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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撞见非人类(人类文明轰炸机)


两人乍一打了照面,都一惊。
“你还跑什么!”
谈善一咬牙,猫腰从公子哥身侧窜了进去。
价值千金的沉香。
这是谈善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
进门正好对着一道隔帘,帘身轻薄,上面绘了三两竹影。他进来卷起一阵气流,隔帘朝后扬起,一盆兰花细长的叶映出轮廓,也带出几案后的模糊影子,三千青丝风中一扬,又落下。
谈善没来得及细看,案头一只纸折飞鸟因为带进来的风,正好朝他的方向俯冲。
他下意识伸手捞,一捞捞了个正着,听见身后此起彼伏膝盖磕在地面的响声——“咚咚咚”。
谈善心脏猛然一跳,僵硬抬头。
耳边声音离得很远,是惊慌失措的请罪:
“扰世子清净,世子恕罪。”

“世子”二字说出口,春五娘心里咯噔一下,腿一软在地上趴稳了。
她心说自己真是倒大霉,这两柱香功夫就没一刻不提心吊胆的:特意挑了平时最听话的,谁知道人说跳湖就跳湖;整个放花楼五楼想方设法封了,还是有人闯进来;说了爷是私下来有公事在身公事在身,还闹得这么热闹。乌泱泱一大片人头跪在底下,这是生怕京城里“世子爷逛花楼”的消息传得还不够快。
春五娘真想给自己一耳刮子。
阒然寂静,湖面吹来的风将窗棂拍打得“沙沙”作响。
谈善左右看了一圈,大家都跪了,他一个人杵在原地怪尴尬。大丈夫能屈能伸,他慢腾腾也跪,不过慢了半拍,一茬树苗里顶出来个突兀的黑脑勺。
好在这事儿似乎没人注意,鳌庭身边尖嘴猴腮的跟班先一步迈进来,扬声:“五娘,你这儿不是有好颜色的哥儿,刚抱琴出去的叫什么——”名。
戛然而止。
“咚。”他嘴一闭,双膝一提,也跪了。
鳌庭心宽体胖跑不动,还在后头。
谈善心里实在好奇鬼十七岁是什么样的,他忍了半天心痒痒,从地上抬起半寸视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观察。
看不清什么,竹绣后纱影晃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
“出了何事。”带刀侍卫站在众人前,扫视一圈,“春五娘,你来说。”
春五娘脑子里转了得有一千个弯都没能想办法把自个儿摘出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叩拜:“五娘的错,鳌家的公子来要人,奴实在没办法,将人放了上来。”
这放花楼的掌柜有点意思。
谈善动了动跪得发麻的腿,暗自思忖。
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推给鳌家,明里暗里说鳌庭是来抢人,别管抢得是什么,皇宫的脸不能丢。
隔帘后的那道虚虚的影子果然屈尊开了口,不紧不慢:“哦?要什么人。”
春五娘用帕子装模做样地揩泪:“将将给爷弹小曲儿的那位,叫画桐。”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得罪就得罪到底,“这不是坏了放花楼先来后到的规矩吗。”
“是吗。”
谈善一顿,听见上首那道声音淡淡说:“可他弹得难听。”
“……”谈善没忍住,肩膀耸动了一下。
“呦——我当是谁在这儿。”
“殿下怎么有空出宫,还来了京中著名的烟柳之地。”鳌庭假笑着拱手一行礼,“明日上朝纠察院的折子恐怕要淹了明光殿。”
余光擦过来一双镶金带玉的锦靴,谈善的太阳穴跳了一跳。
小胖子变成大胖子,还是讨人嫌。
“你这话说得稀奇,我们家殿下出来自是有要事。倒是您,鳌家的大公子,跑到这种地方来寻花问柳,还敢顶撞世子。”
谈善只觉得耳边说话的人太多,他匍匐了身子,见缝插针揉鼻子,免得在这种针尖对麦芒的环境下打喷嚏。
他深觉自己适应性强。
鳌庭就是怕落了面子,抱琴的带不走算了,他今儿非得带个人走。
“我不跟世子爷您抢东西。”他往后退,“我换一个。”
“我要带走他。”
“喂,落汤鸡,说你呢。”
