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示录(山上有株柏)

西卡林停顿了一下，才伸手想要将他扶住，却在他还未触及到西清羽时，突然被对方反手按住了。
西卡林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按住他的手正在发抖，这让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停下来了询问的想法，将自己的躯体放松，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目光中是那份让西清羽无比熟悉的温柔与包容。
西清羽深吸了一口气，迎着西卡林的目光，抬起自己的手落在西卡林的衣领上，同时他另外一只手也放开了对西卡林的钳制。
他的意图已经表现得很是明显，他等待着西卡林的拒绝。但西卡林并没有选择后退，而是安静地留在了原地。
在双方视线的交汇之下，西清羽终于拉开了西卡林的衣领。
他一眼就看见了皮肤上好几道腐烂的裂口。
西清羽已经不用去做进一步的确认了，他以为他会痛哭的，以为他会质问，但是他却发现自己此时平静的可怕，他还能笑着问西卡林，“你不是说已经好多了吗，怎么还会这么严重？”
西清羽将西卡林的衣领理好，不漏一点风，他后退了一步，理智的提出建议，“哥哥，我们去找喻游阁下，我们还可以去找慕安澜，最不济我们还可以去找‘它’，再次与‘它’交易，我想，一定还有办法的。”
“喻游阁下如今不在驻地，慕安澜倒是就在监牢里，我们现在就可以过去，不过无论他有没有办法，我觉得我们还是再询问一下喻游阁下的意见，我不是很相信他。至于‘它’，我……”
“清羽。”
西卡林一句话就让原本还在滔滔不绝的虫突然陷入了卡壳。
他将手抬起，似乎想要与小时候那样揉揉西清羽的脑袋。可最后他的手还是只落在了西清羽的肩膀之上。
西卡林的声音带着柔和的安抚，他露出笑意，俨然一副安慰面前的虫，比自己未来的结局更值得他在意的态度。
“清羽，既然获得了恩惠，便应该承接代价。我们不是早就做好最坏的准备了吗？”
他温柔地替西清羽擦去眼睫上挂着的一滴泪水，“清羽，你急匆匆的赶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西清羽偏了偏头，掩下自己的哽咽。等到情绪和缓之后，他才转过头直视着西卡林。他的眼尾还带着泪水的冰凉，西卡林手指带来的暖意消散的太快了。
西清羽又恢复了他这段时间的模样，可以平静麻木地处理好所有事情，他不加掩饰的问起了自己前来的原因，“是，我想知道，南蔺的事情，慕安澜有没有插手。”
西卡林一时间没有回答。
“哥哥，你知道吗，南蔺的陷落是一场早有预备的阴谋，他们全都是被选定的牺牲品。他们本来或许有希望活下来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去做。”
西卡林默然一瞬，放下了自己的手，他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觉到面前的少年已经长大了。他想过很多借口可以将这件事掩下，但他最后还是回答了，声音很低，“‘它’只是想要将星兽引入，至于南蔺究竟留下了多少虫，‘它’并不在意。”
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将星兽引入？
西清羽几乎是紧接着就想要问出来。可是在即将开口之时，他却突然停住。
“它”为什么引入星兽已经不重要了，在“它”付出这么大的努力之下，这场战斗结束的却并不艰难。虫族甚至因此得以解决了世代最为棘手的难题。“它”没有毁掉虫族，还因此丢弃了慕安澜。
“它”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那“它”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是谁值得“它”付出这么多来谋算？
南蔺基地的陷落，曲奈是知情的，虫帝是知情的，“它”是知情的，喻游……喻游或许也是知情的。
