自离开。这一趟出宫就是为了五石散,这东西一旦真正在幽州城内流通,整座城池不堪设想。
这小孩都要将指甲盖嵌入肉里,谈善把伞柄从他手心生生掰出来,窃窃密谋:“跟上去。”
十一以为自己听错:“什么?”
“我们跟着他。”
十一挣扎:“世子命我跟着你,寸步不离。”
谈善琢磨着路过哪家裁衣店换双草鞋,至少走起路没声儿。再去抽两根趁手的刀啊剑的,他没生病之前长跑还破过学校记录。十一这么说他觉得对方有毛病,还离谱:“我跟你一起去,不就是你跟着我吗。”
似乎是这样。
眼看胡人身影要消失在不远处,十一咬咬牙:“走!”
跟人不难,胡人性特征明显。谈善在对方可能会发现自己时换了双草鞋,他跟十一太像一堆主仆,好几次胡人停下张望,没注意他们。他俩晃晃悠悠在街上,记下对方到过和停留过的地方。
跟着走了大半都城,最后胡人停在一干小巷前,谨慎地观察四周。他观察多久谈善和十一屏住呼吸在死角呆了多久,鼻尖双双冒出一层汗。
胡人放下心,伸手敲门。
汗水顺着眼皮往下滴,谈善后背贴着粗砺墙砖,一动不敢动。
胡人和门房低声耳语,穿了冬衣的门房从门口探出来,同样警惕,最后将人放进去。
十一从胸口掏出响箭要放,谈善拦住他:“这东西太容易打草惊蛇,你认识路,先回去,我在这儿。”
他身边有另一个人,黑衣的侍卫冲十一点头,十一手压在伞柄上,无声做口型“不要擅动”。
谈善冲他做了个奇怪的手势——食指和拇指勾圈,剩下三根手指竖起。十一没看懂,不过他猜测是“好”。
十一很快消失在视线中,谈善想了想,在周边绕了一整圈。
这座宅院有后门。
他跟徐流深的护卫一人守后门一人守前门,半炷香后,一辆马车停在后门,谈善躲进隐秘处,又过了半炷香,胡人送另一名兜帽遮面的男子出来。
谈善血液往头顶冲,他紧贴墙边,悄无声息看去——一阵风正好吹起中年男人兜帽,他什么都没看见,却看见对方右手断指。
谈善瞳仁一缩。
然而已经来不及——
“什么人在那里!”
“快追!”
谈善当机立断,冲向窄巷口,跑太快带起一阵风声。
这里出去后五百米是一条岔道,岔道往前是闹市街巷,必须出去。
长衫行动不便勾到墙砖,谈善大力一扯,他顾不上回头,玩命儿往前。
“追!”
后面传来暴怒的大喝:“别让他跑了!快追!”
肺部充血。
谈善心里说了句对不起,到时候转回来赔钱,一扬手推翻了距离最近的辣椒棚。“砰砰哐哐”一连串响。
好几句咒骂和跌倒的声音。
他有了短暂喘息机会,一脚踏出窄巷。
过路人渐渐多起来,根本没办法跑。
“这是什么?”
“金子,老胡,这是金子!纯金的!”
“快检快检,地上都是金子!”
“你别挤我!别挤我!”
“滚一边去!”
“……”
谈善一边跑一边往外倒布口袋金瓜子,徐流深到底给了他多少,这么往外倒有种口袋深不见底的错觉。他才倒了一半两边百姓一哄而上,很快跟在后面凶神恶煞的壮汉被牢牢堵在人群外。
计划通。
谈善松口气,游鱼般一头扎进了拥挤街市中。
亥时,大雨倾盆。
都城戒严,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风声鹤唳。
“殿下,西坊没有。”
“东边没有。”
“十三街巷没有。”
“……”
徐流深撑着把伞立在风雨交界中,半面轮廓阴沉冰冷。他持伞的手上全是雨水,深深吐出一口气。
“找。”
废宅院门被推开时徐流深紧绷的神经猝然断裂,他提膝踏入门槛时差点迈不过去。
谈善坐在满是灰尘的米缸盖子上,这地方很好,就是有老鼠吱呀遍地跑。这一下午过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他异常兴奋,兴奋之余精神疲惫,看起来就有点累,身上倒是除了两处擦伤外没问题。但和早上出门之前相比简直是富贵公子大变街头乞丐,浑身破烂。
徐流深太阳穴充血,脚底不稳甚至眩晕了一阵。
他一把扶住门框,太用力手臂青筋暴起。
“我看见了。”谈善看见他立刻从米缸上跳下来,向他邀功,跟只向主人要奖励的小狐狸一样,浑然不知他肺腑烧灼,“他见了一个有四根手指的人。”
徐流深想杀人的心都有了,但他知道谈善高兴,也不想扫他兴,每一个字咬碎了吐出来:“知道了,你……”
谈善:“啊?”