一旁好端端跪着的谈善:“……”
他冷不丁成为视线焦点,转念一想跟着鳌庭说不定能知道更多。反正也容不得他拒绝,于是他干脆:“好。”
气氛怪异地停滞。
怪异到谈善胆大包□□上看了一眼。
那帘子徐徐撩开,他冷不丁对上一双漆黑深艳的眼,似笑非笑:“本宫听闻你叫阿船,擅琴,可引鸟儿栖息。”
谈善看着他,心里想:擅个鬼,我那水平你还不知道,宫里赶鸭子上架学了两天,狗听了直摇头,鸡听了愤而自杀。
哦,那是黎锈。
不是阿船。
谈善老老实实点头:“是的,爷,我擅琴。”
“留下,宫里头老太太缺个琴师。”
徐流深抬抬手,硕大一颗玛瑙玉石光芒妖冶。他支颔笑了会儿,下一秒又变了脸,冷冷:“至于你。”
“吵得本宫头疼,扔下去喂鱼。”
他说的是鳌庭身边的跟班,那跟班脸色苍白,两股战战。正要张嘴求情被一块破布塞了嘴拖走,只发出惊恐的“唔唔”声,脚在地上蹬出两条长印子。
鳌庭一口气硬是憋了回去,铁青着脸,怒而不发。
谈善听他三言两语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再次愣了愣。袖口纸折飞鸟黏了水,没滋没味地耷拉在手臂内侧。
恐怕黎锈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少年玩伴,死了就死了。
他确实对十七岁的徐流深知之甚少。
徐流深这时候已有千年后鬼的气质,漂亮得雌雄莫辨。话说得多了,脾气却很不好,有点阴晴不定。
谈善骤然退缩。
他心想要不我还是跟着鳌庭回去吧,偷谋逆证据的可能性比让徐流深相信他大多了。
守在门外的侍卫训练有素清场,人都走了,春五娘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终归不忍:“奴先领阿船下去换身衣服,世子您看……?”
徐流深将那颗硕大红玛瑙掰正,抬起眼:“让他留下。”
两扇门在背后合上。
“本宫看你好似不愿意,怎么,跳了一次湖还想跳第二次?”他话语讥诮,“这么不待见本宫?”
小冰块也有小冰块的好,之前说话不回这么难听。
谈善叹了口气,将不小心贴在湿哒哒袖子上的纸折飞鸟拿下来,放到身边。
“殿下,你想听实话?”
谈善斟酌了一下词句,说:“我不愿意进宫。”
他自称“我”。
娃娃脸的侍卫皱眉,正要开口听见他主子幽幽地问:“为何。”
谈善冷得很,大半夜从湖水里爬出来,又在船上吹了半天风,他隐隐感觉自己有点发烧,额头滚烫。
他对那座死人坟冢一样的宫殿还是心存芥蒂,那里没有人能护住他,他随时可能毙命。
再死一次对鬼的消耗太大了,况且他做事从来事不过三。
他不会再来这里第三次。
“你宁愿在放花楼做一个戏子,也不愿意跟本宫回去?”
徐流深折了帕子擦手,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
底下湿衣的少年长发湿漉漉地绞在身上,想了想仰着脸看他,轻轻:“殿下,不是这样比的。”
说话语气柔和,不像旁人怕他、畏惧他。
徐流深心里烦躁无端消失了,他临到入冬便时不时要咳嗽,忍了半天胸腔里一阵憋闷的疼。他老还想着有人让他照顾好自己,不要生病;有人叫他肆意一点,不要活得太累;有人讲故事给他听;有人答应他给他带生辰礼;有人临死怀里滚出来一块栗子糕,混着血吃下去是腥甜的味。
有人死了,死了七年。尸骨完整,通灵不得。
他唇角笑容倏忽便一窒。
“不愿便不愿。”徐流深忽然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伸手遮住了眼睛,“随你。”
谈善纠结的心又纠结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胸腔有股不上不下的气。
世子涧未及弱冠而死。
此时距离他二十仅有两年多。
他纵担有一整个王朝的兴衰,也只不过现代一个高二的学生而已。
这样想想……姜王宫也不是那么可怕。
“殿下。”
谈善一手拽住徐流深袖子,不知是他抓得太紧还是什么,徐流深脚步霎时止住。自上而下俯视他,唇色如同纸人上多了抹艳红胭脂。
“何事。”他语气不好地问,“本宫不是答应你了,你又有什么事。”
这人怎么比刚从水里爬出来的我更像鬼?
