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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富水(锦观)


“知道。不该意气用事,除仆固雷。”郑郁咽下口水说道。
郑厚礼收杖,严肃道:“我知你查贪污为君办事,可仆固雷这件事你做的太急了。今日我进宫刘仲山不过三两句就挑起话端,说我是否因兵权被削,急于接平卢节度使而示意你去除仆固雷,你真以为刘仲山这狐狸精是仆固雷那傻子吗?这件事情,到最后谁落了好,他能看不出来?”
郑岸在一旁心疼着急,却也不敢在这种时候偏话。今日殿中,德元帝、太子、刘千甫几人对他们似是闲话的语气还在耳边。
那是一个答不好,就丢命丢官的事。
郑郁说:“张忠石任卢龙节度使,若此时不除仆固雷,那我们势必是两人的囊中物。爹,你不也明白吗?”
“你还会做我的主了?”马鞭敲在郑郁头上,郑厚礼说,“这么大的事,为何不与家里来信?一旦事发,你有几条命?”
他生气,生气这个儿子不事先与家里通个气,擅自做主。若真出事他有何颜面去见亡妻。
郑郁说:“正因如此,一旦事发才不会牵连到家里。我明查贪污,暗除奸党,就算出事也是我一力承担。”
郑厚礼又是一鞭抽下,怒道:“一力承担?郑郁啊!郑郁,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自古以来的父父子子是分不开的,我倒是听人说近来参你的折子不少,得罪了权贵还不是要我摆平。”
郑郁阖眼,这些日子来被岐州案、科举案拉下的官员都有参他的折子,他如何不知,只是不想郑厚礼才入京就已知晓。
郑厚礼柱杖走到郑郁面前,说:“我看不然,我去给圣上卖个老脸,把你调出长安,别在朝中待了。”
“不可!”郑郁急忙说,看郑厚礼眼露不解,解释:“爹,习得文武艺,献于帝王家。这句话是你教我的,若有青云之志,离了中央如何能展宏图。”
“可我更不想你把命和仕途丢在这里。”郑厚礼深叹口气,柱杖离开,“你俩给我好好跪着,鼓声未响不许起来。”
郑岸正想开口安慰老弟,又听郑厚礼喝斥:“不许说话!”
月色清辉,蝉鸣不止。荷花香气飘进卧房中,此时房中若是没有大喊大叫真是美景一卷。
“啊!!!你轻点,能不能好好上?不能就换别人来。”
“哎呀!我轻点不行吗?你还信不过我。”
郑郁趴在床上,瞧见屋内林怀治重新送来的琉璃桃源水画屏风,由着郑岸给他重手重脚的上药。
“嘶!我挨打是因为仆固雷的事,你罚跪是为什么?”郑郁伤处又被郑岸戳中,有些呲牙咧嘴,郑岸上药力度跟林怀治简直没法比。
这几年郑岸因从军事,在军中累有声望,郑厚礼顾着面子鲜少罚他。他俩已不是孩童,怎还会一起罚。
郑岸用细软的绸布蘸了漠北秘药,应是很轻柔的涂在血疤上。听此脸色突然微变,话语飘忽:“家里事呗。怎么,我事事都要跟你说?”
“不可能,家里那点地儿能有什么事?爹要这么罚你?”郑郁看郑岸脸色不自然,不太确定地问:“你该不会是欺负程知文了吧?”
郑岸哂笑:“我欺负他做什么?我难不成是疯了?不过一个小刺史,我看上去很有闲情雅致?”
郑郁不留情面地说:“你不是那种看上去能有闲情雅致的人,你打他了?”
“没有。”郑岸盖好药离床放回原位,说,“只是交谈了两句。”
这个交谈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那肯定只是普通的交谈,但从郑岸嘴里说出,那就不普通了。郑郁翻不了身,只能继续趴着,换了个方式问:“那知文儿子对你可有礼貌?”
郑郁放了药后大马金刀的在床边坐下,一脸纯真:“他儿子不是个哑巴吗?”
郑郁:“......”
“他儿子不是哑巴!”郑郁大声道,力气使大背上的伤口便裂了些,隐隐作痛。
果然郑岸肯定对程行礼不好,吓得尊长的友思都不喊人,内里曲折可想而知。在永州郑厚礼不好对郑岸处罚,怕是憋着就等到了长安,在郑郁面前罚他一顿,也可借他的口劝导郑岸。
“不是就不是,我在永州那么些天都不见他那儿子说话,真以为他生了个哑巴。”郑岸笑道,“你给我的信,我都看了,真没把他怎么样。”
郑郁狐疑道:“真的?”
