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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我知道霍京那家伙藏在哪,你同我一起去,我们定能比张鄜还先将乔泰找着。”
钟淳也在为那块被自己抵掉的玉而肉疼,迫不及待地想戴罪立功,况且他也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在船上当个被人保护的“废物”,既然船都上了,不闯一闯龙潭虎穴又岂能善罢甘休。
“沈将军意下如何?”
沈长风有些为难道:“这……可是丞相有令……”
钟淳已经自顾自地穿起靴来:“那我也有令,将军你要听谁的?”
说罢他便直起身子跳了跳,担心这木头还犟在原地,又拍了拍沈长风的肩膀,小大人似的语重心长道:“放心吧,我相信沈将军的武艺和胆识,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沈长风:“……”

第50章 雨锈(八)
无色天船体极其庞大,各层楼梯皆是弯弯曲曲,复杂得像个地宫,若是没有里头的人带路,稍有不慎便会迷失在这诡谲的地方。
钟淳换上了一身沙弥的装束,循着当时那位少女带他走过的路,还真摸摸索索地找到了霍京的房间。
秋雨阴濛的天,整个室内都透着股沉寂的灰,连那些璎珞珠宝都显得黯尘无光。
床边摆着一座吉祥天女双身塑像,身披狐裘帛带,结跏跌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她面色娴静慈悲,但胸前却未遮一物,袒露着一片白花花的光景,身侧的忿怒金刚则从后方环抱住她腰腹,左手作指月印,虚虚向着前方。
无上怜悯,无上悲恶。
沈长风将那尊淫邪而圣洁的佛像认真地观摩了一遍,但还是未能从中窥出什么端倪来,回过头,却见那十三殿下也睁着一双水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瞧,不由正色道:
“殿下,非礼勿视,”
钟淳扯了扯嘴角:“沈将军,无色天上边到处都是这种东西,我早就见过许多回了,你不要太大惊小怪了。”
况且在那什么劳什子降伏宴上他还见过比这更不堪入目的场景呢……
沈将军闻言一脸黑线,但仍是默默地挡在了钟淳跟前,尽职尽责地替丞相捍卫十三殿下纯真的心灵。
钟淳盯着那金刚的手势,总觉得似乎同先前他在霍京房中看见的有所不同,比划着:
“殿中的双身佛像中,两个人的下、体都是如胶似漆地黏在一起,为何这两尊佛像的下边是分开的?”
沈长风被“两个人的下、体”一噎,一张俊脸奇异地涨红起来,他咳了咳,随着钟淳的目光开始打量起那尊怪异的双身佛像来,渐渐皱起了眉。
“殿下先到门边侯着。”
语罢,他从腰间“唰”地抽出一把黑金的锻刀,对着那吉祥天女的塑像劈头砍去。
“铛!——”
只闻一声清脆的金石击响,那双身塑像仍是稳如磐石般屹立原处,连片彩漆都未曾脱落。
“你将那金刚的左手往下拨点!”
钟淳依稀回忆起了当时那双身佛像的姿势,在门口冲沈长风喊道。
沈长风依言用刀柄在那忿怒金刚的左手轻轻敲了敲,那塑像果不其然地松动了些许,微微抖落一地泛着金漆的铜屑。
“再往下拨一点!将他的手放到天女的胸口上!——”
沈长风面色微赤,依言用刀鞘将那金刚的左肢往下拨了些,当那足有一掌粗的食指覆住那一点缨红时,整个天地突然轰隆隆地一震!
只见那头戴莲花宝冠的吉祥天女竟缓缓地倾倒在忿怒金刚之上,两人的下处严丝密合地贴在了一起,形成了交、 媾的姿势,与此同时,原本天女打坐之处的墙面竟出现了一方隐蔽的密道——
里头黑漆漆的,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散着股择人而噬的压迫感。
钟淳看见那洞口时,脑中霎时涌现起无数江湖小说中隐藏武功秘籍的宝洞来,一双眼登时亮了,摩拳擦掌道:
“我们就进去看一眼!一眼就行,若是找不着乔泰便出来。”
沈长风为难地叹了口气:“殿下您当真是全然不顾自己的安危,我们应当先派人禀告丞相,待丞相应允过后再作行动。”
钟淳道:“唉呀!说你呆你还真是呆!万一趁这会功夫那霍京便回来了呢!?”