谈善摇摇脑袋把念头晃出去,摆出毕生最真诚的脸:
“没,殿下,我又改了主意。您还缺玩伴吗,君子六艺什么的我落水撞到脑子,忘了个一干二净,不过玩我擅长。”
这个角度他得半仰视,谈善稍微抬眼,错觉徐流深在端详他的脸,但只是一瞬,那道目光从他面上滑了过去,混着难言的晦涩。
“带他去换身衣服。”

第17章
流水般灯光倾泻他唇角,谈善有两秒错觉他心情不错。徐流深不再看他,拢袖踩着古人木屐缓缓地走,足尖落地时发出高高低低一连串“哒哒”声音。两侧铜灯衔火而明,晃悠在他脸侧,映照出眼角唇上扬的弧。
“回神。”
“你盯着世子看做什么?”娃娃脸十一很不高兴地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
谈善慢吞吞地看他一眼,真诚地说:“世子长得好看。”
十一高兴了:“那是自然。”
“这天底下没有比世子更好看的人。”他领着谈善走过放花楼曲曲折折长廊,十分骄傲,“也没有比世子更尊贵的人。”
谈善心里默默认可,进了其中一间厢房后十一递给他一套干净外衫,不与他说话。
干等也无事,谈善乱七八糟地换了衣,肚子“咕噜”直叫,他咬了两口桌上的糕点,目光落到娃娃脸侍卫身上:“你叫十一么?”
十一警惕道:“我可不会告诉你任何跟世子相关的事,你也不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谈善差点被噎住。
他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冷茶,咽下去才再开口:“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世子来这儿干什么?”
十一仍然对这人跳湖的事耿耿于怀,没个好脸色:“与你何干。”
谈善低头瞧了眼杯中水。
他现在对整个姜王宫和徐流深一点不了解,从什么地方下手是大问题,得编个身份出来。
谈善正色:“我落入湖中,仿佛知道了一些事。”
“我见到了一位孔雀裙摆的女娘,她问我可从岸上来,她愿意救我,只是有事要我转达。”
姜人信仰孔雀神,十一到底年纪不大,一副“不信但我且听你说说”的模样:“然后呢。”
谈善漫天编造:“她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预言世子年至十七必有一灾,心中不忍,让我一定帮忙度过此劫,我这才急于询问世子身边的人和事。”
十一不屑地问:“你说她从小看着世子长大,都知道世子哪些事?”
事实上距离他见到九岁的徐流深才过去四天,谈善心中忽然有片刻的柔软,一边回想一边说:“殿下幼时三更天起床读书,要学骑马、射箭、焚香……茶艺,都学得很好。他聪颖,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宫中老师总夸赞他。他九岁能开弓,文武兼修。”
十一皱眉:“这些都是幽州人人皆知的事,你的话不可信。”
谈善捻着灯芯,笑了笑:“他睡前要点灯,且灯绝不能灭,一灭会做噩梦。”
“他吃素,闻多了荤腥夜里要吐。”
“他不喜欢琴,更喜欢箫。”
“他喜欢雨天超过晴天。”
“他不喜欢热闹,更喜欢一个人呆着。”
“其实不是,是因为大家都怕他,不愿意跟他说话。他没有人说话,只能一个人。”
谈善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问,“我说得对吗?”
他说得东西非一般人能接触到,世子喜好自十年前就已经叫人琢磨不透。从他十岁生辰起再不需要人贴身伺候,整座姜王宫无人能近他身。
十一的脸色渐渐变得古怪,他看向谈善身后。
“你说得对。”
谈善一顿,脚下悄无声息多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徐流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外,拥着绀青色的披风,眼睛一错不错盯着他,瞳仁颜色沉得奇异。谈善和他对视,莫名其妙心慌了一阵,干涩:“殿……下。”
他从骨子里莫名害怕现在的徐流深。
“记得不错。”徐流深低低笑了,口吻称赞,“看来你当真见到孔雀神了。”
谈善硬着头皮:“……是。”
“你想知道的东西。”
徐流深偏了偏头,视线从倍感压力的十一身上掠过,又转过来,微笑道:“问他做什么,来问本宫不是更快?”