战争已经胜利了，曲奈如今获得了军雌们的追捧，他拥有了与帝都抗衡的能力，他会引起帝都贵族的忌惮。那接下来呢？贵族是否会为了寻求自保，开始向虫帝靠拢？
而他自己、西卡林以及其余的虫又在这场戏剧中处于什么样的角色？
他们同样也是牺牲品，还是……
太多的思绪同时在西清羽脑中翻滚，他眼前浮现了曲奈提及南蔺时的冷漠。曾经那股冷漠让他心寒，如今他却突然觉得心尖有股苦涩弥漫。
南蔺陷落的真相真的随便一只虫都可以勘破吗？明明没有一只虫曾对此起疑。如果不是他听见了丁迁话语中的破绽，如果不是他恰好看见了乔宫……
西清羽突然发现了其中最大的漏洞。
乔宫的问题明明可以让喻游来轻松解决的，为什么会将他送到自己面前，让自己注意到他。又为什么会让乔宫一直处于无虫治疗，精神不稳的状态中，从而在自己混进去时轻而易举就可以确定真相？
这一切得来的实在太容易了，几乎是曲奈手把手将一切坦诚在了他面前。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曲奈一定要让他发现？是为了看他的痛苦挣扎，还是为了以此达到什么目的？
西清羽有太多的疑问想要开口，可是他想起西卡林刚才短暂的默然，想起曲奈和虫帝的冷漠谋划。他却突然明白，自己并不能问出口。
西清羽抬眼看向西卡林，碧绿的眼眸内有涟漪绽开，他想要落下眼泪，却又将其憋了回来，他的呼吸放得很轻。
西卡林笑了笑，咳嗽一声，靠在门框上，他看向西清羽的身后，瞳孔里满是温柔的期盼与喜悦，“清羽，你看，天亮了。”
西清羽跟着他的话回头。
一夜的黑暗已经彻底过去了，天光洒落，带来澄澈的静谧与安宁。
驻地的其余虫已经开始继续自己的任务了，跟随曲奈前去战场的队伍也快要回来了。
西清羽缓缓眨着眼，听见身后的声音，“清羽，你还有很多事要去做，你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挺想要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写下正文的大结局，“这是最好的时代”。
不过我算了算，应该来不及写到了，但还是想要把这个打算告诉你们，因为感觉真的好有意义～～～
宝宝们，新年快乐呀！新的一年要开心！

第102章 归处
将一切事物都交付完成后，西清羽重新回到了驻地。他将视线短暂地落向西卡林居住的地方，又随之移开。
他沿着熟悉的路径敲开了一扇门，迎着里面那只虫平静的神情，西清羽开口，“乔宫，能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乔宫虽觉得有些疑惑，但到底还记得这些日子这只雄虫经常前来治疗他。他未曾多思便答应下来了这个提议。
西清羽带头走出房间时，乔宫跟在他身后，步伐仍旧有些迟疑。他偏头看向一旁，确认负责看守他的军雌未曾阻止，他才终于将脚步踩在了实处。
乔宫的动作很慢，一只脚迈出屋子后，他的手还握在门扉上，外间明媚的天光照在他的面颊上，让他一时间感到有些恍惚。
他已经太久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了，他只知道自己生病了，需要在这里接受治疗。
至于为什么生病，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却是毫无印象。但凭借着对军部指令的信任，让他未对此提出质疑。
这些日子以来，他从西清羽口中也得知了自己生病的原因。星兽发动了大规模的袭击，外围防线被破开裂口，大量星兽涌入。而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见了星兽的围攻，侥幸活下来之后，精神海却受到了损害，让他失去了关于近段时间的记忆。
眼看着西清羽已经向前走去了，乔宫才松开自己紧握的手，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乔宫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周围，隐约辨认出来自己身处驻地。
在才来到帝都之外时，他曾在驻地待过一小段时日，这段记忆并没有遗失。但驻地在战争后发生了太多变化，眼前的一切对他而言是熟悉而陌生。
