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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尽管钟淳在数位皇子中不算出挑,但仍是圣上血脉相连的亲子。如今储君之位还悬而未决,这乔希玉便竟敢公然蔑视皇威,对大宛皇子作出此等龌龊欺侮之举,若是待四皇子当真入主东宫,这天下可还是钟家的天下——
“他笑我跛脚!还故意用箭射我!……我踢他踹他咬他……但还是打不过他,就只好逃走了……”
钟淳偷偷觑了一眼张鄜的神色,担心那人会因此看不起自己,小声地辩驳道:“不对,我不是逃走的,我还往他手背上痛快地扎了一箭!……哼,那个死断袖心眼太坏了,痛死他活该!”
“如果我的剑术和骑术再好一些,就不会被他们欺负了……”
话说到一半,钟淳的喉咙突然哑了火,只怔然地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张鄜倾身替自己披上了外裳,弯下身地将腰间的系带给缓缓束紧。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相近,那股清冽性苦的檀香似一阵幽幽的雾,将他从头到脚都温沉地浸裹在其中。
“……”
钟淳大气都不敢喘,四肢被那人轻微的动作激得阵阵酥软发麻,生怕自己嘴唇稍一哆嗦便会擦过那人的鬓角。
“这与殿下的剑术与骑术并无任何关系,一个人若是常年作恶,且不必经受承担作恶所带来的后果与代价,那此人日后行事将会更加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这种人想欺侮谁,就欺侮谁,全无道理可言。你不必责怪自己,错不在你。”
张鄜替钟淳系好衣裳,见那小殿下不知何时已然僵硬得如一座石像,抿了抿唇正欲再说些什么,便听见帘子后有人轻轻地敲了敲车壁。
“后方的林间似乎有人在悄悄跟着咱们,看打扮应是乔府的人。”陈仪压低了声音。
“兴许是四殿下派来的,大人,我们回上京之后还要进宫吗?”
“有多少人?”
“大约有三四十个。”
陈仪见帘中静默不语,又试探地问道:“要让侍卫将他们抓起来,还是……”
“就让他们跟着。”
里头传来一道泛着冷气的声音:“进城之后直接回丞相府。”
“乔泰?我从未听闻过此人,可是你在东阳的远戚?”
乔敦姿态放松地倚在剔红兽纹交椅上,手中还挟着根白玉烟斗,从嘴中徐徐吐出一口烟来。
“怎地神情如此拘谨,莫不是在外边吃花酒又被你夫人抓着了?”
只见乔忠沉默了半晌,竟陡然在乔敦跟前跪了下来,狠狠地甩了自己一巴掌,苦声道:“侄儿自知有罪!今儿特此前来向叔父请罪!”
乔敦见他面色发白,步伐虚浮,显然是当真背着他默不作声地藏了件大事,心中亦是一沉:“起来说话。”
乔忠兢兢战战地起了身,但却不敢看乔敦那张瘦瞿精明的双眼,只低着头咬牙道:“不知叔父可还记得江左的那些地。”
江左是东阳乔氏经年盘踞之地,膏腴的私田税收更是整个乔氏收盈的重要来源之一,身为乔氏家主的乔敦自然对其了如指掌,只不轻不重地瞥了乔忠一眼:“那些地出什么事了?”
乔忠低头拭着汗:“那些私田近年来都是江左的父兄们在管,直至前些时日家里人递来消息,我才知晓近两年来乔家的土地竟从八千亩扩到了上万亩……”
乔敦闻言冷冷地弹了弹桌面:“私自吞并千顷公田,若是被查出来可是重罪。”
“不过这在我看来也不算什么能让你主动来请罪的大事。”
乔忠赶紧接着小声道:“家中父兄本想着趁今年收成好,往京中孝敬您几成,可偏偏未想到今年初春时竟泛了洪灾,那些失了地的农民都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民,往桂州那边去了。”
“桂州刺史周平与家父私交甚笃,知道这事之后便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唉……叔父您也知道,我们东阳那儿都是乡下人,没什么文化,这周平借着胆一忽悠,那老头子就听信了,这下就彻底酿成了大祸——”
乔敦不耐地道:“说重点。”
乔忠深吸了几口气,才哭丧着脸道:“是那朝廷拨的八十万两赈灾银。”
“……被他们几个当地大官一并吞了。”
乔敦闭上了眼:“吞了多少?”
