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甚么?”韩谈反诘。
胡亥道:“相信……那个假物不会再帮助你了罢?倘或今日不是长公子突然到来,不只是我,恐怕连你这个韩国公子,也要死在假物的手中。谈谈,你如此聪敏,想必已经发觉了罢?”
“你的一切计划全部落空,”胡亥继续道:“那个假物今时不同往日,如此受宠,陛下还要册封他为大秦太子,他是决计不会帮你推翻秦廷的。相反……知晓他真实身份的你,会成为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有除之才能后快。谈谈,要不要打个赌,你与我,谁会死在前面?我赌——是你。”
韩谈眯着眼目,他的面颊微微抖动,似乎在用力,紧紧咬着牙关,因着胡亥每一个字,都戳在他的心窝子上。
“多么完美的谋划,”胡亥也不嫌弃冷场,感叹的道:“可惜啊……可惜,为国家的肝脑涂地,始终抵不过荣华富贵过眼云烟。”
经过一番暴晒,胡亥的病情更加严重了,夜间发热,将牢卒都给惊动了,生怕胡亥死在牢狱之中,这若真的这般病死了,牢卒也没办法交代。
“快去!快去通知长公子!”
牢卒风风火火的离开圄犴,很快折返回来,不过长公子扶苏并没有出现。
胡亥隐约听见牢卒急切的道:“长公子呢?”
“长公子没来,说是小公子梦魇,做了噩梦,这会子去哄小公子了,不得空闲。”
“那可怎么办?这假物若是死在牢狱之中,死在咱们跟前,谁都吃不了兜着走!”
踏踏踏——
紧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章平火急火燎的冲入圄犴:“幼公子!公子!”
章平进了牢房,轻轻的拍着胡亥,道:“幼公子,醒醒啊,我带医士来了!”
章平带着医士进来,眼看胡亥已然病得神志不清,连忙道:“快!还不给小公子医治!”
“是是,敬诺!”
医士给胡亥医看病情,开了药方,立刻去熬药,胡亥迷迷糊糊的意识不清醒,喝药都喝不进去,喝一半撒一半,折腾了大半夜,临近天亮之时,发热这才退去了一些,慢慢转好。
这一夜,牢房热闹非凡,韩谈坐在一边,冷眼旁观,道:“你倒是挺关心这小子?”
章平眼看胡亥的病情好转,狠狠松了一口气,瞪了一眼韩谈,道:“你这样没有心肠之人,你懂甚么?”
“唔……”胡亥苏醒过来,他堪堪苏醒,已然没事儿人似的道:“章平哥哥……咳咳、咳!谈谈可不是无有心肠之人,正是因着他有心肠,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亡国耿耿于怀,森*晚*整*理不惜肝脑涂地,挫骨扬灰,这样的人,反而重情重义呢。”
“幼公子!”章平狂喜:“你醒了?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韩谈冷哼一声:“你还没死啊。”
“自然,咳咳……”胡亥虚弱的笑道:“咱们打过赌的,我可不能死在你前头,对不对?”
韩谈道:“还能说笑,说明无事。”
胡亥的发热退下去一些,嗓子却钝疼无比,几乎不能吞咽,每次吞咽都是极度的煎熬,不过胡亥心态很好,道:“一些小伤小痛,小意思。”
他没有说笑,发烧脑热对于胡亥来说,的确是小病小痛,因着胡亥的童年缘故,他经历过很多人情冷暖,这些不算甚么。
章平连忙又让医士给他检查了一番,因着医士的用药有限,也只能这样了,如是想要调养身子,需要更加名贵的药材,可他们在牢狱之中,哪里有甚么药材给一个囚犯用?
章平刚要发火,胡亥拦住他,道:“章平哥哥,医士也是按章办事,你便不要难为他了。”
章平摆摆手,让医士离去,医士感恩涕零的退下。
章平道:“你自己个儿都这样了,还为别人说话!”
胡亥笑了笑,眼眸微动,瞥斜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韩谈,趁着他不注意,低声道:“假物那面儿,如何了?”