“再说了,你们昨夜在这附近暗中搜了这么久,连那乔泰的影子都没见着,这不就正说明那乔泰就在这隐藏的密道之中吗!此时不趁机查探一番更待何时!”
“至于我的安危,这不是还有沈将军在吗!”
沈长风心中很是挣扎,他很想把丞相那尊大佛找来镇一镇这位“胆比天高”的十三殿下,但若是被别人知道自己连个半大的孩子都看不住,以后在那姓温的面前就更加抬不起头了。
他还欲说些什么,却见钟淳已经一溜烟儿地钻进了那洞中,便只得认命似的握紧腰间的刀,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被那黑暗渐渐吞噬后,洞口的吉祥天女像嘴角突然缓缓地上牵,望上去仿佛是个诡异的微笑,只闻轰然一声,那双身佛像便缓然地重新归了位,仿佛那条密道从来都未曾出现过一般。
与此同时,远处无色天那灰扑扑的阁楼望上去一片殷红,竟比夕沉落霞时还要绚丽妖异,法鼓金铎与客人调笑时的喧笑声一同消失了,所有的一切都在秋雨浇不息的弥天火海中安静地被吞没,被蚕食——
“殿下,天黑前我们得抵达船的东南角,届时温允会带着渔船在彭桥附近接应,若是察觉有什么不对劲便原路返回……”
钟淳边听着沈长风在耳旁絮絮叨叨,边借着这密道两旁的长明烛火望着石壁上的漆画。
他从书上见过,壁上画的是西海的萨埵神山。
连绵高耸的雪山如剑一般群立,日光在金顶之上洒下一片佛光,毗卢遮那佛的本尊遥遥立于群山之巅,无限的法相庄严。
而后的画面渐渐变成了一群小人举着幡旗朝雪山跪拜的模样,后边又画了些四臂观音、大势至菩萨、宝月观音自在佛的法相,至此看着都还算正经。
“沈将军你看,画上的这些人在做什么?”
沈长风用刀鞘击打石壁探路,顺着钟淳的目光望去,只见石壁上的一群小人正围着一个锅炉,锅里栩栩如生地画着一个人头以及挣扎时的半条手臂,四面八方还画着许多黑糊糊、生着翅膀的玩意,顿时一阵恶寒:
“……依微臣薄见,他们似乎是在炼蛊。”
“炼蛊?炼蛊要把人也放下去炖么?这是在炼蛊还是炼尸啊!”
钟淳也觉得此举非常残忍恶心:“般若教不是信奉密宗吗,密宗不是不杀生吗,为何会做炼蛊这种无视佛训之事?”
“旁边的梵语上说,这里头的‘人’是百虫的饵料,因此算不上‘人’。他们认为蛊是极具天地阴阳灵气之物,是鬼子母神在人间的化身,只要虔诚将其炼化就能获得鬼子母神赐予众生的力量……”
沈长风皱着眉:“后边的梵语我便不知其意了,若是丞相在应该能解答一二。”
“鬼子母神赐予众生的力量……”
钟淳低着头喃喃道:“鬼子母神赐予众生的力量……究竟是什么东西,我感觉我曾经在哪儿见过……”
“……沈将军,你能不拿你的剑鞘四处敲敲打打了吗,吵得我脑袋疼。”
沈长风纠正道:“殿下,那是我的刀鞘,而非剑鞘。”
“而且,那把刀鞘现下就握在我手里。”
一番诡异的寂静过后,不大不小的石室中传来一阵清晰而规律的“笃笃笃”声——
钟淳瞪大了眼,同沈长风对视了一眼,齐齐看向自己面前那块凹凸不平的地砖,
……下面似乎正有什么东西亟待着破土而出!
无色天的三大主殿之一的摩珂殿前,气势已剑拔弩张——
“离仞天啊离仞天,昨晚睡得可还算舒坦?”
难陀护法嘴里叼着一杆烟, 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戴着九头威德金刚面具的张鄜,笑道:
“哟,就你一人来了?怎生不见你身边那位小美人?”
张鄜接过他递来的酒,但却并未举杯,轻描淡写地回道:“昨晚闹得凶,被折腾狠了,现下自然起不了床了。”
“噢?是吗?——”
难陀护法古怪地笑了笑:“看来离仞天也非怜香惜玉之人,只是那孩子若现在还在睡着,可便要不好了。”
“怎地不好了?”
