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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钟淳也挑了一下眉毛,鼓着腮帮子道:“噢?你埋伏了人吗?”
“若是他们还听你的命令,为何现在还不出来呢?”
“……”
“三哥啊,你还是太小看我了,你既不知道张鄜现在在什么地方,不知道我师父他们在什么地方。又怎么能确定我究竟是不是‘孤身而来’呢?——”
话音刚落,只闻周遭的山野丛林中响起一阵震天响的号角,与此同时,身后的山谷中也传来了回应的声音,如同声声闷雷般浑厚地荡满在天地之间,听起来竟有千军万马之势!
——这是神机营响应彼此的特殊营号。
只见钟淳身后的林木窜出一匹体色鲜红的骏马,马上之人头戴凤翅盔,身着连环锁子甲,一双眉目刚正英武,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
“末将沈长风!携神机营前来助陛下清剿叛军!——”
竟是在南边镇压起义的神机营及时赶回了!
沈长风虽然风尘仆仆,但神情看上去却比从前更加沉稳了些许,一声令下居然能让营中那些老兵油子甘愿为其出生入死,可见这一趟南下使他成长了不少。
“沈将军,你先等一等,让我再和他说上几句话。”
依据李广平的意思,若是钟曦执迷不悟,便让沈长风带着神机营直接踏平整个砚山行宫。
但钟淳心中却仍抱着说服钟曦的幻想,不放弃地道:
“父皇临终前已经传位给我了,就算你再如何垂死挣扎,也只是在做无谓的牺牲罢了。”
“三哥,用这些对你忠心耿耿的性命去争最后那一口气,值得吗?”
钟淳死死地看着他:“承认吧,你已经输了!!”
钟曦下了楼台,在亲卫的护送下一步一步地朝钟淳走去,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良久,竟诡异地笑了一声:
“谁说我输了?”
“小十三,当皇帝当得舒坦吗?你是不是没有从前自由,也没有从前快活了?”
钟淳下意识地涨红了脸,反驳道:“我……朕自然快活!!一辈子都快活!!”
“罢了罢了,既然棋差一着,三哥也认了,这个皇帝还是让给你来当比较合适。”
钟曦又笑了,笑容看起来竟有些悲伤:“可是小十三,你知道吗,我想要的从来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我想要的……母亲想要的……是对当年加害过我们的所有人复仇!鬼子母神在上,定会让那些杀害我们手足兄弟的人获得该有的报应!”
“钟叡一生都是孤家寡人,中年丧妻丧子,晚年子父相残,直到临死也没有一个子嗣真心与他亲近,若是没有你当时的多此一举,他就该葬送在那场大火之中,被他的亲生骨肉亲手杀死,这是他的报应。”
“钟戎一生费尽心机,步步为营,到头来却被你毫不费力地抢走了他最重要的东西,最终还被身为他三哥的我设计陷害致死。”
“他最想要的东西,恰恰是你最不想要的东西,哈哈哈……走火入魔的那个得不到,弃之敝履的那个偏偏逃不了,这是他的报应,也是你的报应。”
“张鄜……”
钟淳浑身蓦地一颤,抬头看着钟曦歪着头对他眨眼:
“张鄜自然也有他的报应,不过他似乎不舍得告诉你,唉……便只能由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小十三,他近日来的身子是不是愈发清瘦了?不仅形容憔悴,甚至有时候还听不清你说话,一句话让你颠颠倒倒重复了好几遍,是不是?”
钟淳想大声吼钟曦让他住口,但此时此刻他全身上下却仿佛被某种冰冷的毒液给灌得僵硬住了,连动一动舌头都非常艰难。
“……他的眼睛是不是也看不见了?还故意同你说你说是吃错了药所致,亦或是被箭矢擦伤之类的话?”
钟曦看着钟淳的脸诚实地变得一片惨白,连嘴唇也逐渐失了血色,心下不由莫名一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得逞后的无限快意。
他低下头在钟淳耳边道:“你知道当年张鄜替蔺皇后受的‘般若母’是什么蛊吗?”
