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小鬼适时地送入了一波新的热食,师无渡眼中那一丝无所适从稍纵即逝。
鬼市众鬼每天忙着挖空心思讨好花城,仿着人间做的玉盘珍馐不比皇家粗陋。旋木胎的红漆盘里乘着热菜,彩绘食奁上一层透明的琉璃,透过琉璃能看见里面造型各异的南北糕点,奁盖边缘扣着两枚皮搭扣。小时候这搭扣师青玄从来是不会解的,每每想吃糕点急得嗷嗷叫,便引来他无所不能的兄长帮他解决。
他现在早已知道了解开这搭扣的法子,三两下便解开了,只是忆起儿时旧事,手便放在盒盖上一时愣神。
师无渡见了,只当他是又解不开搭扣,将修长的五指一摊,扬着下巴道:“拿来。”
师青玄见了摊在自己眼前骨节分明的五指,本想脱口而出说我已经打开了,可脑中师无渡方才关于点将的话和那双直直看着他的眼睛挥之不去,鬼使神差地就把话咽了回去,偷偷把那已经解开的搭扣复原,将食奁递去了师无渡手里。
正当此时,门外响起小鬼慌慌张张的通报声音:“公子,有个人说要见你……!”
随后立马又响起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我都说不必报了。”话音刚落,眼前的镂花木门立刻被他拉开。那男子绣着金丝云纹的深色外袍随意地搭在身上,手扶着腰间一柄长剑,摸了摸鼻子对师无渡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好好待在太苍山。”他刚从天庭下来,就又放了点血想寻师青玄,谁知道顺着锁寻到酒楼里一问,才知道大小苦主都已经凑作堆了。
师无渡漠然道:“裴将军,责怪起我来了。我予你长命锁,让你带回青玄,你倒是说说,你又去了哪里逍遥?”要不是裴茗带走金锁,他何必驱策这群魑魅魍魉帮他寻人。
“别别,别兴师问罪,我可没多逍遥。”裴茗从袖里摸出个东西,一扬手扔给了师无渡,“我给你把这玩意儿弄回来了。”
师无渡接过那东西,展开掌心一看,是个缺了角的骨灰指环。
第七章 红镜中人
看着掌中的骨灰指环,简直像是透过阴阳阻隔凝视自己的尸骨,师无渡体会着这名为“死亡”的怪异感觉。
他十六岁时便思考过死是个什么东西。那时家宅大堂里三亲六戚刚为了分家财撕破脸皮,父母的棺椁还停在侧室里,幼弟在身后揪紧了自己的袖子。
死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能让人事物瞬间面目全非?而今他看着自己的骨灰仍不明白。
他是个死过的人了,可他死于电光石火之间,之后便是一场漫长奇梦,醒来时已是鬼身。
他将骨戒收入袖中,冷眼看着毫不见外直接坐下的裴茗,道:“缺的部分在玄鬼手里,你拿回这东西给我,和它留在仙京,又有什么分别?”
裴茗无奈道:“水师兄,仙京早没了。就你这东西,我还一通好找呢。”
师无渡脸上露出惊愕之情,看来这人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裴茗让他“好好待着”的地方就是仙京尽毁之后幸存者的栖身之地。裴茗也不见怪,毕竟要是没人告诉他,他也看不出来太苍山上那些破草棚子就是什么劳什子的“临时上天庭”。仙京已是一片废墟,他好不容易才刨出师无渡的骨头,还顺便刨了些别的。
他把袖子一扬,乾坤袖里的东西叮铃哐啷落了一桌。
“能救回来一点是一点,挑点能派上用场的吧。”
师青玄随意拎起其中一个拨浪鼓模样的东西一摇,顿时发出清脆的响,师无渡听了眉头一皱,门外小鬼则全捂住了耳朵。
裴茗抱着手笑道:“震仙鼓,好东西吧?”随即又从腰间解下长剑,往桌上一拍,“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好像是南阳的吧?不拿回来,反正也埋了。”
师无渡握住剑柄将剑身从鞘中抽出,清亮的剑刃上红光乍现,血意弥漫——是红镜,君吾旧日里赠与谢怜的玩物,鉴证一切非人之物,并于剑刃上映出拔剑者的本相。没错,他确实已是非人之物了,师无渡嘴角一抹冷笑,一扬手将剑抛给了师青玄:“你拿着。”
裴茗抖落完这一身宝贝,看着桌上残茶剩饭,对门口候着的小鬼道:“没有酒吗?”