他斜着嘴角往窗外遥遥一指,压低了声道:“瞅见没,滚烫烫的一片红,咱们无色天都着火了!也不知是哪个奸细混进了船上,让人把房梁都烧了,那小美人若是还睡在床上,那定然是要香消玉殒的。”
“唉!可惜呀可惜!您来我这儿的时候怎么就不记得捎上他呢?不然,我们便将您俩一齐好好招待了——”
语罢,他身后数百名持着戒刀镬叉的黑衣武僧铺天盖地蜂拥而上,仿佛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一般,泛着寒光的骷髅尖刃遥遥直指张鄜的咽喉。
“这就不劳难陀护法费心了。”
张鄜揭去脸上那张狰狞的面具,露出底下浓墨般深邃的漆色眉目来,一袭玄衣在鬼哭狼嚎的惊天风雨中猎猎而动,仿佛一朵吞噬万物的五蕴莲花。
他抚上腰间的素色宝剑,修长的五指握住蛇形剑柄,不徐不疾地抽剑:
“那孩子还小,未见过我开杀戒的模样,若是一时之间被阁下凄惨的死状吓哭,身为长辈的我便难辞其咎了。”
难陀护法怒笑着拍桌而起,从身后拔出两杆拴着金刚铃的缨枪来,声音巨如洪钟:
“哈哈哈!身为长辈!!身为长辈他娘的还能将人照顾到床上去的?张鄜啊张鄜,你确实是个名副其实的衣冠禽兽!——”
霎时,殿中六十六扇琉璃宝窗应声震碎,香炉灯台、斗帐花幔皆被狂风骤雨掀翻在地,檐上金铃疯魔般地摇颤不停,仿佛要把听者的耳膜与血肉都搅碎一般!
难陀护法将那缨枪轮过地砖,发出一道刺耳的“咯吱”声,他朝身后的武僧作了个手势,用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笑道:
“丞相大人身在高堂,醉心权术久矣,这双握惯了笔杆子的手想来已然提不动刀了,去!你们几个先去给他热热身手,让他回想一下杀人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

“我数三下,殿下你往回跑,无论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要回头——”
沈长风从石壁侧边抄来一盏长明灯,面色凝重地看着那几块松动的地砖,随时准备将灯里烧得滚烫的鲛油泼下去。
“三、二、一!!”
钟淳脸色发青地拔腿就跑,脚底卖力地都快跑出火星子了,忽然听见后头荡来一道中气十足的惨叫声:
“……烫烫烫烫烫死我了!!我嘞个亲娘啊!!——”
他实在忍不住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那地砖底下钻出了个人模人样的东西,披头散发地看不清长相,但那肥硕的身躯活像只偷吃油水过多而重度积食的肥耗子,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地缝之间。
沈长风看清那人面容时,额上的青筋陡然暴起,一把攥住那东西的衣领,暴喝道:“是你!??你不是被霍京关起来了吗,怎么会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
钟淳闻言也好奇地溜了回来,只见那“肥耗子”见了沈长风却更像见了鬼似的,迫不及待地想把脑袋往地底下缩,奈何他的身材过于魁梧,脖子又被沈长风制住,浑身皆不得动弹,只得哀哀地陪笑着:
“唉哟……这不是沈、沈大人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原来眼前这蓬头垢面的“肥耗子”竟是众人苦苦找寻已久的桂州太守乔泰本尊!
沈长风见着他简直火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积攒的涵养被怒气焚烧殆尽,跟拔萝卜似的将那乔太守一把拔了出来,掐着他的脖子冷笑道:
“先前我去桂州之时是谁主动请缨将我们带去‘剿匪’?最后又把一群人跟耍猴似的耍得团团转?——”
乔泰面色涨红,连连摆手道:“……咳,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当时那不是身不由己嘛!那刘刺史盯着我呢,我若敢有什么动作,当时便被乔家那些恶霸乱棍抽死了!又怎能有契机被押送到上京,咳……同大人您一道被困在这种鬼地方啊!……”
沈长风闭了闭眼,忍着怒火将他放下:“当时你找个契机同我们一道走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乔泰油滑的官腔又不经意地从嘴边泄了出来:“是是是,大人所言极是!!”