“到底谁是你亲哥?”郑岸敲了个板栗在郑郁头上,说,“怎么连大哥的话都不信了?”
“信你信你,八岁那年就是因为信你鬼话,我俩被爹娘鞭打,你忘了。”郑郁捂着头嘶气,说的正是他俩差点烧祠堂的事。
郑岸说:“但这次爹打你可不是我说的,你得罪的权贵不少,王瑶光回了凉州,谁敢去参成王?他们就只有拿你撒气,爹把你打得半月不下了床,才好堵长安城里那些权贵的嘴。”
“真躺半月?”郑郁蹙眉问。
郑岸沉吟片刻,诚实道:“你也可以躺到我们离开。”
郑郁说:“人不都得臭了。”
风拂过竹帘纱幔,池水之上的亭台里,宫婢打着团扇,两旁有乐工击曲。暖玉白棋挡其黑棋之路,染了蔻丹的芊芊玉指夹起白棋却不知下在何处。
“我这是又输了,不如陛下来帮帮我?”严静云对着棋局叹了口气。
德元帝站在林怀治身侧负手,语气有几分宠溺:“欸!我说不定都下不过六郎,就不丢这个面了。”
话毕时他的手拂上林怀治的肩,慈父尽显,严静云顿时被逗笑,林怀治面带微笑,亭台之内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陛下的棋艺虽是淡淡,可马球、音律及英姿却是古今无比的,数位王子都比不过呢。”严静云莞尔一笑,棋局已败她收走玉棋,随后又道:“就连治儿的马球都是得你指点才有今日成就,不过才能是没问到博士身边罢了。”
几句话下来夸的德元帝自然高兴,他笑着说:“话说得好听,可这棋我是不会帮你,输给儿子没什么不好的。”
林怀治少言,德元帝与严静云不以为异,棋局又摆。
“陛下说的是。”严静云落子,她看德元帝高兴,垂眸说,“我昨日听宫女们说北阳王把他儿子打的不轻,床都下不了,人已向御史台告了月假,他下手也太重了些。”
黑子悄无声息的落下,林怀治眼眸敛去丝丝悲意。
德元帝说:“天底下的父母爱子情切起来都是这样,打就打了。”
闲暇之时德元帝也爱与严静云说着朝中那些大臣的家事,两人兴趣颇为相投。
“好像是朝中有人多弹劾他,北阳王许是怕出事才打了这么一通。”严静云话中所指,这个人除了刘千甫还能是谁?
科举案和岐州税案并没有料理出袁纮和郑厚礼,还险些牵扯进他自己,他怎么可能放过。数日前就有人弹劾起郑郁来,弹劾罗织的罪名什么都有。
德元帝听出意思笑笑不语,严静云又道:“近日听说东宫倒是曲声不停,太子似是又新得了不少伶伎,皇后陛下这日子病卧在床,太子鲜少看望。东宫近皇城,诸王子皆以太子言行孝义为圭臬,这样怕是不妥吧。”
德元帝眉目间微有不悦,严静云迅速看出这变化,讪笑:“陛下可会怨我多话,背后议论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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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周锡
“哪能啊,你是他的长辈,评教两句没什么。”德元帝轻笑着说,“湘儿这孩子,这些日子确实有失身份,我回头说他两句。”
严静云与林怀治对视一眼,她说:“原以为有中书令日日在侧,太子言行应会恪守礼法,却不想如此狂悖。”
黑子之势又隐隐压过白子,德元帝看着棋局剑眉一拧,在亭中走了几步拿过乐工的玉锤敲磬,说:“他科举出身又是湘儿的姨父,走得近些没什么。”
话里有着苛责严静云的意思,还有对刘千甫的袒护,严静云神情略疲。
此时林怀治收棋,悠然道:“刘相国似乎是天和三十三年的进士,原授太子校书但因唐文之事贬为张掖县主簿,唐文惹恼邠王被皇祖父罢相,而刘相国则是为他求情被贬。”
光影打在德元帝身上,帝王的身影被拉长至林怀治脚下,他侧头,语气柔和不少:“邠王秋猎骏马踏坏农田,唐文不惜躺于马蹄之下以求邠王知错。却不料朝中一党借此弹劾,仲山那时就在为了社稷尽心,不失为才。”
刘千甫的声名又被德元帝带回,林怀治忍住怒意,又道:“天和三十三年的状元乃扬州广陵郡人,名唤周锡。”
“这位状元郎比起我朝的程行礼过犹不及,当年一朝春风跨马游街,不知是多少娘子的春闺梦里人呢。”严静云说着德元帝感兴趣的事,话音又转:“只是后来因上书赞许五郎你的纯政之言,被当时的朝臣排斥调任为南苏州司马。那地可是偏远的很,他一江南人士想是吃了不少苦。”
德元帝敲了个音节转身,脑里想着这么一个俊雅郎君,喃喃道:“周锡?”他在亭内踱步,最后肯定地问向张守一:“是天和三十八年死守南苏州的司马,最后殉国的周锡周士业吗?”