“还能如何?”章平也压低了声音,道:“整日的在长公子面前腻歪,撒娇,要不然便是去陛下跟前谄媚。”
胡亥道:“有没有甚么别的动作?”
胡亥说着,他知晓韩谈机警,于是故意扬声道:“咳咳咳!咳咳——哎呦,胸闷,憋闷,章平哥哥,快给我拍拍!”
“好!”章平也扬声道:“幼公子你没事罢!你可别吓我……”
随后压低声音又道:“陛下不是透露出要在泰山封禅大典上,册封他为太子么?这假物怕是欢心坏了,这些日子乖巧的厉害,一点子也不惹事生非,压根儿没有多余的动作。”
“这样不行啊,”胡亥感叹:“他不对谈谈下手,咱们怎么策反?”
章平道:“没法子啊,那个假物还在装乖,封禅大典之前,怕是不会动手了。”
胡亥眯起眼睛,别看他模样虚弱,眼睛里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辉,笑眯眯的道:“有法子,他不动手,我们可以动手。”
“我们?”章平一脸迷茫。
胡亥压低声音,偷偷摸摸的与章平咬耳朵,道:“章平哥哥,你伪装成假物派来的人,把脸一蒙,再乔装一下,谁能认得出你?就今儿晚上了,你来假意行刺韩谈,让韩谈与假物彻底决裂。”
章平点点头,一点子也没有迟疑:“好,全听幼公子的。”
章平很快离开了,韩谈道:“你和章平那条野狗,关系倒是好得紧。”
胡亥笑道:“怎么的,谈谈你吃味儿?放心罢,只要你归顺大秦,咱们的关系也会好得紧。”
“呸!”韩谈啐了一声,道:“我与秦廷不共戴天,只有你死我活,绝不归顺!”
胡亥挑眉:“话,可不要说得太满,以免被打脸。”
别看胡亥说话贱兮兮的,但其实体力消耗极大,很快有些不支,歪头靠在墙角浑浑噩噩的睡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喀拉……”一声轻响,紧跟着一抹黑影窜入圄犴。
胡亥眼眸一动,是章平来了。
章平一身黑衣,巧妙的避开巡逻的牢卒,犹入无人之境,他把自己从头到尾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眼睛,加之牢狱之中环境昏暗,根本看不出是甚么人。
章平大刀一摆,直接将牢门砍断,一踹,大马金刀的闯了进来。
韩谈生性机警,立刻惊醒过来,还未完全回神,便看到一个高大的黑衣人大步而来,一把掐住自己的脖颈,举起大刀便刺下来。
“嗬——!”
韩谈猛地挣扎,向侧面闪躲,刀刃顺着韩谈的耳朵划过去,凉飕飕的虎虎生风,险些便砍下他的脖颈。
韩谈就地一滚,嘭狠狠一踹,直接将章平手中的长刀踹掉,章平冷笑一声,紧跟其上,“嘭——”二人滚在地上,章平仗着身材高大,扼住韩谈的脖颈。
“唔!”韩谈被压在地上,掐的双眼发白,挣扎道:“谁……是谁派你……来的……”
章平自然不能说话,一说话便露馅了,因此只是掐着韩谈的脖颈狞笑。
韩谈牟足了力气,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柔软,竟是一歪头,狠狠咬在章平的手腕上。
“嘶!”章平吃痛,一下子见了血。
韩谈紧跟一脚,“嘭!!”踹在章平腹部,上次章平的腹部便挨了一脚,这次韩谈又来,还专门往命根子上踹,若不是章平反应迅速,下半辈子或许便要进宫做寺人!
章平差点骂出声来,心道这个阴毒的小子!
胡亥瞪着眼睛在旁边观战,韩谈还说章平是一条野狗,这打起架来,韩谈也不饶多让,不愧是身经百战的将领,虽身材纤细与章平不可同日而语,但照样十足骁勇。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说不定章平还会露馅……
也是胡亥灵机一动,奶声奶气的道:“谈谈别怕,我来帮你!”