路上有不少来往的虫，凭借军雌敏锐的感官，乔宫能隐约听见他们的讨论，听见不少和未来相关的字眼。哪怕并不能很好的理解，也不妨碍他被那股喜悦而感染。
乔宫从他们的言谈中猜测到这场战争应该是顺利的，甚至可能已经取得了胜利。可惜他的光脑损坏了，不然他可以对战争的情况，掌握的更为清晰。
但胜利总归会是一件好事，乔宫已经开始隐隐盼望起与自己的战友重逢。他想，自己应该也是有着同伴的，哪怕他的记忆里已经不再记得他们的面貌，他还是由衷的期待再一次相遇。
可惜一路下来，乔宫都未曾见到一只让他觉得眼熟的虫。倒是有虫曾用目光观察过他，却又在看见走在他身旁的雄虫时，将一切压下。
乔宫微微叹气，掩下内心浅浅的失望，笑着跟上西清羽的步伐。
渐渐的，路上的场景开始变得陌生起来，来往交谈的虫说话声也变得低沉，带上难言的悲伤。乔宫也隐隐受到这股情绪感染，收敛了自己的笑意。
直到瞥见不远处那一排排墓碑时，他才终于懂了这份沉默从何而来。
乔宫将目光一错不错的落在那些墓碑上，带着他自己也不明白的认真。
西清羽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向乔宫，给他解释着，“军部让我替你安排接下来的去处，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想要前往何处。战争已经胜利了，我想来祭拜一下我的朋友。”
乔宫点点头，跟着西清羽祭拜的步伐，也随之祭拜。他看见这些墓碑，心中不可避免的带上了哀伤与惋惜。死亡是军雌们平日里会经常谈及的话题，这并不需要逃避，代表着他们最高的荣耀。但哪怕做好了坦然接受的准备，年轻生命的逝去仍旧会让虫伤感。
乔宫眼睫微微抬起，落在了虚空中，他想起自己其实也曾设想过自己的结局，设想过有一天的死亡。他想，他会希望葬在春暖花开的地方，希望可以遥遥的看着自己曾守护的土地。但是关于这些更具体的记忆却是一片模糊……
乔宫捂着胸膛，他再次有了一股缺失的感觉，他抿着唇，努力缓和着这股情绪。
在他短暂愣神的功夫，他已经跟着西清羽走到了深处，这里都是一些没有刻下具体姓名的墓碑。
西清羽将一份祭礼放置在了其中一座墓碑前，沉默地看着其上的雕刻。
西清羽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长，乔宫在打量完周围后也将视线落在了墓碑之上。他看见墓碑上雕刻着两个字，叫做“南蔺”。
乔宫下意识屏住呼吸，上前一步，将指尖落在雕刻之上。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出这种并不礼貌的行径，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指尖，眉头无意识地皱起，“这是谁？”
“他们的身份没有办法分辨，但他们都是来自南蔺基地，就用基地作为了他们的名字。”
西清羽说着，已经结束了祭拜的流程，他收拾好东西，眺望向帝都的方向，“你考虑好，你要去哪里了吗？”
“我……”
乔宫原本是没有答案的，去哪里对他而言皆是一样。可是当他看见这处墓碑时，他心中突然有了一股强烈的渴望。乔宫并不明白这股情绪产生的根源，但他无法也不愿抗拒，他退后一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心脏，语气里带着茫然，“我……我想去南蔺。”
西清羽转身看向他，面上神色平静，“我能问问理由吗？”
乔宫大脑空白了一瞬，他努力捕捉着那股感觉，将其描绘出来，“我不知道，但我觉得……”
“我觉得……我该属于那里。”
乔宫面上仍旧是犹疑的，可是他原本的茫然却慢慢消失了，化为了一片安定，似乎心底有一个声音正在肯定着这个选择。
西清羽眼睫微颤，碧绿的眼眸蕴着奇怪的情绪，他久久的注视着乔宫，一时间没有开口。
乔宫并不懂这只雄虫突如其来的沉默，但他头脑中存在的常识告诉他，南蔺作为外部防线的重要基地，的确不是随便一只虫都可以前去的。他知道自己这个请求应该会让对方为难。
乔宫知道西清羽已经帮助他很多，他在这时应该主动提出放弃的，但是话到嘴边，他却始终没办法开口，他的视线总是会不由自主的落在墓碑之上。
在乔宫反复做着心里建设时，西清羽突然点击着自己的光脑，“我已经将申请提交上去了，接下来会有虫带你去向南蔺的。”