“户部拨了八十万两,发到桂州刺史那儿便只剩下了五十万两,据说最后到太守那儿的只剩下了五万赈灾银……”
乔敦的脸色霎时大变,怒喝道:“贪什么不好!我问你们贪什么不好!?偏偏贪到这赈灾银上了!你家那老东西要这么多银两做什么!?”
乔忠吓得立即跪在了地上:“叔父息怒,叔父息怒——家父贪的这些银两,几乎都用在我和我三弟身上了。”
“我三弟这些年在上京既无关系也无人脉,不像我有叔父您照拂,于是家父便花了数十万银两替他打点京中那些有头有脸的官员,希望那些大人们届时能提携三弟一把。”
“至于剩下的银两,都……都被我用来打点乔府中的上下事物,孝敬给叔父您了!……”
乔敦霍地立身而起,拔剑指着跪在地上连连磕求的乔忠,气得胸口涨痛难忍:
“你是说……你平时里给我送的那些东西,都是用赈灾银置办来的!?”
“……回大人,有些是,有些不是。”
“混账!!!”
乔敦端了口热茶一饮而尽,将那上等的天青釉瓷摔在了乔忠身上:“你家那老东西既干得了这等缺德事,怎地还留下乔泰那只漏网之鱼?!”
乔忠不住地磕首道:“家父自是作了安排,本想让那乔太守做替罪羊,此事便一了百了了,谁知那张鄜却来横差一脚!向圣上请了谕旨要将这乔泰捉拿到邢狱面审!”
“前段日子我暗中派了几个刺客去劫狱,但都没劫成,眼下这桂州太守就快要到上京了,万一他将所有事都抖出来,后果将不堪设想……”
乔敦自然也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他这大司马之位屁股还没坐热,日后还要将身为女婿的钟戎扶上皇位,现下这乔忠竟给他捅出了这么大的篓子,若是真让张鄜将人接到,按邢狱的行事作风,指不定非但要严惩贪污赈灾银的官员,还会顺藤摸瓜地将他乔家在江左吞的那几千亩公田给查出来——
“这事情我来想办法。”
乔敦脸色阴沉得能滴水:“有我在,绝不会让那个乔泰活着走出上京。”
待马车终于驶回张府时,院落夜色已沉,竹槛秋露渐浓。
钟淳被府中奴婢伺候着沐浴完,就被拉着换上了宾客所穿的素色宽衣。侍女们不识得面前这位是当朝的十三殿下,还以为是自家大人领回府的小公子,窃声笑着地围着钟淳转了好几圈,将人脸都看红了。
“丞相大人让公子沐浴后前往书斋一叙。”
有个年纪不大的侍女见四下无人,便偷偷往钟淳手中塞了一个袖珍的八宝盒,还神神秘秘地附言道:“小公子且收着,一会用得上。”
钟淳望着那雕着金枝海棠的小盒,不明就里地问:“这是何物?”
侍女们对视后纷纷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秘笑,聚在一起嘀嘀咕咕道:
“……原来丞相喜欢这种年纪小的。”
“年纪小的乖巧听话,而且又什么都不懂……”
“方才我给那小公子擦身,他身上还……痕迹……”
“……”
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叩门声,只见陈仪提着一盏六角灯笼,一袭青巾黄袍地立在廊下,似乎在风露中等候了有些时辰:
“公子,您穿戴好衣裳了吗?”
张鄜有意隐藏钟淳的行踪,于是进府前便命他们这些下人统一称呼十三殿下为“公子”二字。
钟淳听罢忙将那小盒胡乱塞进袖袍里,下了台阶小跑着到了陈仪身后:“好了——”
“陈管事,我们走吧。”
陈仪微微顿首,领着比他矮上一个头的小殿下往中庭走去。

第34章 风腥(七)
张府的秋夜极静,彼时月挂中天,风露袭人,偌大的一个园子,除了草间窸窣的虫鸣之外,几乎听不见人的动静。
去书斋的那条石子小径钟淳熟得闭着眼都能走,但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他只好亦步亦趋地跟在陈仪的后头,随着那人慢悠悠的步子前行。
“十三殿下,小人心中有一事困惑已久,不知可否向殿下请教?”陈仪突然温声道。
钟淳放松地回道:“什么事?陈管事你尽管问吧。”
他变成胖猫儿被困书斋时还是陈仪对自己出言相救,因此即使变回了原身,他心里仍一直对这位老好人管事抱有好感。
“十三殿下与丞相大人先前可是旧识?”