谈善突然有点冷。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他中规中矩地答。
徐流深对他的回答不满意,眉目寒凉。谈善立刻变卦道:“等会儿,我还是有事要问。”
头发还是湿的,将领口雪白的内衬淹出一道深色。鼻头红红,站得十万八千里远。
徐流深长长“嗯”了声,听不出情绪:“过来。”
你叫我过来我就过来。
那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下一刻,谈善老老实实:“哦。”
听这人说话语气谈善还以为他要把自己皮扒了去做人皮扇,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地磨蹭。一边磨蹭一边忧心忡忡地想,也不知道他胡扯的鬼话徐流深会不会信,希望他对神鬼之事的接受度高一点,实在不行他就在死的前一秒高声大喊——“我来自千年后鳌冲是灭姜朝的罪魁祸首”。
虽然成功可能性不高,但总比白来一趟划得来。
他腰带缠得纵横杂乱,一边长一边短,走过来差点被自己绊倒。徐流深看在眼里,却不提醒,倚在门开合处阴影驳杂的地方等。
谈善谨慎地停在三步外的地方:“殿下。”
徐流深眼皮未抬:“太远,听不见。”
谈善疑惑,依言走近。
“太远。”
谈善磨了磨牙。
他往前一步。
这一步走得急,带了气,卷起的衣袍下摆和徐流深淡青衣角交错,又极快分开。
“殿下,够近了么。”他心平气和地问。
徐流深不置可否:“再近。”
谈善走了半步。
一步内已是极私密的空间,他不用抬头能望见徐流深下颔,唇淡红,往下是凸起喉结。他身上有焚香后幽远静谧的气息,没有地下一千年雨水沟壑侵蚀的涩味。
距离太近脑子确实容易缺氧。
不管是和鬼还是徐流深。
谈善这人跟弹簧一样,压到最底就算是阎王面前都要顶两句。他双手环抱,客客气气地问:“我能问了吗?”
他其实更想说“你是不是要去检查耳朵”。
徐流深大发慈悲放过他:“问罢。”
谈善开始确定自己发烧了,他强撑着逻辑,什么都想问。但离的近了,盯着徐流深那张千年不变的脸,他胸腔里像有一团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你来花楼干什么。”
问出口谈善心里一咯噔,徐流深又恢复了那副要笑不笑样子。他确实跟他的名字一样,变成一条深不见底的河流,饱含风暴和漩涡。旁人难以猜测他心中所想,也无法预料下一秒他会做出什么。
为了显得这个问题不那么突兀,谈善憋了半天憋出一句:“逛花楼,不太好吧。”
徐流深压着后脖颈,眼尾一扬,宛如冷笑:“只有这个?”
他们走到四楼。
身侧挖中空的墙上放着徐徐散开淡烟的香筒,烟里似乎掺了别的东西,闻起来口干舌燥,飘飘欲仙。
脂香阵阵,油头粉面的哥儿和香肩半露的姑娘家嬉戏笑语从一楼盘桓往上升,低头往下是大片雪白肩背。
谈善避重就轻:“逛花楼确实……”
突然“嘭”一声!
有什么东西直直掉了下来,打断他后半句话。
谈善下意识抬头,太快了,是一团什么从上方垂直往下倒,接着巨大茶盏碎裂声“咣当”,有什么四分五裂。人群愣住,反应过后有人率先尖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
谈善:……我最近是有点不吉利。
放花楼的客人在短短一炷香内全部回到自己厢房内,外面鸦雀无声。
死的人谈善不认识。
他从五楼摔下来,脖子了无生机地垂下。手腕上镯子翡翠玉镯不知磕绊到哪儿,碎成七八瓣。
一楼一片狼藉,残羹冷炙翻倒,正中央清出一块空地。
十一用手试探脉搏,摇了摇头。
春五娘跪在中间,心知大难临头,两眼一闭恨不得昏过去。命案,这不是她使点计谋能逃得过的罪责,她艰难:“世子爷,奴愿以死谢罪……还请、请世子爷高抬贵手,留放花楼众人一条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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