他说着,冲着章平冲过去,真是巧了,正好挡住韩谈的追击,韩谈被他晃了一下,章平抓住时机抽身便跑。
“别跑!”胡亥还装模作样的道:“大胆刺客,有本事你别跑!来人啊!有刺客,来人呀——”
胡亥这般大叫大嚷,很快惊动了牢卒,牢卒前仆后继的涌来,只可惜牢卒到来的时候,章平早就跑得无影无踪。
胡亥装模作样的道:“谈谈,你没事罢?”
韩谈捂着自己的脖颈,呼呼的喘着粗气,他方才只顾着搏命,完全没有思考旁的,如今冷静下来,咕咚一声,膝盖脱力,直接瘫倒在地上,额角滚下一串串的汗水,累得抬不起一根手指头。
“为甚么……”韩谈沙哑的道:“为甚么要救我?”
胡亥像模像样的道:“虽然咱们立场不同,但谈谈你重情重义,也不算大奸大恶之徒,咱们又是一个牢房的狱友,我自然不忍心,你死在我的面前。”
“假惺惺!”韩谈冷笑。
胡亥道:“谈谈,你可知晓刺客是甚么人?他方才明显是针对于你,而且处处下杀手,好像……想要除掉你后快呢。”
韩谈目光微动。
【以为是假物刺杀自己的韩谈】
胡亥不需要他说话,已经看到了韩谈的标签。
“啧啧”,胡亥感叹两声道:“谈谈,你好可怜哦!自己人杀自己人,你心里……很痛罢!”
韩谈瞪向胡亥,道:“不知你在说甚么!”
“不要自欺欺人了,”胡亥引导着道:“你这般聪明,想必也想到了罢,想要杀你后快的,无非是那假物,他是你一手培养出来的,如今飞黄腾达了,不仅不对你感恩戴德,甚至还要杀人灭口,身为同宗,被自己人诛心,你心里很痛,对不对?”
【死鸭子嘴硬的韩谈】
韩谈冷冷的道:“你不需要再挑拨离间了,我韩谈,便算是死在这个圄犴之中,便算是被杀死,便算是讨不到一丁点儿的好处,也不会看着你们秦狗好,我是决计、决计,不会揭穿甚么的,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胡亥一笑:“无妨,看看你还能嘴硬到甚么时候。”
“刺客”事件之后,圄犴又恢复了平静。
这日清晨,圄犴还沉浸在昏沉之中,便听到外面传来喧哗热闹的响声。
牢卒来到牢房门前,用兵器拍打着大门,道:“今日是封禅大典,陛下有令,拉你们这些人犯前去祭坛!”
说罢,打开牢门,将胡亥和韩谈提起来,押解着往外走。
封禅大典被六国余党破坏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封禅大典,牢卒押解着胡亥与韩谈,很快与虎贲士兵交接,再由虎贲军押解,一路离开泰山封宫,往泰山的顶峰而去,进入封禅驻地。
偌大的封禅筑台,耸立在泰山之巅,羣臣列队,黑甲虎贲团团守卫。
胡亥与韩谈被押解着走过去,定神一看,前面还有许多被押解之人,正是被俘虏的六国余党。
“韩谈”
“是那个叛贼!”
“韩谈!!我杀了你——”
六国余党误会韩谈是出卖他们的叛徒,如今一见,恨不能扒皮抽骨,一个个睚眦尽裂。
“啊呀——”一声娇呼,胡亥转头看过去,便看到假公子一脸柔弱的捂着眼睛,瑟瑟发抖的道:“哥哥!这些六国余孽,好可怕呀!亥儿害怕!”
长公子扶苏扫视了一眼六国余孽,目光从胡亥身上冷漠的划过,伸手抱起假公子,道:“亥儿别怕,哥哥带你去那面儿。”
“嗯嗯!”假公子点头道:“有哥哥在,亥儿不怕。”
假公子被扶苏抱走,临走之时还朝着胡亥挑衅的一笑,抬了抬下巴。
“皇帝驾至——”
“拜见陛下,大秦万年!”
