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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钟琼生母是北衢独孤氏长公主,留着他对以后两国安定有益无害。”
“我说的是你藏在宫里的那个。”
“……”
钟淳背上寒毛倒竖,总感觉有一双静沉无情的眼睛透过这帷幕直直看过来,忙轻手轻脚地退到廊柱后头。
“斩草要除根,为娘早就同你说过要杀了他,这个人留在世上就是个祸害,你怎地不听娘的话?”
钟曦见静妃连“为娘”都搬出来了,面色变了一变,但还是忍耐地道:
“您的用心良苦儿臣都明白,张鄜素日疼爱小十三,但只要那孩子留在宫中一日,张鄜便一日不敢正面派兵攻打砚山,反而会因为顾忌他的生死而退兵,再拖上一些时日,他的蛊毒想必也深入肺腑。”
“三军不可失其将,眼下神机营赶不回京,张鄜便是那群人的主心骨,是他们的‘魂’,一旦连他也出了事,届时敌方兵力定然会全面溃散,我们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谁知静妃却平静地嘲讽道:“你说张鄜的蛊毒已深入肺腑,可为何前几日还有人向我禀报,说亲眼看见他在马上指挥御敌??”
“不仅眼未瞎耳未聋,一身玄甲寒光凛凛,可谓是威风无限哪——”
钟曦眉头一皱:“都是道听途说,母亲不可当真。”
静妃声色渐厉:“还不承认?承认自己的失策当真有如此困难吗?!”
“你以为张鄜是什么人?他都活到这个年纪了,玩弄权术的手段称得上是炉火纯青,当真会被你这种小孩子把戏所牵制?再者,大是大非面前,你觉得他肯为儿女私情而牺牲他所谓的‘大义’吗?”
“我告诉你,宫外都在传钟叡已经醒了,要下旨昭告天下传位于六皇子钟琼,并命丞相张鄜辅佐其左右!!”
钟曦猛地抬起头:“……不可能!!”
躲在廊柱后的钟淳听到此话后亦是一怔,指尖像被虫子蛰了一般,烧疼得厉害,后知后觉的钝痛更是顺着四肢蔓延到了心里。
静妃缓缓地叹了口气:“曦儿,承认吧,你费尽心机握在手中的,只不过是个弃子。”
“既然都是利用,哪个皇子对于张鄜而言都是一样的,我比你更了解他,这一次,千万别再中他的计了。”
钟曦闻言默然了良久,才向静妃端端正正磕了个头:
“抱歉,母亲。”
“即使是弃子,我也要握在手里才能安心。”
钟淳躺在床上,头一回觉得窗外的虫鸣如此清晰聒噪。
然而更令人烦闷的是钟曦,他三哥连睡觉也不想要他安生,一边搂着他,一边坏心眼地在他耳边笑:
“怎么样,小十三,偷听别人说话的后果就是会睡不着——”
“你家丞相不要你咯……乖乖地跟三哥过后半辈子吧。”
钟淳想不出他脸上顶着一个丢脸的巴掌印,怎么还能做到和往日一般厚颜无耻的。
他翻了个身,拿屁股对着钟曦,好半天才道了一句:“三哥,你现在还想去江南吗?”
其实,老一辈的那些恩仇和钟曦有什么关系呢?佛堂前的那些个牌位他一个也没见过,一个也不认识,却要平白无故承受这段无缘无故的血海深仇,这不是纯属折磨人吗?
钟曦听罢没说话,只是用下巴蹭了蹭钟淳的发顶。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是……什么……什么山水郎?什么……借什么月光?”