徐流深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狠狠闭眼,又睁开。
从很早以前谈善从禁闭亭撬窗翻进去他就知道了,这人胆子非一般的大。
当年那扇窗户离地面足有五米高,窗外只有一棵参天古树,遮天蔽日,树干光滑。黎锈消失后他将整个姜王宫翻过来找,站在树下时心脏跟此时一样,都是骤停的。
谈善灰头土脸,徐流深抓住他手腕的力气非常大,几乎要将他手腕捏碎。他挣了挣,险些痛呼出声。
徐流深垂眼,面无表情看他。
谈善自觉理亏,摸了摸鼻子,小声:“喂,徐流深。”
“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徐流深仍然不说话,握住他的手力气却松了。他五官太漂亮,重彩浓墨,一路赶过来身上都是冷雨,带着腥甜和血气和不知名恐惧,扑了谈善满身。
身后木门经不住风雨,发出“嘎吱”的响声。
连绵雨水从屋檐成串滴落,蓄积成水洼,咚咚当当。
谈善无意识舔了舔干涩下唇。
这样的徐流深让他觉得不知所措,但他仿佛天生就有哄人的本事,尤其是面前这个人。
徐流深只舍得对他生一秒的气,一秒就是一秒,不能再多——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知道很危险,以后不会了。”
谈善变魔术一样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掏出一串完整的、五个果的糖葫芦。糖衣裹着红山楂,在昏暗光线下显出奇异的诱人。
“给你。”
他半仰着头,小声:“不要生气了。”

第19章
钻进来这宅院费了谈善老大劲,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情急之下还一棍子砸烂了别人东厨的窗。
窗棂折断,寒风从豁口里刮进来。他用另一只手背蹭了蹭右脸的灰,手指冻得通红,握着细细的糖葫芦木签展示一样在徐流深眼前晃,晃了好几次:“没沾到灰,我一路带过来的。”
语气像打了胜仗的将军一样得意:“厉不厉害?”
风吹雨动,草帘响,冰糖葫芦红彤彤。
徐流深一只手还拿着伞,眼中映出那串完整的、没有受到丝毫磕绊的糖葫芦串。下雨潮湿,昏沉光线没入他瞳仁中。
他长久凝视谈善,眼睑突然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厉害。”
他伸手,屈指在谈善脑门上不轻不重弹了一下,转身朝断了一半的门槛走,拢袖时压住了后怕发抖的右手,用左手抽走了那根糖葫芦。
糖浆的味道甜得腻人。
谈善的鞋和袜子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也不在意,光脚跟上徐流深,在他背后说:“你不知道刚刚我差点就被抓住了!还好我跑得快,但我刚刚掀飞了八筐大白菜五筐萝卜黄豆还有核桃芝麻什么的……我还记得路呢,快回去赔钱。”
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自觉。
徐流深往外走,空有秋后算账的打算没有秋后算账的气,再多的话硬是恼怒地憋住了,憋得自己眼角抽搐,郁闷无比。他妈的嘴上还控制不住地应:“赔。”
得到肯定回答谈善放下心,脚步都轻快起来。依然在下雨,天幕幽蓝,凉爽秋风拂过面颊,湿雨滴溅上脚背。他又觉得有趣,“啪啪啪”地跟在徐流深身后用脚踩水。一前一后,像一只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街巷路面有积水,四周比白天安静许多。谈善只以为是下雨天色暗没人出门,毫无察觉地讲他刚刚看到了什么:
黄昏时分有新娘出嫁,绣扇遮面,梳了高高的发髻,上面簪了一只漂亮的孔雀,样子美丽;过来闻到蒸包子的味道,好像是牛肉馅,香味飘得很远;大袖子跑不动,他撕烂了,希望世子爷不要怪罪他,怪罪也没有办法……
路过摊面,徐流深毫无征兆一停,往包子铺里扔了二两碎银。
“一笼包子。”
谈善和包子铺老板都愣了一下,前者抬头,世子爷自个儿走在高高低低屋檐下,不知道跟什么人较劲,也不撑伞,肩膀上湿了一大片。
绝不回头看一眼。
包子铺老板憨厚地摸了摸脑袋,不明所以:“好嘞。”
一整屉热气腾腾包子出现在谈善手上,皮薄馅大。他饿得狠了,咬了一口往里吞,太烫发出小声的“嘶”抽气声。
进食的动静窸窸窣窣。
徐流深放慢脚步,气得发晕的头脑在风中冷静了。
世子爷心想,算……了。
徐流深霎时停住,闭眼,猛转身,腰间成套的环佩发出“铛铛”清脆的撞击声。
“诶?”谈善躲闪不及差点撞上去,护着包子,抻着脖子往前看,“不能走了?”
雨下得更大了点,他睫毛上挂着一串雨珠,抖两下洒下一串,沾得眼皮上到处都是。冷风裹挟凄雨淋进后领,人在单薄衣襟下不明显地发抖。
半天没等到回应谈善伸手“唰”一下抹掉眼睛边的水,视线没来得及清明,头顶雨丝一歇。
徐流深撑开伞,一言不发遮在了他头顶。
“你太慢了。”
谈善兜着酥油饼麻糖和豌豆糕,疑惑:“有吗?”他不觉得啊。
徐流深扫过他光着的脚丫,忍住了。
谈善顺着他视线往下,脚趾一缩,了然:“我不想穿,这样挺好。”
徐流深:“……”
他只说一遍,并不想再另找话头跟谈善这个脑袋里不知道装了什么横线直线的人沟通。
他忙得很,要用龟爬的速度给人撑伞,还得替人看着路底下碎石。世子爷没干过这样的事,走两步嘴角往底下冷冷地撇一度,最后变成了极其不悦的下弧。
一般情况下,挺有压迫感。
但他手里拿了串冰糖葫芦,红艳艳的一串,从街头招摇无比戳到了巷子尾。
寂寂无声皇城护卫军跟在靠后的位置,为首两个实在不解,彼此耳语,得出“那串糖葫芦必然有什么猫腻”这样简单粗暴的结论。
谈善对此一无所知,他走着走着一停:“咦?”
整条大街空荡荡,居然还有一户没关门。
“哗啦”一盆水倒了出来。
谈善下半裤腿全湿了,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住。
泼水的姑娘明显也愣住了,跟谈善大眼瞪小眼一会儿,抢先:“是你突然出来的!”
身后还跟着兵,徐流深一向懒得跟这种人多费口舌,刚要招手,衣角被扯了一下,低头。
谈善牢牢抓住他袖子,对柳儿说:“是我突然冒出来的,你先进去吧。”
柳儿面上出现悔意,往院里看了一眼,里面有断断续续咳嗽声,一位跛脚老人披衣,拄着拐杖出来:“柳儿,这是?”
柳儿不说话,抿紧了唇。
老人往谈善裤腿上望了一眼,顷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进来坐一坐,屋里煮了生姜茶……咳咳……夜里风大,快进来。”
柳儿跺跺脚:“你进来。”
“不用。”谈善说,“反正下雨也湿了,回去换。”
“让你进来你就进来!”柳儿用很凶的语气吓唬他,“外面来了官兵,专门抓这个时辰还在街上乱走的人,当心有人见你们鬼鬼祟祟报官!”
木门敞开,里面灯油掐得亮。谈善想拒绝,有什么东西在眼前一闪而过。他顿了顿,拽着徐流深一脚跨过了门槛。
两间小屋,不大,收拾得整洁干净。架子上摆了一满排的小木雕,谈善用干布擦脚,一双脚踩在长凳上,无意问:“怎么还亮着灯?”
