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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州富水(锦观)


郑郁任由溪水流过脸颊,刮过额上摔破的伤口,他看林怀湘站在阳光下阴恻恻地看着他。
这时一兵士从远处巡视一圈回来,说:“陛下,前方有一山寺。”
“陛下,不妨先修整一番,恢复力气再回长安或洛阳也不迟。”王景阳扶着林怀湘言真意切道。
林怀湘瞧了圈跟他杀出来的禁军,脸上多是燥意疲态,怕有哗变于是点头答应。
山寺简陋像是荒废多年,正殿内满是灰尘蛛网。王景阳在大殿里用衣服擦净一处请林怀湘坐下,而郑郁则被随意的丢在角落。
三千军士多在休息,林怀湘朝王景阳道:“在此地休息一个时辰,而后去灵武。”
“朔方节度使若是知晓成王谋反,必定率军勤王。”王景阳扭开从周边打来的溪水递给林怀湘。
林怀湘接过后喝了一口,生无可恋地点点头,郑郁又被掳走数个时辰,滴水未进。看林怀湘饮水,便用被捆着的双脚踹墙。
声音吸引了林怀湘,他看了郑郁片刻,说:“带过来。”
王景阳把郑郁提到林怀湘面前,林怀湘扯下他的布,往他嘴里灌水。动作粗暴,小部分水喝了下去,大部分水被呛入鼻腔,郑郁一扭头避开在地上大口咳嗽起来。
郑郁咳完后,说:“刘相当真不跟我们一起走?他一人留在长安,多危险啊!”
“危险还不是你跟林怀治这俩王八蛋还有刘从祁那个逆子干的!”林怀湘怒道。
郑郁看着脚边的阳光,温声道:“可陛下那么在意刘相,为什么不想一下,他不跟我们走的原因呢?”
“仲山是不想拖累我。”想起紫宸殿里的话,林怀湘又哭又笑地说,“我知道他一定是喜欢我的,一定是,他只是不想拖累我。”
天大的真相就摆在林怀湘面前,纵然走前刘千甫的回答是喜欢,但他知道,这不过是刘千甫为了哄他离开长安说的假话而已。可林怀湘又想,姨父肯定是喜欢我的,不然为什么愿意哄我?怎么不去哄别人?
他只是放不下刘从祁那个逆子而已,林怀湘自己哄着自己,他想事情真相就是这样的,一定是!
王景阳怕林怀湘生疯事,支开话头:“陛下,太子和皇后陛下还在宫里。成王会不会对他们下毒手?”
“孤儿寡母,林怀治只要是个男人就不会这这样做!”旋即林怀湘看向郑郁,问,“他是吗?”
郑郁:“啊?”
随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林怀治是不是男人,真诚回答:“是啊。”
林怀湘有所思地看他几眼,冷笑一声移开视线:“看得出来他是。”
郑郁嘴角微微抽搐,林怀湘靠在布满灰尘的木上,喃喃道:“六郎命真好,居然什么都得到了。”
“你不是吗?”在这个冬日的午后,郑郁轻声问林怀湘。
军士们在庭院里休息,有几个已经睡着发出鼾声。林怀湘双目呆滞,摇摇头:“我不是,我也没有得到。”
王景阳出去巡视,林怀湘闭上眼不知在想什么,郑郁看他没说话就把自己移到阳光底下晒被溪水打湿的衣袍,阳光和煦,不过瞬息郑郁就睡着了。
静谧休息的时间总有突兀,一阵细微哭声打破这静谧。林怀湘看郑郁也躺在地上睡熟,脸上还有血丝残留,悯心一生就把自己外袍盖在他身上。
抬脚出了寺门不过几步就找到正在哭的一名校尉,林怀湘问道:“男儿志四方,何故哭哭啼啼?只要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校尉看到是林怀湘后,擦干眼泪,站起回道:“陛下,微臣的妻小还在长安。”
北衙禁军本是官员子弟一旦逃亡就被扣上谋反之罪,毕竟这时的赢家是林怀治,那随林怀湘留在长安的家眷岂有活路?
林怀湘沉吟道:“你觉得我这个皇帝是好皇帝吗?”
"回陛下,微臣认为是。"校尉答道。
林怀湘四周环视一圈,就见绿林折光影而下。而只有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孤零地面对接下来数十年没有刘千甫的人生了,而他还要奔向那未知的路途。
王景阳快步进来,焦急道:“陛下,有禁军搜山,他们追上来了!”