钟曦闭上了眼,轻轻地吐出两个字:
“忘了。”
过了一会儿,后边没动静了,钟淳才开始想张鄜。
他不信张鄜会不要他,这或许只是那人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又或许是某种他参不透的计策。
虽然心里头还有一点难过,但同时更多的是松了口气的庆幸,以及坚定自己要从这里逃出去的信念。
——这下他终于不是拖累大家的累赘了。
静候着把握时机,便一定能从这里出去。
作者有话说:
略微短小……

没过几日,倒真让钟淳寻着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机。
此时恰逢惊蛰时节,京中连日来暴雨瓢泼,春雷滚滚,一点也没有停歇的迹象,好似天上的神仙老爷发了怒一般,连那护城河的水都漫过了界碑。
而行宫中得来消息,说钟曦的得力干将,淮南王的老部下裴瀚的一众人马栽在了李广平手中,其余残将在回宫途中又遇上山洪,五千兵马几乎全军覆没。
裴瀚是淮南王的旧亲信,老故交,年轻时在平昌军中亦是“十二龙虎将”之一,这些年表面归安朝廷,但私底下仍对旧主念念不忘,忠心耿耿,听完静妃的谋划之后,更是二话不说地领兵挂帅,半分怨言都无。
钟曦闻之面色难看,决定亲自上阵替老将军报仇,离宫之前还特意交代了禁卫看紧钟淳,一步都不能让他踏出烛英殿。
但钟曦未曾想到,他这一走,宫中做主的人就变成了他母妃,那些禁卫得到的命令也逐渐从“看守钟淳”变成了“除掉钟淳”。
“老八!好了没有?磨磨蹭蹭的……让你在里头放的迷香放了没?……啧!你身上怎地这么臭!?真掉茅坑里了!!?”
禁卫长与一干侍卫在茅屋外侯着,见那位名叫老八的侍卫佝偻着身子从屋里出来,只觉一股异味迎面扑了上来,纷纷面色扭曲地捏起了鼻子。
老八低着头扯了扯自己满是污泥的衣裳,浑身被雨水浇得湿淋淋的,有些讨好地道:“放了放了!大人放心!那十三殿下脾气忒大,上茅厕还不让人看着,直接将那恭桶甩在我身上……”
周围人一听更是眉头紧皱,各自嫌恶地退了一步。
那老八还犹自滔滔不绝道:“嘿嘿……但好在我眼疾手快地把香点了,再过上一时半刻……”
“……啊!”
禁卫长一脚重重地踹上他的小腹,看着他捂着肚子在地上疼得打滚,才终于被逗笑了:
“没出息的东西——”
他抱着臂,推开身旁侍卫撑的伞:“现在几时几刻了?”
“郑玄,你小子进去把那小殿下拖出来,静妃娘娘说要捉活的!”
他身旁的瘦高个点了点头,捂着鼻子踹开了茅屋的门,但没过多久却大惊失色地奔了出来:
“……不、不见了!!”
“殿下不见了!!——”
禁卫长蓦地瞪大眼,握着腰间的戒刀闯了进去,却见那茅屋内确是空空荡荡的,连一星半点的人影都没见着!
他怒气冲冲地一掀帘,只见一股凉风携着雨从墙角的大洞中涌了出来:
“娘的!!被这小兔崽子摆了一道!!来几个人跟我去后山搜人!快!”
“剩下那几个立即回去禀告静妃娘娘,管好你们的嘴!别让王爷知晓了!!”
“是!——”
“……”
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散去之后,地上扮演挺尸的老八终于抬起了头,在雨幕中露出了一双圆溜的大眼睛。
“得快点才行……不然得让他们发现真‘老八’了。”
钟淳嘀咕着,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爬了起来,往佛堂的方向跑去。
据他数日观察,每日这时候都会有辆运送佛像的马车短暂地停驻在殿门口,匠人会将静妃先前所修行的慈安寺中的大小佛像搬运出来,依次反复,风雨无阻。
——据传,慈安寺有一面石壁上暗凿了三千三百三十三尊鬼子母神的人间化身,静妃信仰至诚,想要将这面石壁照搬到行宫中每日虔祷,故而那三千多尊石像便被割成了数块,再通过马车运进行宫来。
宫中禁卫似乎都被引到了后山,此时此刻的佛堂根本空无一人。
钟淳屏着呼吸,猫着身子钻进了马车里,掀开最里头的那方木棺,壮着胆子与一尊面相极其凶恶的金刚躺在了一起。
木棺里面很冷,到处都是霉的味道,挤到几乎没有呼吸的余地,他方才又淋了雨,被冻得齿关都在打颤,也顾不得在泥地里滚的那一身脏污了。
只感觉车轱辘缓缓动了,他才放任自己的意识昏沉下去,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沙啦啦,沙啦啦——
耳边的暴雨依然轰然不停,永无止境……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停了。
钟淳的脑袋“嘭”地一下撞到棺缘,疼得睁开了眼睛,却忽然听见车后厢被人打开的动静,心口被一只大手倏地揪紧了!
