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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我还剩多少时日?”
张鄜问得很直截了当,仿佛问得是另一个陌路之人的生死一般,连声音都未曾颤抖一丝一毫。
“长则三个月,短则……一个半月。”
寒容与泄愤似地咬着牙,故意道:“用不了几日,你不仅会变得又瞎又聋,全身上下的肌肤也会跟着腐烂,烂成一副臭不可闻的白骨!就连淌过四肢脉络的血都是毒的!”
“但即使是这样你都死不了,因为般若母还活着,直到那般若母将你全身上下可吸食之物都吞噬光,你才能万分痛苦地咽气——”
“别激我了。”
张鄜抚上自己的双眼:“你知道我这种人,就算是死,也会让自己死得应有所值。”
寒容与看着眼前高冠玄服的老友,脑海中却不禁浮现起十几年前那个冷漠而倔强的少年将军。
“我曾经认识一个人,他向来眼高于顶,把面子搁得比天还高,但却甘愿为了心爱之人在两军之前下跪受辱,被蛊刑加身也未曾后退半步!”
他的声音不由颤动起来,有些自嘲地道:“我想问问这个人,他至今究竟还后不后悔?”
“后不后悔一辈子像小媳妇一样守活寡,后不后悔一辈子都无法像寻常人家一般子孙满堂?”
张鄜的回答依然很毫不含糊:“不后悔。”
“……不后悔?不后悔!?”寒容与突然出离愤怒了,“他若是不后悔,为何在大宛危难之秋依然放任自己沦陷于儿女私情之中?!”
“你是他们的的主心骨,你一走军心就散了,大宛不能没有丞相——”
张鄜笑了一下:“你这是在拷问我?”
“那你知道你说的这个人,这些年来究竟都是如何过的吗?”
“般若母未苏醒之时需要用百蠹蛊压制,一旦发作起来头痛得仿佛被五马车裂一般,每日雷打不动地一碗,喝下去连五脏六腑都苦了。”
“这个人日复一日地尝着苦,将自己修成了一尊无情无欲的行僧,于是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余下的人生也该是这般滋味。”
寒容与望着张鄜,看见他的眼角露出一抹极其罕见的柔色:
“后来有一日,他终于尝着了人生中的第一丝甜味。”
寒容与沉默了一会,扯了扯嘴角:“这甜……得甜齁了吧。”
“是,甜齁了。”
张鄜叹了口气:“先前也未发现我口味这般重。”
“至于你说的‘危难之秋’,对面虽看起来人多势众,但大多都是溃军与散兵集结而成,淮南数得上号的名将早已死在当年,现在剩下的这几个着实不成气候,就算没了我,李将军与吴尚书等人也可应对。”
“你并非行军打仗之人,大宛的军心没这么容易溃散。”
“再者,我并非执意寻死,只是想最后再同老天赌上一把罢了。”
寒容与犹不放弃地讽道:“赌什么?难不成你这个瞎子和半聋子还能打仗去?”
他知道张鄜不会回答自己,那人总是这样,成千上百件事都深深地埋在心底,任由山崩地裂,他自轻描淡写地泰然处之。
“赌我这条命,赌人心的贪婪。”
张鄜不打算多说,只道:
“相信我,我愿意为蔺茹赴死,也愿意为了他活着。”
寒容与皱眉:“赢了那是皆大欢喜,若是赌输了,你那小殿下,将来的小皇帝要怎么办?他可还被你蒙在鼓里,若是逼我给他一个交代……”
张鄜听完笑了笑:“若是赌输了,你便告诉他:——”
“‘古来征战几人还。’”
一夜荒唐之后,铜炉香烬。
雨势渐缓,犹如更漏般打在蕉叶阶前,点点滴滴,割舍不绝。
张鄜欲起身,却感觉一双小臂鬼鬼祟祟地搂上了腰,原是被折腾了半宿的那位竟还醒着。
“不睡觉?”
钟淳闻言把脸往那胸膛一埋,趁着那玩意还堵在他体内,夹紧了屁股,闷声放狠话:“哼……不睡觉,不睡觉,夹死你!”