林怀湘淡然一笑:“这么快?他们怎么知道的?”
可随即又想起这条逃亡之路是谁提出的,顿时苦涩满心,窒息感升入腔中。
这时寺外已有数千马蹄声逼近,林怀湘大步回到寺内,抓起郑郁堵住他的嘴。让王景阳出去通报,不想郑郁死,就让林怀治卸刀卸甲独自进来见他。
林怀治单衣从容进来,破败山寺里,禁军自觉为他让开道路。林怀治独自进入正堂,看着屋内持刀的军士只做不见,他温柔道:“四哥。”
寺外的严子善也持弓悄然绕后。
林怀治时隔许久终于见到了自己这位四哥,昔日的东宫太子,如今灰头土脸,神情癫狂。他的那件红锦袍盖在半张脸都是血的郑郁身上,郑郁被他锁在怀里,利刀逼颈。
就是这声四哥,冲散了林怀湘最后的理智。林怀湘笑着说:“你为什么要谋反?林怀治!”
林怀治眼神盯在郑郁颈间肌肤上,见无血丝后,平静地说:“四哥不也派了数百刺客来杀我吗?”
“我不得已啊。”郑郁感觉有苦气涌入颈间,烧得他心慌,林怀湘道,“你手里有父皇的密诏,谁知道那上面写的什么?!楚王出生了,父皇很喜欢他,不喜欢我了。”
几年斗争里,林怀治清楚林怀湘缺少什么。如是说:“如果父皇不喜欢你,他又为什么立你为太子?”
“他只是需要一个太子而已!需要一个太子去平衡朝局,他立我为太子又扶持你。”泪水模糊了林怀湘的眼睛,顺着他的脸颊打在郑郁肩头,“他不爱我,他爱你爱楚王,就是不爱我。你们都不爱我,就连......就连阿娘都不爱我。她杀了姜艾。”
林怀治说:“四哥,你是太子,父皇对你的要求自会高于我们其他兄弟。章顺皇后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
“皇帝就不爱自己的孩子,二哥林怀清不就是死在他手里吗?”林怀湘说,“你不是也早就知道了吗?不然你不会处处跟我作对,还杀了我娘。”
林怀治沉默不语,林怀湘眺望山色,说:“他一直都想我成才,可又不想我成才压过他这个皇帝的威风。于是扶持你,可六郎你的命真的很好,我不止一次羡慕你。”
破陋的木窗里现出严子善的甲胄残片,林怀治哑声道:“我不好。”
“从小父皇就喜欢你,因为你长得像他。就算当年丽妃死了,也有贵妃继续抚养你爱你。”林怀湘嘴角抹开一丝笑,“还有你的亲哥也爱你疼你,他们从不责罚你,不强加自己的权欲想法在你身上,也不天天对你说,你一定要做太子。”
林怀治跟郑郁的眼神对上,二人相视却又不敢有过多举动避免刺激林怀湘。
林怀湘在追忆以前,笑着说:“你长大了,还有郑砚卿爱你。父皇不拦你反而将你俩外放至一处,只有我,只有我这些年,什么都没得到。他们都不爱我,连那些仅有的暇余时光都是我抢来的。”
低沉苦闷略带哭腔的音色,一字一字融进郑郁耳里,他知林怀湘是德元帝平衡朝堂的棋子以及陈仙言寄予厚望的儿子,却没想到他的内心承载如此多苦痛。
林怀湘看着林怀治流泪,苦笑:“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太子,我的一生一直有阿娘和刘仲山帮我做选择。他们从不听我的,就连娶妻都是我根本无意的人。”
说罢他问林怀治:“六郎,若当年是你做太子,父皇和刘相逼你娶曲家女,你会答应吗?”
“我会换一位中书令。”林怀治凝视他须臾后答道。
不一样的答案解开,林怀湘低笑几声,他伏在郑郁耳边低声道:“清语和承昭,是我对不起他们。砚卿,早年我与你关系尚可,你能帮我照顾一下他们吗?”