他艰难地转过身,透过那一点有光的缝隙往外瞄,大脑一片空白——
只见他三哥钟曦正穿着一身正红铁叶铜甲,眯着眼若有所感地往里望。
也不知是否是天意,今日他带兵前去裴瀚丧命的狮子岭征讨,岂料对方竟丝毫没有迎战的打算,一路人马一直撤至岭外,竟这么不动了。
钟曦自然不认为是自家实力过于强悍而令敌手忌惮,他所能想到的就是张鄜又在背后耍阴招。
这几日风雨恶劣,前方兵力莫测,若是贸然追击,恐是会落得同裴瀚一样的下场。
钟曦面色阴沉地在岭口兜了几圈,才不甘地下令退兵。
回砚山行宫的就路就这么一条,其余都被他命人封了,于是,这路人马便这么正面与运送佛像的马车撞上了。
“我不是下过命令,这些日子连宫中连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么?”
钟曦很冷地笑了一下,那双凤目也显得凌厉起来:“这马车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车夫诚惶诚恐地道:“回王爷……小人……小人是静妃娘娘吩咐的人,每日奉旨进出行宫……”
钟曦挑眉:“噢?奉旨?奉旨的旨?是奉皇上的圣旨呢,还是奉太后的懿旨?”
“只可惜那宫里既没有皇上,也没有太后啊……”
车夫闻言更是吓得直接瘫软在地,倒是他身旁的一位沙弥很冷静地回道:“这位施主确是奉娘娘旨意修楔佛堂石室,若殿下不信,大可回宫与娘娘问询,小人也只是奉命行事。”
谁知钟曦根本不买他的帐,笑道:“我还没当上皇帝,她倒是做上太后了——”
“去,把棺上的那些布给我掀了,我倒要看看里头究竟是不是你说的那些石像!”
随着开棺声离自己越来越近,钟淳的心更是吊到了嗓子眼,猛烈得几乎要跳到胸膛之外。
——难道就只能到这了吗?
他有些悲哀地想,这回出逃他暗中计划了好段时间了,没想到最难的那步没出差错,都快逃出生天了,却反倒阴差阳错地被钟曦给逮回去。
……难道是老天爷在和他开玩笑吗?
谁料就在这时,耳边响来一阵急促的马嘶声,好似天降救星一般——
钟淳将全部的希冀寄托于这不速之客上,他靠在车壁上竖直了耳朵听,却只听见一些有关“殿下”与“失踪”的只言片语。
但钟曦听完后额角却跳出几道青筋来,恨恨地咬牙:“……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我一不在就会出乱子!”
他焦躁地攥紧了缰绳,猛然一挥马鞭:“一群没用的东西!——回宫!”
“留几个人把这条道给我看死了!!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从这里放出去!!”
“是!……”
钟淳全身紧绷地听着那一大堆兵马绝尘而去的动静,待到耳边终于只剩下了潇潇雨声,才彻底松了口气。
他再也支撑不住,脑袋一歪彻底晕了过去。
他逃出来了!
“……哪里来的小叫花子?!又脏又臭的,怎地还睡到棺里来了!!差点把我命给吓死——那短命鬼是怎么赶车的!!若是被那些官老爷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
有个声音在头顶响起:“或许是来避雨的吧,外边雨下的这么大,哎哟……你可踹轻点,别把人踹死在我店门口了,那我还怎么做生意……”
“啧,还瞪我呢!!你他娘的……”
那修佛像的匠人连日被上头指使着不眠不休地劳工,本就憋了一肚子气,一掀开木棺发现里头竟藏了个人,登时怒不可遏,要拿这小东西撒气!
可正当他打算出手时,只见那小叫花子不知从哪抽出一道鞭子,“啪”地一声缠在了自己的脖颈上,顿时大惊失色:
“……呃!、呃!!——”
钟淳恶狠狠地握紧断红,看着那匠人的脸色逐渐变得酱紫,才渐渐松了手,从齿间挤出了几个字:“……欺软怕硬的东西。”
他强撑着从棺中爬了出来,抬起下巴朝另一个已然呆滞的人问道:“我问你,这里是哪儿?”