这个答案让乔宫有些意外，他慢半拍的才分析出了这句话的意思。他心底有着喜悦，也感到莫名的难过。他有些犹豫自己是否应该道谢，但思绪过于繁杂，让他一时间分不出更多的精力。
西清羽在一旁用精神力观察着乔宫的情况，确保他的状态的确已经彻底稳定，遇见和南蔺有关的事物也不会出现失控的问题。
他的消息发出没有多久，就有虫赶来。西清羽和新来的军雌点头示意，便无声息地离开了这里。
他已经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做好了可以做的一切事情，他替乔宫安排好了以后。而他接下来也有自己的事情该去完成。
西清羽独自走在回驻地的路上，他重新点开了光脑，看着近期发布的一件件事项。
战争已经结束了，帝都前来的虫已经可以返回了，西清羽知道陆续返回虫的名单，但是他所熟识的那些雄虫并未出现在名单之上，他们皆主动选择了留下，这不得不说是一个很好的变化。
西清羽微微垂眸，在所有消息的最后，他才点开了一份被他刻意掠过的通知。这是军部发出的问责。
军部已经处罚了当初曾在战役中逃跑的贵族，这份问责针对的是帝都之内与之相关的那些家族。
贵族们的逃跑少不得有家族在背后替他们打通门路，真要问责，自然可以拿到证据。但以前，几乎没有虫会去进行追究。
西清羽似乎已经看见了这封问责发出后，帝都内的暗潮汹涌。在如此敏感的时期，军部的每一次决策都会被无限的放大。
西清羽将其细细看过后，将光脑关闭，他的面目上依旧未曾有任何情绪。
他重新回到了驻地。
西清羽看见驻地内行走着许多他熟悉的虫，他知道他们都在认真的执行着自己的任务，在充满期待的谈及着未来。一道道不同的声音随着他的靠近被精神力捕捉，传到他的耳边。
西清羽最终停在了曲奈的办公之处前，这里依旧有虫来往不停，曲奈在其中将事务不断下发。
这一片的声音变得安静了很多，来往的虫皆是匆忙。
西清羽到达了门口，大门微微打开着，从这个角度他已经可以看见内部。他眼前突然浮现了以前，他想起之前他主动前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为了发泄，带着不解与质问。
但这一次，西清羽心绪格外平静，他仅仅停顿了一瞬，与一只恰好出门的虫打完招呼，他便径直走了进去，来到了曲奈身边。
等到上一只虫解决完事务之后，西清羽递交了自己的报告。迎着曲奈平和的目光，西清羽说出了自己前来的目的，“上将，我要回去。”
曲奈一时间未曾回答，垂眸看着他。西清羽亦抬眼回望回去，看着曲奈面上那副一成不变的温和。
西清羽突然有一瞬间的怔愣。
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他周边的虫与物都在飞速的变化，可是曲奈就像是一个结构严密的机器，可以永远保持冷静，不会出错。
曲奈不在意他的来去，不在意他的感受，会妥帖周全的对他给予帮助，也会毫不留情的给他刺破幻想。
西清羽期待过，依赖过，也愤怒过，却唯独没有怨恨。
他注视着曲奈面上的镜片，似乎透过镜片看见了那双冰冷的眼眸，西清羽微微眨着眼，他又重复了一次，“上将，我要回帝都。”
“好。”
曲奈并没有询问原因。
西清羽偏过头，缓缓露出了笑意，他预料到了曲奈会是这副反应。
西清羽等了等，确定曲奈不会再开口后，他转身离开了这里。
等到他彻底远离驻地之时，西清羽按照计划将手上的事项尽数交付。天色渐暗的时候，他按照约定找到了驻地外执行任务的秋雨桐他们。
雄虫们自告奋勇的加入了清理残余星兽的任务，今天是他们前去的第一日，过的忙碌而又充实。
他们此刻疲惫的坐在石块上，围在火堆之旁，眼眸里满是兴奋与喜悦。
西清羽告知过他们自己即将离开，回到帝都。今日算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告别。西清羽倾听着他们今日的经历，也对他们讲诉着自己近些时日对精神力使用的体悟。
火光在他们身旁静静燃烧着，时不时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烤肉的味道与醇厚的酒味在这里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