羣臣犹如潮水,齐刷刷的跪下,整个泰山之巅响彻谒见的山呼之声,秦皇嬴政一身黑色的朝袍,头戴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威的垂玉冕旒,万众瞩目之下,走入泰山筑坛。
“秦贼!!你不得好死!”六国之人不但不跪,反而大声的叫嚣。
虎贲军刚要堵住他们的嘴巴,嬴政却抬起手来,黑色的袖袍一展,虎贲士兵立刻退下。
“秦贼!我们死也不会投降!”
“秦狗不得好死!”
嬴政面容平静,面对粗鲁的谩骂,一点子也不动怒,反而笑了笑,迎着咧咧的山风,自有一种帝王之气。
“今日……”嬴政终于开口了,道:“乃是我大秦封禅的喜日,朕亲自用蒲草包住车轮,不忍心破坏泰山的一草一木。”
他说着,看向那些六国之人,幽幽的道:“自也是不忍心见到流血断头的。”
“秦狗!不要装作慈悲了!”
“秦贼该死!!”
“杀秦狗!杀秦狗!”
嬴政轻笑一声,道:“朕今日便给诸位一个机会,若是有揭露叛军余党者,无论是揭露人数,揭露驻地,还是揭露辎重,均既往不咎,作乱之事,一笔勾销,不止如此,朕还会给他一笔财币,保他妻儿老小,族中上下……无恙。”
嬴政话音一落,六国之人立刻又嘲讽的尖叫:“秦狗诡计!你以为我们会上当?!”
“秦贼的嘴巴,便是鸟嘴,说出来的没有一个算数的!大家不要上当!”
“是了!不要上当!咱们曾在牙旗前面歃血起誓,绝不背叛母国!”
“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六国之人义愤填膺,高亢的叫喊着,一遍一遍的呼喝着口号,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便是在这样的浪潮之中,不知是甚么人,小声道:“当真……当真既往不咎?还……还会保住我族中妻儿老小?”
这声音实在太小了,却莫名掷地有声。
嬴政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笑意慢慢的扩大,朗声道:“自然。今日寡人对苍天鬼神起誓,有投诚者,既往不咎。”
“我……我知晓楚国叛军的藏身位置……”
“畜生!!”
“你在说甚么!?”
“难道你忘了咱们是如何歃血为盟的么?!”
“你竟要出卖盟军?!”
那第一个倒戈之人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道:“不要……不要怨我,我又不是楚国人,能用楚国叛军的位置,保存我一家老小,我为什么不说?!”
“叛贼!!你不得好死——!!”
嬴政幽幽的道:“给投诚勇士松绑。”
虎贲士兵立刻给倒戈之人松绑,倒戈之人先是害怕,紧跟着感受到了死里逃生的狂喜,战战兢兢的道:“我……我能见我的家人么!?”
嬴政微微颔首:“勇士自便。”
众目睽睽之下,第一个倒戈之人竟被放下了泰山,全须全影的离开。
“叛徒!!”
“无耻叛徒!”
六国之人叫嚣着:“我们都是有血性的儿郎,绝不会投诚!”
仿佛是要现世打脸,人群中又有人动摇了:“我!我知晓齐国辎重驻地!他们的屯粮都在驻地!”
“我知晓韩国余孽的藏身之地!”
“我也知晓……”
投诚之人越来越多,一瞬间犹如喷泉,刚刚按压下这面,那面又涌了起来,一个跟着一个,一片跟着一片,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哈哈哈哈!!!”韩谈爆发出尖锐的大笑,那笑声嚣张却有隐含着无力,与他苍白的脸色如出一辙。
韩谈冷笑:“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这样便惧怕了?我韩谈真真儿是瞎了眼目,才与你们结盟!”
韩谈冷冷的扫过每一个人,道:“无妨……无妨——大秦的江山,很快便要完了!我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可以面对列祖列宗了……”
韩谈指的,自然是假公子,嬴政有意册封假公子为大秦太子,如此一来,秦人的血脉便会被混淆,要知晓,古人是极其注重宗族血脉的,不然旧派老秦人,也不会那般看不起以李斯为首的外来卿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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