一整条街巷就这一家。
老人没什么好瞒的,说:“家里有个不孝子,在东边集市做生意,谁知中了别人圈套,不知吃什么生了瘾症,为此物散尽家财,拿刀倒逼家里爹娘拿钱,最后当了妹妹嫁妆不说还抵了家里三亩田,走火入魔。”
“后来他一个雨夜出门,再没回来。老伴伤心,一病不起。家里就剩下一个幼女,还未及笄,只学得一些雕花的手艺,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话时脸上不见伤心,只是陈述。苍老腰背却弯下去,再也直不起来。
谈善沉默一会儿,想安慰两句,端着姜茶出来的柳儿快言快语:“阿爷当年还跟姜王打过仗,阿兄做这样的事,叫阿爷心里不好受,夜夜睡不下,死了也是活该。”
“……”
徐流深手指在桌面一叩,眼皮微抬:“他从什么地方拿到五石散?”
“就是那个吃了上瘾的东西。”谈善解释。
柳儿想了半天:“不清楚,但他常去一个勾栏院,里面的老鸨长得丑。”
临走谈善磨蹭了一会儿,不知有什么话要同柳儿说。徐流深立在晃动的老旧窗花边,刚吃下去的生姜茶烧得慌。好在他面无表情,又是深夜,看不出来。
老大爷瞧见院子里二人交谈甚欢,不由意动,咳嗽一声问:“不知令弟家住何方,有没有婚配?”
徐流深心里那把无名火越烧越旺,他想说你妄想,教养不允许,冷漠脸:“有。”
拒绝之意明显,柳儿天真直率,只是性格上相配,家世必定差一大截,嫁过去要受苦。老大爷拄着拐杖,叹息:“晓得了,更深露重……慢走。”
告别时柳儿站在门口,少女身量正正好抽条,表情灵动。谈善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心想家中只剩一个老父,也不知她未来会如何。
徐流深目睹他频频回望,微妙地顶了顶后槽牙。
——他觉得古怪,又不明白古怪在什么地方。
头顶月亮漂漂亮亮,映衬得他唇色清亮如水。十七岁的鬼,谈善心底咂摸过一圈,袖子里细长物贴着脉搏,做了半天心理建设,最终还是没送出去。
回宅院更没机会。
一堆黑衣的护院守在外面,一见徐流深踏入院门迅速迎上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徐流深的眉头拧起来。
他显然有事,这时机一点不唯美,也不恰当。谈善想至少先洗个澡,于是留给他一个潇洒的招手背影。
分开是潇洒了,半夜谈善开始发烧,烧得头重脚轻。
他下午跑太快闪躲不及撞到脑袋,淋雨倒是快活,头一直眩晕着转。再加上风寒发烧眼冒金星,根本动不了,老老实实裹着厚重棉被在榻上打喷嚏,“阿嚏”“阿嚏”一下接着一下。
鼻子不通气嘴巴呼吸又干,好半天才捱到睡着。
——他做了奇怪的梦。
黑金的衮服,七章,八旒冕。缠黄绦玉佩随衣襟散落在地,隆重色彩迫近脑中,压出一道雪亮的光。
是很深的呼吸和爱抚。
压在他脖颈后的手指骨瘦长,骨节量感极重,逼迫他、禁锢他。他闻到麝香、鹿茸草和薄荷的味道,神经被逼得要求饶。奇异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快感席卷全身,让他睡梦中呼吸都急促。
“阿善,阿善。”
他听到模糊轻笑的呓语,每一寸血肉都自愿柔软地张开,接纳和承受。
徐流深从地牢回来时身上都是血腥味,他严苛地沐浴净身,熏香拜佛——他所具有的看得见的松散基于早已炉火纯青的各项仪态,他尽力让自己变得正常有趣,但他明白自己时常会有改不掉的怪癖,譬如他将整个姜王宫掘地三尺找一个平平无奇的伴读,不惜血洗半朝宫殿。又譬如他将少时瑰丽奇谲的故事牢牢记住,反复回忆。他认为那和会说话的乌鸦一样,来自截然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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