“‘般若母’的另一个名字叫‘有情痴’,这是般若教最毒的秘蛊,身中子蛊之人此生此世只能系情于母蛊一人,若是有朝一日子蛊变了心,对不是母蛊的人动了情……”
钟曦道:“他便会五感尽失,蛊痛缠身,生不如死……当然,寻常刀剑也是伤不了他的,这就是当年张鄜在赤河之战中活下来的真相。”
“直到般若母将他浑身的血液都吸光,将他浑身的皮肉都食尽,连骨头都烂成一坨泥后,他才能彻彻底底地去死——”

灯火黄昏之时,山郊某处古寺中。
庭中无风,佛幡低垂,大雄宝殿上的莲花烛台还未燃到底,烛眼细瘦如一线,正黯黄地映着三世佛无上庄严的金身法相。
桌台上的贡品与甘露瓶摆放得整整齐齐,廊柱与香炉也被擦拭得一尘不染,但平日里收拾这些的人此时此刻却不知去向。
斜阳的余晖在地上寂寞地挪移,照见佛门圣地中一滩已经干涸的褐赭色血迹,上面隐隐还浮着一些毛发,令人望之毛骨悚然。
“教主——”
一张是含笑的度母面具与一张忿怒的金刚面具迎了上来:“不远处来了一群人马,望上去似乎是……”
静妃苍白如纸的脸颊莫名多了几丝血色,任由旁人替她围上披帛,动作小心地拭去嘴角的血迹:“说下去。”
“……来者似乎是张鄜的人,看样子是专门在此地围堵我们的。”
静妃闻言皱了一下眉,慢条斯理道:“他不是到幽陵关去了?”
她想了一会,面上露出一个微笑,仿佛菩萨低眉一般:“不过也好,这一笔陈年旧账也该当面同他算一算了。”
“阿弥陀佛,张丞相,多年未见,别来无恙——”
静妃站在佛殿之上,隔着几十级台阶望着张鄜,一双温润的眉眼从他眼前的遮罩慢慢地往下移至掌中的拐杖,叹息道:“不过短短几年,你的身子看样子真是大不如前了。”
“此处是佛门重地,丞相带了这么些人来围堵我一介弱女子,莫非是想在佛祖眼皮底下大开杀戒?”
她话音刚落,寺后便悄无声息地涌出一群黑压压的僧陀与将士,这些人或手持金刚杵,或身着铁甲,但脸上都诡异地覆着一张象征着般若教教徒的莲花獠牙青面。
身侧的亲卫将静妃的话复述了一遍,张鄜面色不变,平声静气地回道:
“娘娘既知此处是佛门重地,又为何在此犯下渎佛之罪?”
“放任这些半人半鬼之物残害百姓,岂非更是亵渎佛尊之灵?”
静妃听罢叹了口气,声音倒有了些怜悯之意:“我佛慈悲,都怪我未劝住曦儿,倒葬送了无辜之人的性命。我心中有愧,日夜念经祈祷,但愿那些百姓得以安息……”
“娘娘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
张鄜神情漠然地抬起了手,身后的玄武军立马挽起了长弓,上千发尖亮的箭镞齐齐对准在静妃一人身上。
“只怕你来此处不是为了诵经超度亡魂,只是因着娘娘供奉的那东西‘饿’坏了吧。”
静妃闻言也不恼,只是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张鄜清瘦而锋利的面庞:“……丞相,此言何意?”
“慈安寺前阵子闹过鬼,据说寺中的住持与沙弥一夜之间少了不少,随后娘娘便因受惊被圣上接回了宫中修养——”
张鄜继续道:“依臣之见,慈安寺恐怕闹得不是鬼,那些可怜的僧人或许也同今日寺中之人一般,都成了恶兽的饵食。”
“娘娘,您的面色今日看起来似乎尤为红润——”
静妃听罢仰起头笑了几声,再低下头时神情却已冷了下来:“张鄜,未想到你一个瞎子竟还有如此眼力,妾身真是佩服、佩服!”
“现在回想起来,丞相似乎不止眼睛生得好,连心肠都生得比旁人更无情、更坚硬,不然,怎么当年能看着这么多淮南百姓在神机营的铁骑下血流成河,却能始终铁石般无动于衷呢?”
她纤瘦苍白的手指遥遥地指向张鄜,声音平和而残忍:“去,去把他的心挖来给我——”
一声令下,那些貌如佛陀,形似妖魔的将士纷纷如乌云摧城般向阵前的那一人奔袭而去!