他那小眼睛滴溜溜一转,瞄到一旁看戏的钟淳身上,陪笑道:“嘿嘿,这位模样俊俏的小郎君是?……”
沈长风依旧不给他好脸色,黑下脸道:“什么小郎君,这是当朝十三殿下!”
“原来是十三殿下!果真是英雄出少年!瞧瞧这模样,仪态雍容典雅,贵气浑然天成——”
钟淳头一回见到有人这么夸自己,心里还有些美滋滋的,但面上还是装作云淡风轻的样子:“乔大人,奉承话就免了,你是怎地从下边……呃…窜出来的?”
乔泰回道:“唉,这就说来话长了……先前我被那群金吾卫押得好好的,突然就被那个刀疤脸掳到了这艘船上来,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被关在那了,我顺着里头的耗子才找到有水的地方,拿竹杖往上戳了戳,感觉那顶上不太牢固,于是我戳着戳着就戳出了一条道儿。”
“这里头的虫子也忒多了,本以为能直接顺着道儿爬到外边去,没想到转悠了老半天,还是在这地宫里兜圈呢——”
沈长风拾起长明烛道:“行了,这次大家犯险都是为了寻你,不然那二十多个金吾卫也不会被霍京活活烧死了,既然已经寻着你了,便没必要再涉险了,赶紧找找出去的路吧。”
话题陡然沉重起来,乔泰也不好意思再腆着脸卖笑了,老实地跟在沈长风身后慢悠悠地走。
钟淳跟在他的身边,主动凑过去道:“乔大人。”
乔泰怕被沈长风听见,惶恐地低声道:“……我的天爷……此声‘大人’可万万担当不起,殿下有何事尽管吩咐就行……”
钟淳也跟着他小声问道:“……你先前同江左乔氏那伙人不是一丘之貉么,怎么突然想起要检举他们了?”
他曾经在书斋偷听张鄜和温允的谈话,说这桂州一带虽然明面上一副河清海晏的富饶景象,但私下确早已成了一副乌烟瘴气的“官阀相护”的圈子。
桂州的大小官员,上到衙门刺史,下至巡街的卫兵,多多少少都和东阳乔氏有着沾亲带故的牵连,这些年朝廷派去任职的官员,有些人经年累月地被这腐气一道蚀化了,有些人虽有颗清正廉洁的赤胆心,但在这土匪窝中待不到多久也被逼得辞官致仕了,而乔泰能在这“圈子”中混得一席之地,却并非靠着他那三寸不烂的油嘴滑舌,应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小殿下你有所不知,我若再不揭发他们,只怕这报应该要降到我乔某人头上了。”
乔泰苦笑道:“说来真是惭愧啊,小人早些年钻了官盐私贩的空子,赚着了一些小钱,又因着正好姓乔的缘故,便逐渐同那东阳乔氏攀上了关系,最终坐上了这太守之位。”
“嘿!多少读书人寒窗苦读梦寐以求的位子,偏偏被我这大字不识一字的乡巴佬给坐上了,你说这世道离奇不离奇!”
他说着脸上便露出了一丝讽意:“我乔某人自诩是‘小贪’,向来做事都是取之有道的,可未曾想到这乔家吃了一点甜头后愈发无所顾忌起来,仗着那已当上国舅爷的家主,一举将成千上万亩的公田都给私吞了。”
“殿下自出生起便未曾离开过京城,可能对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处境所知甚少。在我们桂州,有八成人家都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农民,这乔氏不仅将他们的地吞了,还将人家抓来做奴隶,这不仅是要断人财路,还是要断人生路啊!——”
“今年三月大旱,许多人失了地,便成了飘无定所的流民,可这群丧尽天良的东西竟连朝廷下放的赈灾款都贪!……我想不出办法,只好让那群农民扮成匪寇,自导自演了一出好戏,跟朝廷讨些军饷来暂时安置那些居无定所的百姓了。”
钟淳听罢亦是心头一凉,张了张嘴,但却实在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也跟着沈长风一道沉默了。
“方才来这里的路被堵死了。”
沈长风蹲下身,用从乔泰奉上的竹棍朝那石壁上四处戳了戳,机关暗门没摸着,反而又戳出一窝仓皇逃窜的毒虫来。
“再找找其他路吧,这儿的楼房之间应当都有暗道相连,不可能全部的道都走不通。”
钟淳望着那石壁上窸窣爬动的甲虫,一时走了神,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张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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