见张鄜一直没动作,他又委屈地道:“你那什么……‘小皇子’要流出来了!”
那人似乎笑了一声,复而躺了回来将他一把搂住,宽阔的大手垂下来,细细地抚摸梳理他的鬓发。
张鄜的手指很长,形状生得也漂亮,指腹上生着一层薄茧,摸过头皮时能令人舒服得哼出声来。
钟淳有时候想,若是那人出身于乔姜那种书香门第世家,想必抚琴弄弦时也是很人赏心悦目的。
若是没有那场叛乱,若是没有那场叛乱……
想到这儿,他不禁脱口而出地问道:“张鄜。”
而后感觉有些不对,改口道:“丞相……”
“你说,淮南王当年为何要造反呢?难道……真像那些人说的,是父皇逼他们造反的吗?”
张鄜拇指抵着钟淳的脑袋,慢慢地按了起来:“《大宛纪年》所载,先帝殡天之时宣告传位于陛下,而钟峣不信,认为朝中宦官纵容你父皇‘篡改遗诏‘,于是集齐封地三十万人马于淮南起兵。”
“那……事实是史书上记载的那样吗?”
“事实由史书记载,而史书由胜者编撰。”
张鄜轻声道:“战场上没有绝对的事实,只有绝对的成败。”
钟淳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那这次对战三哥,我们的胜算大吗?”
“怎么,你已经提前为他求情了?”
“不、不是……”钟淳涨红了脸:“我只是想,他们那个什么般若教太邪乎了,还号称什么‘天地阴阳交合解脱淫欲’,但凡是读过一点书的人,都不会信奉这样的邪教,为什么般若教的信徒教众还如此之广呢?”
“信仰与学识没什么关系,再渊博的人也会有心生绝望、无能为力的时候,有时候,信教只是一种希望的寄托罢了。”
张鄜又道:“钟峣是个很聪明的人,当年两军在淮南交战时,正逢百年难遇的大旱,但凡遇上这等天灾,路上便会涌现出大量饥不果腹的流民。”
“这些流民多半是农民出身,没念过几日书,也没什么文化,听说信奉般若教不仅不用戒色茹素,还能吃得饱饭,行得了乐,于是便纷纷听信了钟峣的话,渐渐成为淮南军队的主要力量。”
钟淳听完突然想起先前在行宫见到的走尸,当时钟曦告诉他,那些人是自愿为鬼子母神“牺牲”的。
“若是天下再无战乱,百姓安定富足,人人有地可耕,是不是就再不会有人为了‘能吃饱饭’而去信奉邪教了?”
张鄜抚摸着他的脑袋:“是。”
“这是你父皇的心愿,亦是我的心愿。”
钟淳继续道:“先前……我一直想做个闲散王爷,想着等加冠之后,去各地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地过完一辈子。”
“那现在呢?”
钟淳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现在,现在我有点想试着当一个贤明的皇帝了。”

“那现在呢?”
“现在他老了,病了,雄狮没了爪牙,成了迟暮的英雄,每日想得最多的事就是有人要谋害他。”
钟叡躺在那张明黄纱的象玉床上,眼睛半睁不睁的,唯有那瘦骨嶙峋的胸膛起伏大得吓人,经年的痨病与死生蛊的后遗症已经让这尊躯体不堪重负,已经走到了蜡炬成灰的尽头。
张鄜让钟淳等人在门外等着,摸索着在银鼎中揉了一把龙涎香,随即在榻前一掀衣袍,一言不发地跪下了。
良久,更漏一点一滴,那微沉的香气也愈发浓郁。
不知是否是熟悉的味道让钟叡忆起了从前在宫中的往昔,他有些沙哑地开了口:
“这些日子里、我时常梦见……茹儿和太子……”
顺帝咬字很艰难,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但张鄜仍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梦里……他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茹儿抱着太子……就骑在马上,对着我笑……身后、身后是赤河那片白花花的芦苇荡……”
“我伸出手……伸出手却发现……我的手背上长满了皱纹!………原来我已经这么老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继续道:“随后梦变了……我看见……看见老四浑身是血地倒在我怀里……眼睛一直不肯闭上……说他恨我!”