小鬼连忙凑上来:“有有!要什么?罗浮春,谢家红,猴儿酿……”
“行了行了,我自个儿看去吧!”裴茗瞄一眼师无渡,一伸手捞过抱着剑的师青玄道,“走走,我知道他不感兴趣,咱们去挑。”
师无渡冷眼看着,暗自咂舌。他到底还是觉得师青玄在天上做神仙最安全,可是把这几个还算有交情的数了一遍,发现跟着谁都不行——灵文是个文神,裴茗乱七八糟。裴茗的乱七八糟臭名远扬,本来他连师青玄和他多打交道都不乐意,只是念在师青玄这段日子实在过得苦不堪言,便还是由着裴茗带他往酒窖去了。
裴茗搭着师青玄的脖子,带着他一路下楼,师青玄则垂着头等他开口。他知道这人定是有话要讲,否则也不会拖着自己一道去挑什么酒。他与裴茗没什么交情,从前见了裴茗还总是冷嘲热讽挑毛拣刺,裴茗碍于师无渡的情面没法治他,向来当他是个祖宗。
“你哥那骨头,没弄到?”
听他此问,师青玄头埋得更低了:“没。”
裴茗暗叹,要是师无渡能把他那不要脸的理直气壮多分些给这小子,事情兴许就简单许多,无奈道:“唉,你既不愿意对他用计,万鬼躁动一过,水师兄已是万分凶险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赶在他离开这里之前,咱们先一道去把他收拾了。”
师青玄眼亮了亮:“他还在这里?”
裴茗翻手又抖落出一样东西:“这东西,花城让你转交于他,我怕我在屋里掏出来,你哥先铲掉我的脑袋。”那东西玄铁铲柄,雪光开刃,正是地师宝铲。
师青玄怔怔地接过地师铲,裴茗又道:“我看你也不必给他了。他不知近日与花城打什么商量,花城不乐意弄,他二人今夜子时约在城外地师庙。花城本想你去赴约交铲,我看还是我们三人一同前去,直接把庙端了。”
“别别……”师青玄的头拨浪鼓似的摇,“我去,我先去,你再让我试试……”
裴茗沉吟片刻,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他:“青玄,鬼门将开,屏障稀薄,凭他的本事,已随时都可以赴冥府取火,你可明白?”
师青玄囫囵答着明白,嘴里却像吃了黄连,舌根全是苦的。
他自己也知道这“明白”,与幽冥水府中的“对不起”一样苍白无用。他去了地师庙又能如何?以死谢罪,希望贺玄放下仇恨吗?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如何劝服贺玄交还骨戒,能如此自欺欺人,不过是仗着裴茗不会像贺玄那般无情戳穿他罢了。
他本来自在如风,爱恨由心,从不愿做违心之事,可老天作弄,陷他于如此两难境地。他对二人皆有情义,于贺玄又有换命之愧,于师无渡又欠有养育之恩,但此事已难有两全之策。机不可失,他最终还是和裴茗各退一步,答应今夜子时过后,裴茗也带师无渡前去庙中。如若见不到师青玄,或是他想不出法子,大家便各凭本事。
他像游魂似的随裴茗拿了酒回去。二人落座之后就着酒,裴茗便与师无渡讲起他身死之后灵文盗衣、仙京陷落之事,二人皆是唏嘘。师青玄沉默不语地听着,不知不觉间一坛酒就已尽数下肚。天色该是暗了,可窗外灯市如昼,也不知离子时究竟还有几个时辰。他拍开一坛新酒封泥,提着那坛子站起身来:“我出去转转。”
师无渡蹙眉:“去哪?”
师青玄垂着眼:“就附近随便转转。”
裴茗打着哈哈:“也不是黄毛小孩儿了,还带着这么多宝贝,能有什么事。”
师无渡不再言语,却突然伸手捉住他的手臂。师青玄吃了一吓,只当是师无渡看穿了裴茗施在他腰间地师铲上的障眼法,酒都吓醒了两分。稍待片刻,师无渡握住他的手上却源源不断传来了法力热流。
与贺玄暴虐无阻的乱流不同,师无渡的法力春风化雨一般游入他的体内,暖着他的心脉打转,更让他觉得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也定要留得哥哥在这世上。等到师无渡拿开手去,他便提起酒坛子,脚步虚浮地下了楼。
师青玄已走出好远,屋里师无渡却还皱着眉头,思虑片刻还是用手中扇柄轻叩桌沿。只见他眼前木门立刻拉开,门外几个小鬼一字排着。
他道:“跟着。”小鬼们立即作鸟兽散。
裴茗摸了摸鼻子,心道这人作威作福的派头真是与生俱来。
师青玄不是头一回来鬼市了,只是心境已经完全两样。
上一次和谢怜来时,他还满是玩心,见街上群魔乱舞,赌坊中哭笑齐飞,只觉得煞有趣味,有一种天上人间都养不出的鲜活热闹。而今这鬼市,却像是个灯影幢幢的大笼子,只要他想不出破解心中那个两难死局的方法,就只能困于其中。
他心里想不出法子,只有将手里那坛罗浮春不住地往嘴里倒,仿佛酒坛子底下写着答案似的。可人喝得越多心绪就越是散漫,心醉神迷之间,就更想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