话很是轻柔,郑郁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林怀治没有听到林怀湘说的那句话,真心劝他:“四哥,你随我回去,我对天发誓绝不杀你。”
林怀湘说:“我知道你不杀我,只是幽禁而已。”
新皇权生,就不会有威胁皇权的人存在,是不杀,只是幽禁一生。
风带起寺院里的树影摇晃,林怀湘在这个时候想不起谁了,可又想起当年他仰视的那个人慢慢变矮最后离开他,到生命最后他还是没有握住那把刀,还被反噬其身。
林怀湘迅速地推开郑郁,仰天一叹:“我先死,我先生。”
话毕以刀横颈自刎。
割颈时喷出的血溅在郑郁背上,而尸身流出的血液流过尘埃到了林怀治脚边。
北风卷过山寺每一寸的土地,林怀治怔怔地看着林怀湘的尸身,他想起幼时林怀湘陪他玩闹的场景,恍若昨日,纵有再多恨意都在身死这刻消失,血脉衔接的灵魂终究共鸣彼此。他抱紧郑郁,骤然双膝跪地,泣泪喃喃:“四哥......”
他们之间,谁都没有错,只是生在不同位置上,又因父亲权衡,才走于对立面。
郑郁感觉到林怀治紧抓着他的衣袍,知他心里酸楚,跪下把他揽在怀里,说:“同为天涯沦落人,何故生于林家祠。”
经过一夜厮杀和血色洗礼的皇城很快在老臣和禁军指挥下恢复原样,林怀治带郑郁回来后将他安置在延英殿养伤,着急忙慌地让御医为他治伤。又把宜阳公主请进宫,毕竟塞外蛊毒宫中御医不大好看出来。
林孟则仔细看过后,说:“他真的没什么问题,毒已经清了。”
“可还是不醒。”林怀治略着急。
林孟则耐心道:“六郎,他才回长安不到一个时辰,觉都没睡够呢。”
“就是,你堂姐也需要休息。”额尔达跟在林孟则身边说道。
“叨扰堂姐了。”林怀治说,“且我觉得是你想吧?”
额尔达剑眉一挑示意确实如此。
“不碍事,我与额尔达先回府。若有不妥之处,派内侍来一趟就好。”林孟则颔首示礼,“额尔达不懂中原皇家规矩,我回去好好教他。”
林怀治腹诽来长安快四年了,还能不懂什么?都快四十了,性似稚子。
林怀治长揖一礼:“多谢。”旋即回身又问:“刘九安呢?”
额尔达答道:“估计在送刘千甫上路。”
推事院的监牢,刘千甫来过几次不过都是送他的对手上西天,这次也轮到自己坐了。
刘从祁给他挑了间能看见阳光的屋子,驱散那些阴霾。他长发梳得齐整,无半分凌乱,那身锦袍褪去,即使是囚衣加身,此人还是那般以光风霁月的模样视万物。
刘从祁遣散了刑卫,这监牢里只有他和刘千甫两个人,他站在木栏外,漠然道:“刚刚得到的消息,林怀湘自刎于少华山。”
“一代天子,令人可悲。”刘千甫摇头轻叹,“太上皇知道吗?”
刘从祁说:“就算他知道难不成还能接你出来?”
“把你从凉州接回来那年,你没有与我说过一句话。”刘千甫站起身,神情轻松,“后来,你认识了袁纮的三郎,慢慢地才肯与我说几句话。那时我一度觉得你不像是我的儿子,无半分雄心。”
刘从祁眼神漠然,刘千甫负手一时姿态高傲,缓缓道:“可就在前夜,我才发现原来你一直是我儿子,只是你的戏比我好。”
刘从祁哂笑:“父亲,你为什么要这么觉得我们不像?我身上流的血有一半都来自于你啊。”
“还有一半是来自于揽音珠。”刘千甫阖眼一笑,“我的岧奴不可能因为当年旧事,就如此对我。这些年你藏着心思在我身边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你到底是知道什么?”