“丞相,你说,朕是不是一个失败的父亲……”
张鄜沉默了半晌,回道:“陛下是衷情之人,心中已有不可辜负之人,便只能辜负他人了。”
顺帝虚弱地扯了扯嘴角:“……世渊,你……你心底可还曾同他们一般怨朕?怨朕分明立誓过一生只立一人为后,只立敏儿为储君,到头来却仍是违心地有了这么些子嗣?”
“……”
见张鄜未曾回话,他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自嘲地叹道:“只可惜……朕最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是仇人安插至身边的犬牙,另一个……恨我太偏心,临死前都念念不忘要我的命……”
“都是前世的孽债啊……”
顺帝又叹了一声:“你应当怨我的,我也知道你怨我,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啊——”
从最初战场上“提携玉龙为君死”的肝胆之交,到最终朝堂上猜忌离心后的明争暗斗,多少年的君臣情分终究敌不过人心与岁月的磋磨。
顺帝曾经对张鄜起过三次杀心:
第一次,是收复淮南失地之时。
作为征西将军的张鄜在首丘大破五万叛军,年纪轻轻,功高震主,既是天生的将才,又是巨大的威胁。
那时张鄜凭着一把先帝所赐的斩白蛇剑,在军前立誓为顺帝至死效忠,才换回了天子一丝仁慈。
第二次,是最后一战时。
身为将领的张鄜头一回无视君令,于两军阵前舍身替皇后受蛊刑,虽为公义之举,但难免因着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落得被人口诛笔伐的下场。
按理而言,觊觎皇帝的女人乃是一等的杀头之罪,但不知为何,当年的顺帝最终还是没有杀了他。
第三次,是顺帝重登九五之位时。
神威上将军张衍与蔺老将军蔺瑾故后,张鄜已成了神机营、龙骧营、破虏营三军重阵的实际掌权者。
身为天子的顺帝不得不再次着眼于这位功臣身上所隐藏的巨大威胁。
为了获得君王的信任,张鄜将亲如发肤的神机营托付给了蔺烨,舍弃了半生的军功,以一个六品文官的身份孤自一人踏入了这茫茫碌碌的宦海之中,十余年的步步为营,终于攀上了官场中最令人艳羡的地位。
而作为代价,神机营将作为对外御敌的主要军防,永远地驻扎在大宛与北衢的边界,从此喝着北风饮着冰雪,再也望不见上京的春天。
怨吗?不怨吗?
多少年的君臣,有过披肝沥胆,也有过心灰意冷,终究换来了一句轻而易举的“对不住”。
少顷,张鄜缓缓开口:“臣即使曾经有怨,现下也不再怨了,陛下于臣而言是有恩之人,臣敬谢陛下都来不及——”
“噢?你谢朕?”
顺帝听罢竟起了一丝精神,扶着床沿艰难地坐起身来,一双浑浊的眼居高临下地望了过来:
“……谢朕什么?”
张鄜微仰起头,缎布下的鼻梁高挺优越,下颌的轮廓却比十余年前更加凌厉瘦削:
“谢陛下,赐了臣十三殿下。”
顺帝脑子糊涂,并未听出他语意中个别字眼的深意,反而感慨了一声:“对、对……说到小十三,朕也没想到他如今这般出息了,要不是那孩子……想必……咳!想必、朕戎马一生,怕是要葬送在那火海之中了……”
“世渊啊……有了小十三,想必你以后在朝上便不会再受任何人掣肘了……这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张鄜面色沉静,回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陛下,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天下。”
顺帝足足愣了好半晌,等回过神来,才终于体会到张鄜话中的那个“赐”字,一张苍白的鬼脸登时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
他颤巍巍地抬起手,瞠目结舌道:“你……你……”
“那孩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张鄜垂首低眉,语气平静:“回陛下。”
“该做的,不该做的,臣都做了。”
“……放肆!!——”
顺帝怒急攻心,不知哪儿生出的力气,竟抬手重重地往张鄜脸上掴去,而张鄜则不闪不避地接下了这一掌,身子微微一晃。
“他还这么小!还未到成家的年纪!你怎么下得去手?!”