“旧识?丞相年轻时我还未出生呢……”钟淳讷讷道:“怎可能是旧识?”
陈仪笑道:“这便是了,可近日里看殿下对我家大人很是熟稔的样子,连他的喜好饮的茶与酒都一清二楚,还以为殿下与大人早就熟识了。”
钟淳闻言背上渗出几滴细汗来,干笑着:“丞相喜欢喝什么茶只要稍作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了,我也是听三哥说的,这才特地备了礼往丞相府送来。”
……陈仪这是在出言试探自己吗?不管了,先拿三哥出来当一下挡箭牌。
“殿下有心了。”
陈仪继续微笑道:“前几日大人奉圣上之命去东阁寺寻求般若教古籍之时,似乎也在宝殿前遇见了殿下。”
“……那日是个良辰吉日,我碰巧去东阁寺上香。”
“大人与裴尚书在雅仙阁宴饮时,十三殿下正好也在。”
“……那是三哥拉着我去的!那一日我正好在附近游逛……”
陈仪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日大人与乔、姜、公孙三家各位家主在乔氏别苑会晤之事,按理而言此事只有圣上知晓,这消息我也不曾透露给相府上下的其他人。”
“殿下莫非真有未卜先知之能,知晓丞相今日将会出城,才独身一人跑至距上京几百里的乔府别苑围猎不成?”
“……”
钟淳紧张地摸了摸鼻子,又暗搓搓拭了一把汗:“……巧合,只是巧合——”
陈仪望着小殿下局促不安的模样笑而不语,他一向点到为止,便不再穷追不舍地继续追问下去,只顺着道将他领到了蝉饮斋的石阶前。
门前侯着的翠衣侍女向他们俯身行礼,一人轻轻地将门推了一道缝,另一人用雪缎作的扇将门前的扁青帘子挑开一角,露出里头的八角金漆屏风来。
“公子请进。”陈仪变了称呼,谦恭地朝钟淳作了手势。
钟淳拈着帘委身而入,绕过那六副观音法相,闻见一股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清苦药味。
只见张鄜支着头,阖目半倚在桌案前,漆玄高冠,眉眼间凹陷深邃。
他似乎刚服过药,呼吸绵长而平稳。
钟淳轻手轻脚地扶着桌在那人身侧半跪下来,看见了在髹漆箱上伏着的胖猫儿,心中生了些奇异之感。
张鄜平日忙于政事,他变回胖猫儿之后都在书斋陪着那人,不知不觉便睡在了堆叠杂物的箱子上。
这些日子里,整个朝廷被那死而复生的般若教搅得鸡犬不宁,禁卫中还特意拨了一批人潜入民间暗查有无其教众的动向,但传回来的消息大多都不尽人意。
京畿庙宇中那诡异的青莲壁画就仿佛一阵吹皱秋水的风,过后便没了痕迹,反倒是那一池水铮铮地兀自自乱不停。
钟淳望着张鄜垂在桌面的手,心下一动,壮着胆子将那紧握成拳的手一点一点地抚平摊开。
昏黄烛火的映照下,那宽阔的掌心仿佛一张历经风霜的砂纸,深深浅浅的伤疤如同一道道难以磨灭的墨痕,尽职尽责地记载着其主戎马半生的功绩。
他忍不住将自己的手放在那人掌心上,抵着生满厚茧的指腹,在那或长或短的疤上细细地摩挲起来。
钟淳年纪小,既没打过仗,也没干过什么重活,一双手生得白腻细软,摸着跟一绸雪色锦缎似的,上头滑溜溜的一点茧子也没有。
少年人的指骨比成熟男子要小上许多,放在那粗砺的掌心上好似一块明透的暖玉,只要张鄜稍稍一握,就能将那只手全然收于掌心。
钟淳摸着摸着,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
不知端午那晚这只手为自己挡刀的伤疤还在不在?
于是他便愈发得寸进尺地倾过身去,将那人的虎口掰揩开来——
“……唔!!”