许多人在德元帝的生命中来来去去,但他对初登基就发生战乱的南苏之役记忆深刻,特别是那位自刎殉国以表臣心的状元郎。
周锡斯文俊雅,熟读百书,他还是卫王时曾上书父亲文宗,力弊朝堂不正之气,那时的袁纮与周锡便是他少数的支持者。只是袁纮和周锡皆被他党排斥,而他也任外官多年。
张守一早听出严静云和林怀治的哑谜,却不好当着面说出,只得硬着头皮答道:“是,陛下。”
林怀治说:“周锡自刎殉国,那时郑厚礼初有战功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奏朝廷请求追赠此人,求尸身归乡。”
以军功换好友尸身归乡,德元帝那时都被触动一二,他叹口气点头道:“似是追赠礼部尚书,厚礼与他情谊深厚,二人皆为我朝栋材。”
“郑厚礼收复旧地,驻边多年,他性子又直得很,怕是在朝中得罪过不少人。”严静云笑道,“他儿子也打了,要是再有人参奏,可别寒了军士的心。”
朝中那群谏官,德元帝早就头疼,挥手不耐道:“这群人整天吵吵嚷嚷,我看他们是禄米食多了。”
郑郁被群参以及郑厚礼的震主之嫌终于揭过,严静云又哄着德元帝说了不少话。而后有内侍前来说中书令求见,德元帝才乌泱泱的拥着一堆人离开。
“这郑郁被打,你让十郎替你去看看。”严静云待德元帝走后,才开始收拾落败的棋子,“他对你总是有些用,来日业成也不枉费咱们今日这番口舌。”
林怀治揖礼:“郑砚卿儿子会好生对他,也多谢娘今日之言。”
“我常在你父亲面前夸赞你,但太子这个人。”严静云嫣然笑道,而后想起什么轻叹:“哎。其实他若是个寻常王子与伶伎厮混没什么错处,可偏偏他是太子,是一国储君。行为不得如此,你也要小心,太子的行为不要出现在你身上。”
林怀治神情沉稳微笑着颔首,严静云又道:“我记得郑厚礼的二兄官任潭州司马他生有几女,与你婚配并无不可。这桩婚事为你的仕途或许会助益不少。婚嫁嘛,就连你父亲都是当年娶温元皇后为妻才有曲家的支持,你觉得呢?”
“不必,娶妻之念儿子无心。”林怀治敛眸转身敲着磬,轻声响响,磬音余音流去时,他说:“婚姻既是两人携手一生,自然要与心爱之人共度。”
严静云看着林怀治的背影,起身走到他身边,沉吟道:“我不懂你的话,但我知道一件事。只有得天下才能永远得到你想要的一切,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朝万里疆域谁敢拒绝圣人?”