顺帝的齿关都在打颤,显是气到了极致:“朕还以为你有心效仿霍光,却原来你比之还深谋远虑,不仅要摄政,还要摄心——”
“他的出身再如何不堪,也是朕的血脉……身上流着的是大宛皇室的血!!不是任你操纵的傀儡!你这是……怨恨朕到要让我钟家断子绝孙吗!!”
眼看着顺帝要背过气去,张鄜才叹道:
“陛下息怒,臣身上那‘有情痴’已然发作,若不信,请您看看臣的双目,是否已然不能视物?”
顺帝闻言这才强抑着怒气抬头看去,却见张鄜眼前确实蒙着一道黑沉沉的缎锦布条。
“臣如今双目已瞎,右耳已聋,如废人已无半分差别,若是运气不好,只怕再过些时日,便要追随您去了,但请陛下放心,当年淮南蛊祸之仇,臣必定亲自为陛下、为大宛将士们报仇雪恨。”
顺帝正愣着,却听见张鄜继续道:“臣方才之言并无挑衅之意,只是想在臣力所能及的时候,为十三殿下最后请一道旨罢了。”
只见他俯身拱手,完整地行了一个跪拜的大礼,那是一个臣服的姿势:
“还请陛下偿了臣的一桩夙愿——”
钟淳在门外站得腿酸,一会换左脚立着,一会换右脚立着,把耳朵紧紧地贴在窗户上,等了好久都未听见里头的动静。
正值正午,屋外的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而闷热的气息,能将人的衣襟生生闷出汗来。
他纳闷地扯了扯前襟,奇了怪了,张鄜为什么这个点儿跑到父皇这里来请安,还乌泱泱地让一大群老头子陪他在外边罚站?
就在这时,里头的门“嘎吱”一声动了,只见宦官周隋站在屋里,无声地朝他招了招手。
钟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群大臣们肃穆的神情,恍恍惚惚间明白了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说不清是畏惧还是不安,不由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只带着淡淡的苦檀香的大手从门里伸出来,将他提了进去,一气呵成地按着脑袋让他跪下——
“朕在位三十有六载,吏治清明,百姓安乐,勋满光庭,德誉九州,明德光懋,众望攸集,然如今困疾缠身,已至弥留之际,奉祖宗之遗训,上接明圣之主,深思付托之重——”
钟淳低着头,额上密密麻麻地渗出一层汗来,脑海中确是一阵风卷海荡之后的空白。
“皇十三子钟淳,至纯至孝,贤良聪敏,有文武才略,可堪为四海之主,望其镇定叛乱,广纳亲贤,勤恤苍生,宽严相济,遂传位之——”
好半晌,钟淳才有些颤抖地抬起头:
“儿臣……接旨。”
霎时,天地间响起了同一种声音: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世渊……你说我这一生,能称得上是个‘好皇帝’吗?”
顺帝倚在床头,那双油尽灯枯的眼好像望尽了一切,一直望到了许多年以前。
——那里曾经有个踌躇满志,意图以一己之力改变天下的少年人。
张鄜没有回奉承的虚话,却答:
“陛下还记得吗,当年的赤河里沉满了尸首,连方圆十里的土都烂到根了。”
“前些日子邕城太守上奏,说那里的百姓已经种上了稻子,听说是从西海的关隘运进来的,一年能结不少穗。”
顺帝听罢笑了笑,闭上了眼睛,一副很累的模样。
“若是茹儿和敏儿见到我……”
后半句未完的话渐息渐弱,终究隐不可闻了。
三日后,天子驾崩,举国同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顺帝传位于钟淳后,李广平与高申统领的精兵与刑狱的金吾卫便被统一收编为“玄武军”,待正式入宫登基后,与宫中禁卫合于一脉。
自从宫中大乱之后,整个上京城也散了小大半,城中百姓为了躲避战火,纷纷往京畿各处奔走,有从渡口走水路的,有从乡野走旱道的,零零总总算来也有数万人。
钟曦命人捉了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将其中的男丁喂了死生蛊,等到这些人变得半死不活了,再让女眷孩童之类的弱流到李广平阵前恸哭,恳请士兵们不要再进攻,以为这般就能解救自己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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