“噌!——”
千万发羽箭霎时迸射,有不少将士被射倒在地,但不过半晌便又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锲而不舍地往张鄜的方向袭去。
“……丞相!!”
亲卫焦急地呼喊,只见面前一股劲风呼啸而来,一个身着土黄僧袍的僧托手持骷髅金刚杵,朝张鄜的面门猛地当头敲去!
“——!!”
一只苍白暴瘦的手无力地地覆在杵上,青筋蓦地一腾,却硬生生地把那股杀气四溢的冲劲化为无形,将那滴血的金刚杵不偏不倚的卡在离自己三寸的地方。
静妃见之动了怒,高高在上地一扬手,顿时又有几百人极其听话地般朝张鄜俯冲而去,手中刀剑更是凶猛无匹,恨不得啃其骨嗜其血一般。
然而张鄜虽看似“弱不禁风”,但每招每式却又恰好将那些刀刃横隔在外,走尸们蜂拥而上,却始终无法得近其身——
于是静妃发出一声含恨似的感慨:“张鄜啊张鄜,分明你都中了般若母,可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怎么就是死不了呢?
经年的刻骨仇怨,都浸在这短短一句带着怨恨的叹息中了。
谁知张鄜却面无表情,一针见血地回了句:“真可惜,我一点也不恨你。”
“我同情你。”
静妃远远望着张鄜,却感觉那人似乎有一道目光从遮罩中穿透出来,无悲无喜地凝在自己身上。
良久,她看见那人忽然笑了一下:
“若我未记错,只要死生蛊真正的宿主死去,余下的子蛊也会有所感应,为它们的蛊母‘殉身’——”
静妃冷冷地勾了勾唇:“原来丞相打得是这般主意……我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曦儿他不在这里,也绝不会为了我来这里,他绝不会为了任何人牺牲!!”
“谁说蛊母在钟曦身上了?”
张鄜微微抬眼道:“死生蛊的蛊母,不是自始至终都在娘娘身上吗?”
“般若教信奉的鬼子母神,可是位货真价实的女子啊——”
静妃闻言这才阴下了脸,随着她的情绪起伏,周遭的走尸也明显地逐渐暴躁起来,一潮接一潮地簇拥在她身边,仿佛寻求母虫庇护的幼虫一般。
“所以,你是特意来我面前受死的吗!?”
“……啊!!——”
方圆百里的走尸霎时爆出一声声响彻行云的怒吼,受了刺激一般往张鄜的所在盲目地杀去,即使张鄜持剑抵挡,但仍被金刚杵刺伤了手掌。
猩红的血溪流般地滴落在地上,那股鲜美的气息使得化为走尸的将士更加躁动疯狂!
“娘娘……你知道般若母……为何会被宁玛萨迦列为八大秘蛊之首吗?……”
张鄜面色苍白,但身姿却依然维持着摇摇欲坠的挺拔,一双眼定定地直视着前方,语气有种异常的沉静:
“因为般若母……与其他秘蛊不同,只可惜寻常人只将其当做普通的情蛊,并且也活不到蛊母全盛的时候……死生蛊的宿主越强大,蛊母的作效便越强悍,但……”
“……丞相!丞相!!——”
“来人!!丞……丞相的眼睛流血了!!口、口鼻和耳朵也……”
“……”
——但般若母是靠着吸收宿主的血肉生长的。
宿主最虚弱时,就代表着般若母已然到达了最强悍的状态!
就在那一瞬间,方才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的走尸们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给控制住了,他们木然地静止在原地,但似乎在辛苦地与某种强大的东西作着斗争。
半晌,张鄜抬起手,五指狠狠地握成了拳,手背上的青筋痉挛不停。
“喀——”
“喀、喀、喀……”
死生蛊终是不敌般若母的威力,走尸们保持着诡异的姿势,一个个却将脑袋跟拧麻花似的生生地扭到了背后去,一张张青面獠牙的面具直直地对着静妃,或哭或笑,直令人不寒而栗。
而张鄜半跪在地上,深邃的眉骨几乎淌满了血,与此同时,他脸上的皮肤也在一寸寸地剥落,露出里头血肉模糊的白骨来。
“……七窍流血!!你、你这是要和我同归于尽吗!!?”