林怀治转身,俯首柔声道:“娘的话,儿子记下了。”
“太子之位长者居之,可他又是皇后所生。”严静云的凤眸闪过笑意,“你父亲不是一个专情的人,后宫中美人娇艳他能记得几个?喜爱的王子生母逝去,那这位王子在他眼里与死无异。”话语顿了顿,而后轻笑:“好比惠文太子,在温元皇后崩后,他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看在眼里,那时你小不懂总问我,现在你应该明白了吧?!这也是嫄娘死后我为什么要抚养你。怀治,为娘的心血都倾注在你身上,昔年我让十郎陪你身侧也是这个道理。”
白嫄,林怀清和林怀治的生母,也是严静云初进宫廷时的好友。
“我已秘派人去寻那物,不久便会有结果。”林怀治心领神会,说,“娘为我做的一切,我都明白。”
严静云道:“明白就好,皇后不止怀湘这一个儿子,他真不成,还有越王林怀淳,虽是庶子可却行你之后。宁王不成器,你要是出事,那七皇子越王难保不会是下一位太子。虽说宫中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可人都不在了,那这儿子还能有什么用。”
林怀治眼神落到远处阳光下的宫灯盏上,沉声道:“皇后早年的因,就是她来日的果。”
这些日子郑厚礼在长安,偶有几个官员前来拜访,王府比郑郁在时要热闹些。而郑郁自从挨了那日的鞭打,次日就发起了低烧,把郑厚礼和郑岸吓了一跳,就差商量着要不要写信把冯平生从永州接来。
得亏严子善从东市请了位胡医来,好生瞧过一番,配着冯平生以往开的药。又连续灌了数日药后,郑郁才好了不少。
夏热烦闷,烈日照空,榆树上的夏蝉被日光强晒叫个不停。光影倾斜下,成王府的书房内许是因着主人冷淡的缘故,比起别处,是清凉不少。
“人我送去了,我看砚卿应是没什么问题。”严子善四仰八叉地躺在榻上,手里打着扇子。
林怀治手里卷过书页,淡淡道:“嗯。”
“你怎么突然对他很关心?”严子善翻身起来,手搭在矮案上。
“有吗?”林怀治深邃的眉眼从书边露出。
严子善目光不善地点头,自从他知道林怀治有个小情人后,恨不得把长安所有少年郎都扫一遍,可惜他没有看出任何不对劲的人。
林怀治的视线停留在书上,严子善眉心微皱:“我记着这本《五洲录》你之前不是看过吗?怎么还在看。”
林怀治眉尾一挑,平静道:“温故而知新。”
“这两个月我看你都知了四五次了。”严子善打着扇子,牢骚道:“从前没见你这么好学。”
“你去北阳王府,见到郑应淮了?”林怀治合上书说道。
严子善额边发丝被扇风吹起,结以往的局势,他说:“见到了,不过你若想结交这位郑家长公子,那还不如结交他弟弟,郑砚卿呢。至少砚卿性子随和,不像他哥。”
林怀治倒了清茶,一人一碗,淡笑着说:“所以我让你带许大夫去看他。”
“妙啊!”严子善眼神一亮,搁了扇子喝茶,说,“不过也是,太子要是真坐了皇位,那他手下的刘仲山岂会容忍昔日的政敌存在于新朝?太子把他的姨父想的太简单了,我听禁军说,皇后陛下自端午后身子就不大好,不会出什么事吧?”
林怀治眼眸一转:“能出什么事,皇后的身子前几年起就没好过,过两日你再去看看郑砚卿吧。”
有些事情,林怀治明面上无法去做,就只得拜托严子善,严子善答道:“托你名不?”
“你看时机吧。”林怀治眼眸流过温情。
严子善笑道:“没问题,你前些日子让我查的事,有结果了。我转了左卫、右卫就差把十六卫问个遍,终于问到了。武客川曾与刘九安来往甚密,两人光是出入天水一色就不下四次。”
林怀治一字一句道:“刘、九、安。”随后轻声一笑:“有意思。”
这日长安落了细雨,天气凉爽,德元帝兴致来巧,邀郑厚礼父子去骊山狩猎,偌大的王府只剩正在“养病”的郑郁。
郑郁背上的鞭伤已好得差不多,近月余不见,没来由得现下他开始思及故人。把林怀治送的那块玉璜从藏处找出来,握于掌中观赏。
不是不见,而是不便。
郑厚礼带来的亲兵将王府守得好,不再像郑郁住时那般松懈,林怀治就算生三头六臂怕是也难进来。
云淡风清,郑郁玉璜玩赏够了放下,趁着时日好就整理起房里的乱书。
他养伤这些日子,袁亭宜和严子善这俩贴心好友,给他送了不少话本解腻。袁亭宜的还好,没啥不堪入目的,严子善的就度量偏大,还向他力荐有本名叫《云云传》的书,说是此年佳作。
快整理完时,就听齐鸣通报,说严子善来瞧他,郑郁忙让齐鸣把人迎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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