“我这些年对你难道还不好吗?儿子,你要帮着外人来害我?!”刘千甫睁眼冷冷地看着他,阳光从他背后打进来,凤眸犹如蛇瞳般阴狠。
“德元十五年九月十三那天,我没去军中。”刘从祁念起他不愿回忆的一个日子,母亲的音容永远留在了那天。
她在刘千甫怀里挣扎着咽气,常年浆洗衣物的手没有挣开心爱之人的掌心。
“原来是这样。”刘千甫走上前与他对视,“没想到那时你看到了。”
刘从祁隔着木栏看着这张母亲念了恨了十几年的脸,镇定道:“对啊,那天还是我的生辰,我真以为你是来给我庆生的。”
刘千甫温柔一笑:“我后面不是给你补了许多生辰吗?怎么就只记得那一天?岧奴。”
这个笑容与刘从祁幼时童年记忆里的那个慈爱父亲重叠,他怒道:“你难道这些年没有后悔吗?你若没追权而去,你和阿娘不会是这种结果。”
监牢里沉默须臾。
“后悔?我刘千甫做事从不后悔,这些年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没有后悔过。”刘千甫骤然冷笑,随即上前双手抓紧了木栏,厉声反问:“二郎!贫贱夫妻百事哀,你哥死的时候,你娘问我为何中原多名医却救不了我们的儿子,是没有名医吗?是我没钱没权!那时候我发誓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那你后来为什么要杀了她!”刘从祁大声喝道。
刘千甫神情异常冷静,平静地说:“她不肯让我把你带走,我不明白,我就你一个儿子,日后我的爵位、荣耀、钱财乃至一切都是你的,她为什么不肯!”他突然松了木栏,退后几步,歪头道:“我不想你面临我曾经的选择和痛苦,所以我帮她做了选择,活着是最痛苦的,死了反而是解脱。岧奴,我也很爱她,可爱是没用的东西,救不了你大哥的命,救不了这天下!”
刘从祁闭眼忍着怒气发抖,颤声道:“你只爱你自己,你要是爱我母亲,就不会在我生辰那天杀她。”
刘千甫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刘从祁,像是在观赏自己最为满意的艺术品。
最后刘千甫似是怜悯儿子的愤怒,轻声道:“你走的不过是我的老路,你帮林怀治夺天下,焉知他日后不会杀你?你要真聪明就应该离他离权力远点,别忘了,他身上也留着林碧的血。”
“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刘从祁转身向监牢外走去。
刘千甫瞥见那黑暗中的星火,感慨道:“我是怕你步我后尘,儿子。”
刘从祁停步稍侧脸,沉吟道:“我不是你儿子。我名唤药罗葛·曷日勒。”
“曷日勒......曷日勒。”刘千甫生硬地转头望向刘从祁,苦笑:“揽音珠取的真好听。我书房里有一副你娘的画像,书案上有本张掖旧记的薄册,你记得交给袁亭宜。”
刘从祁震惊地侧过脸看着对方。
而刘千甫只是笑着说:“我怎么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呢?”
暖阳从墙上的小窗溜下来,刘千甫听刘从祁的脚步走远,如释重负,他不用再去争斗和算计,一切波澜都归于平静。他贴着墙壁坐下,像是哭可又像是在笑,嘴里还不停哼着许多年前揽音珠哄儿子的戎狄歌谣。
窗上那束光不知怎得照在了他脚边,刘千甫视线被光吸引,他伸手摸去,只摸到了虚空,可他觉得这束光好暖和,似是春天的暖阳。
耳边仿佛有河水潺潺流过,有人在用生涩的官话唤他。
“仲山——!”
那是一道美丽而又欢快的声音,他抬眼望去,周遭景物如沧海般变换,他突置身春阳下的张掖河边,河水流急又刮着东风。
不远处背光而来的是一位明媚娇艳的女子,她扎着辫子着着红艳的胡服,看不清面容。
女子耳上的玛瑙耳坠是他去凉州时亲手买的,他只能看见女子的衣角在随风作响,她怀里还抱着一个不过一岁的孩子,一大一小都笑着端详他。
终然生死分别多年,刘千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
霎那间刘千甫双泪垂流,所有话语都堵在喉咙里,不停喘息。那女子没有走近,只是用那双极为漂亮的眼睛望着他,许久后,唏嘘道:“仲山,你好像老了许多,是因为事务繁忙吗?”
“我......我是老了。”刘千甫泪止不住地流,双手不知所措地抓紧了脏污的囚衣,怅然道,“其实事务不多,我......不累。”
那女子又笑:“要是不累的话,那我们该回家了。仲山,我和大郎都等你许久了。”
说罢那女子转身朝着远方的光里走去,腰间的佩环发出清响,她怀里的孩童扑着双手朝他叫了声:“爹——!快来!”
刘千甫泪如雨下,急忙追上,用戎狄语喊道:“揽音珠——!”
长贞元年十月廿十三日,中书令刘千甫卒。太徽元年,帝接御史台奏,刘千甫两朝时诬陷忠良,逼宫德元帝、谋害魏国公等事。上怒,抄其家,削所有官爵,废为庶人,葬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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