右腕蓦地被一只手狠厉地圈锢住,整个人“嘭”地一声被摁倒在桌案上,力道重得几乎要捏碎腕骨。
钟淳禁不住地失声痛呼,惶惶地对上了一双杀意横肆的漆色深目。
那一瞬间,他丝毫不怀疑张鄜会直接干净利落地将他解决了。
“丞……丞相……”
张鄜听见耳边那强忍痛意的声音,神智这才被强行唤回些许,周身散发的阴戾之气也跟着微微一滞。
他皱着眉阖上眼,再次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殿下可有受伤之处?”
钟淳本害怕那人追究自己对他动手动脚的事,但他突然从理亏方摇身一变成了受害方,便立刻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已然通红的手腕,泪眼汪汪地瞅着张鄜:
“……疼。”
“……”
张鄜抿着唇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才声色冷冷地道:“殿下日后若有事直接叫醒我便是,不然容易下意识被当作行刺之人。”
“噢……”
钟淳面上瘪着脸,心里却有一丝得意。
他感觉自己好像无形之中抓住了令丞相无所适从的脉门,并且开始无师自通地熟练运用了起来。
看来三哥那“烈女怕缠郎”的歪理也并不是没有可学之处的——
“丞相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
张鄜道:“为了乔希玉之事。”
“殿下与乔希玉先前可曾有过过节?”
钟淳恢复了正襟危坐的姿势,认真地摇了摇头:“不曾。”
“今日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我一个人在围场练习骑射,也没见着其他的人,这群姓乔的倒自己来招惹我了。”
张鄜又问:“毫无缘由地招惹你?”
钟淳忆起那些乔家子弟的调笑,牙根又被气得痒痒的:“他们就是想看我笑话。”
“看你什么笑话?”
“看、看……看———”
钟淳未想到张鄜的追问如此步步紧逼,头越垂越低,声音也越来越弱:“看……就是看我的笑话。”
他还是说不出口。
张鄜神色淡淡地看了他许久,那双眼似乎已将他从头到尾都看得透彻:“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殿下应当识得这个道理。在这宫中想要明哲保身,还需低调行事。”
钟淳心下一凉,那人先前的穷追不舍原是在劝诫自己应与他保持距离。
他顿了顿,心底那股倔劲又上来了:“木若有人相护,等闲之风岂能摧折,堆若有石筑垒,寻常溪流又岂能湍破?”
“原来殿下费了这么多心思,只是为了寻人相护。”
张鄜往地上平静地看了一眼,只见方才钟淳被抓住手腕时从袖中不慎滑落的一角八宝盒正静静地躺在那儿。
“可惜你要的,我给不了。”
钟淳自己都还未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便听到那人接着道:“不过,我有样东西要赠与殿下。”
只见张鄜从身后的屉格中抽出一个长盒,盒中正静静沉列着一柄三尺软剑:“此剑名为‘断红’,是把腰带剑,用来防身是最佳的。”
钟淳还沉浸在被拒绝的惊天悲伤中,双眼空空地任由那人替自己的腰间缠上断红。
“此剑裹在腰上与寻常绶带无异,但若将剑柄抽旋而出,剑身便可化为锋利的菱刃,无论是防御还是杀敌都很方便。”
张鄜看着那柄断红上的剑穗,他没有告诉钟淳,这柄剑最贵重的地方是剑尾挂着的那块巫山石玉。
巫山石玉于世上仅存两颗,一颗被先帝赐给了先皇后,一颗被赐给了他。
只要旁人看见这块玉,便能知晓此物之主与丞相关系非常,下手前便会再三思量。
“日后若是乔家人与四皇子再为难殿下,这把剑或许能派上用场。”
钟淳眼眶发酸,强忍着委屈涩声道:
“……是不是我接了这柄剑,以后就不能找你了。”
张鄜沉默了半晌,才道:“是。”
“那我、那我不要了!———”钟淳的眼泪还是没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
“我今日能救得了殿下一次,能救得了日后的两次、三次、无数次吗?”
钟淳闻言浑身一颤,转过身抹了一把泪,随后攥着帘子一把掀开,如一阵风般莽莽撞撞地闯了出去。
过了良久,陈仪才在外头敲了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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