另一人见这小叫花子虽然衣衫不堪入目,但举手投足间却莫名地带了股不一样的神采,况且显然也有些身家功夫,顿时生了些敬畏的心思:“敢问公子是哪家的少爷?小人……”
“少废话,我问你这里是哪儿!”
“是、是……此处是八崇岭的一个驿站,离上京城中不远,我们正要从这地赶路回慈安寺。”
钟淳听到这,紧绷的指尖才停止发抖,整个人脱力地靠在马车旁。
这里是上京以南的地界,在张鄜的势力范围之内。
钟曦既然先前已然朝外宣告自己已葬身火海之中,现下就算知晓自己失踪,依他那谨慎的性子,应当也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在城中大肆搜查。
——他现在当真是安全了。
匠人心惊胆战地看着那小叫花子休息了一阵,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似乎想从身上掏些什么,但掏了半天也仍是“两袖清风”,半晌才挠着头讷讷道:
“……劳烦问一下,丞相府往哪里走?”
“轰隆——”
大半夜,一道电光劈过夜幕,宛如撕心裂肺的白练般,震得人晃不开眼,随即低而闷的雷鸣便遥遥地从天上炸了开。
骤雨不歇,镇宅的门墩狮已被浇成了深色,光亮得有如铜铸,就连阶前都几乎聚成了一方溪流行瀑。
“阮副尉。”
府前守夜的卫兵见到阮虎,都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他救驾有功,身阶便从原来无名无分的随身侍从升成了六品的亲军副尉,一时之间十三王府上的所有亲卫都得对这大黑小子低下头来问好。
然而阮虎本人对这一切荣宠都无知无觉,他扳着一张同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脸,点了点头,便负手望着眼前白茫茫的天地。
这一个月里,他与府上的所有人一样,一直都睡不着。
阮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跟站岗的卫兵交代了几句话,便打算回房去。
突然间,他的余光瞥见了一个跛脚的身影从雨中跋涉而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并且,那个身影一脚深一脚浅!
阮虎有些呆怔地望着眼前那个脏兮兮的人影,连那双楞直木然的眼睛都重焕了光彩一般,霎时亮了起来!
身旁亲卫认出那张被雨冲洗过的面孔,失声惊异道:“殿、殿……殿下!!……”
“来人!!快去叫将军和丞相!!——”
“嘘,别吵醒他们。”
钟淳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两个亲卫顿时闭上了嘴。
而阮虎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紧紧拽着钟淳的手:“……殿下!我、我马上命人去替你烧水!替你、替你……接风洗尘!……”
钟淳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开了一嘴的白牙:
“……算你机灵。”
园中的松枝在暴雨中零落一地,在雨中散着一股混杂了草木与麝香的气息,踩在上头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响声。
越靠近眼前熟悉的一廊一柱,钟淳的手指就越发不由自主地开始痉挛,他走得太急,就连呼吸也完全乱了套,单薄的胸口窒息般地上下起伏着。
……整整一个多月未见,他若是看见自己,会觉得惊喜吗?
他知道他还活着吗?他知道他每一日每一夜都在数着日子想他吗?……
……还是——像钟曦所说的那样,他早已经决定转而辅佐六哥称帝了?
光是想想这个可能,钟淳就觉得指尖蓦地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剧痛。
肩膀痛、背痛、脚痛、腿痛、腰痛、早些时候被踹过的小肚子也痛……
他为了跋涉千山万水所刻意遗忘的疼痛,竟在这一刻全都回想了起来——
钟淳狠狠地抹了一把脸,有些近乡情怯地往那秋香色的门帘摸去,但脑海中却陡然闪过那句“又脏又臭的小叫花子”时,却又僵住了脚步。
——趁着水还没烧好,我就先看他一眼,就一眼。
他偷偷摸摸地回到雨中,借着雨势将那散发着臭味的衣裳给小心翼翼地搓了几遍,才趴到了门前。
“咔嚓——”
钟淳心下一慌,挪开了脚步,鞋底果然躺着一截被拦腰折断的松枝尸首。
里头的人大概也未睡安稳,在这雨声中竟还能依稀听到一些动静,缓慢地开了口:
“别再劝了,都什么时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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