静妃眼见着那群几乎断了脑袋的将士朝自己走来,竟恍惚地疯笑道:
“也好……也好……这下你终于要死了!!阿峣你看见了吗!钟叡死了!他的儿子也死了!张鄜死了!!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了!!哈哈哈哈哈!!!”
“我替你报仇!!我替你报仇!!——”
“……”
在噬心般的痛楚中,张鄜强迫自己回忆一些美好的事物来让自己坚持着撑下去,直到他等的人到来,即使那个人或许永远也不会来。
但不知怎的,直到最后脑海里翻来覆去的,都是同一句话,同一个声音——
“张鄜,你现在……是不是有一点喜欢上我了?”
钟淳总喜欢问这句话——
问的时候总喜欢色厉内荏地瞪着眼睛,借此来掩饰自己的小心翼翼,掩饰这句话早已在他心里酝酿了千回百转。
张鄜早就看透了他,知道他其实想问“我和蔺皇后在你心里谁更重要”之类的云云,但是又偏偏撑着一层纸糊的脸皮不敢问。
于是他逗他,每回都是语气淡淡:“嗯,是有一点。”
仿佛听见那人在耳边失望地嘀嘀咕咕:
“……啊……怎么只有‘一点’啊。”
张鄜想对钟淳说,确实是“一点”。
比你所能想象的还多一点。
“……坏人!离陛下远一点!!”
钟曦蓦地感觉肩膀一痛,回过头,却看见一个三岁孩童正跃跃欲试地握着捡来的石块,孩童的母亲在一旁惊恐地望着他,随即给了孩童一巴掌。
“叫你淘气!叫你淘气!沈将军好不容易才将我们救出来,你要害死大家吗!滚到后面去!……”
“哇啊啊啊——”
一见钟曦望过来,那群衣衫褴褛的百姓顿时都露出如见蛇蝎的神情,惊慌地往官兵后头躲藏。
钟淳看着他三哥眉眼中沉了下去,心口竟愈来愈痛:“……你在骗我,对不对!?”
“你一看今日打不过我了,所以……所以就编这些故事来骗我!……对!你最擅长编故事了,我小时候你还专门编那些莫须有的故事来吓我,害我睡不着觉,对不对??”
钟曦揉了揉额角,掩去眉眼间那丝转瞬即逝的黯然,笑道:“小十三,若是这么想能安慰到你……”
忽然间,他似是感觉到了什么,连微笑都僵在了脸上——
也就是同一霎那,战场上那些脸色木然的走尸仿佛被人下了定身术一般,竟心有灵犀地齐齐静止了数刻。
“轰!!——”
在玄武军将士们愕然的目光中,方才那群“刀枪不入”的平昌军宛如真正的尸体般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从此再也无法动弹了。
“发生何事了!?”
钟淳心急如焚地抓住钟曦的肩,却发觉他的脸色是一片诡异到极致的平静,一股极其不安的感觉涌上心头:“……你、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对不对!?你知道张鄜在哪儿对不对?!死生蛊……死生蛊是不是被他破解了?……”
死生蛊已破,大势已去——
钟曦那双凤目微微睁大,不知想到了什么,将钟淳从头到脚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包括那因为浸着汗而变得湿漉漉的眉眼。
他几乎在一瞬便做了那个决定,甚至有些如释重负。
“小十三……”
“你还记得,去年冬日我送给你的那个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吗?”
那股不安的感觉到了极致,钟淳连头皮都克制不住地发麻:“……怎么了?”
钟曦低下头,嘴唇停在他的耳边,蛊惑一般地喃喃道:“里面放了能让张鄜加速毒发的蛊。”
“你把那荷包戴在身上一日,张鄜的情蛊便能早发作一时,若不是你每日戴在身上,他至少还能多活五年,若是不信,你大可去问张鄜身边那个姓寒的大夫……”
钟淳听见自己的心被刀割的声音,他捂住胸口,疼得几乎要蹲下身去,却发现那里仍在一下一下地抽搐:“你骗我……”
钟曦笑了笑:“三哥怎么会骗你?三哥疼你都来不及……若不是因为小十三每日都记挂着我,我的计划又怎会如此成功——”
“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钟淳赤着眼抽出断红,右手不住地痉挛着,锐利的剑锋失控地划破了钟曦的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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