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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记(狐狸宝贝)


钟淳闻言,立马疯狂含泪颔首以表同意。
见张鄜垂首不言,陈仪趁热打铁道:“这胖猫儿原先在公子那是极不听话的,经常要竹鞭教训才能安稳一些,今日这刺头无缘无故跑来大人您的书斋,想必也是与您投缘的。”
钟淳继续含泪颔首。
陈仪摸了摸胡子,又道:“我听闻寻常猫儿的性格大都孤僻喜独,不爱同人待在一处。可今日这奴儿三三竟一下午都安安静静地赖在房中,现下被人制住命门也丝毫不反抗——”
“大人,这胖猫儿似乎对您有种异于常人的信赖与亲昵啊——”
钟淳含泪颔首……
……嗯?
张鄜转眼看向手中那只呆愣的猫儿,缓声道:“亲昵?”
陈翊笑道:“您看他在您手中乖巧得跟什么似的,一动也不动,耳朵垂着,连肚皮都露出来了,这不是在向您讨宠撒娇吗。”
钟淳:“……”
他那是被吓得动弹不得,怎么就成了乖巧撒娇了!
眼看着那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又望了过来,钟淳背脊一僵,强忍着内心的畏惧,终于鼓起勇气伸出爪子抱住那人的手腕,战战兢兢地蹭了几下:
“嗷……”
陈仪见状很是欣慰:“大人您看,这小东西果然天生便与您亲厚。”
张鄜并未言语,只是又静静地看了手中那胖猫儿一会,才将其放了下来。
待那袭玄色身影逐渐行至门口,惊魂未定的钟淳听见一声:
“在暄儿把心收回来之前看住它,以后别让它出现在文渊院。”
作者有话说:
张鄜(fu第一声)

自那晚之后,钟淳有好几日没再见过那片玄色的衣角。
丞相掌丞天子,助理万机,见不到人影也是寻常。
但那作天作地的小魔头竟也似白日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莫非真的被关禁闭了?
既想不到回到原身的法子,他便只能暂时以这只胖猫儿的身体在张府中闲逛,逛累了就去下房的后厨中蹭吃蹭喝,听听府中的大小八卦,看看有没有原身十三皇子的消息,一时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后厨有个叫李婶的,平日里很疼爱这只胖猫儿,一听见钟淳来串门,便经常把冰镇的西瓜梨子偷偷从井里取出来,把伙房中的一屋子全叫来,一窝人一齐分着吃。
钟淳也觉得李婶给人一种莫名的亲近感,总让他想起从小服侍他的嬷嬷秦姑姑。
他的亲娘去得早,据说生前也只是先皇后身边的一个婢女,一夜恩宠后稀里糊涂地生下了他,得了个位分不高的贵人。所以在皇帝的十几个皇子中,唯独他十三皇子住的殿宇最偏,享得待遇最差。
夏天时候,其他皇子都有的冰簟小食,偏他没有。冬天时候,其他殿宇里都有的炭火锦裘,偏他没有。
但好在他还有秦姑姑,尽管条件再差,秦姑姑也会想方设法让小殿下用上好东西。
每年到了酷热难耐的时候,宫中没有降暑用的冰盆,秦姑姑就会偷偷从内务府捡些其他皇子不要的烂瓜果回来,把虫子啃坏的地方挖掉,留着好的地方给他炖汤解暑喝。
而到了睡觉的时候,那人便用藤条给他编了个竹床,小良子则像个老君旁边伺候的小童一般,负责给他扇蒲扇,在阵阵凉风下,钟淳也能睡得很安稳。
“胖猫儿!胖猫儿!胖胖——”
成荫的葡萄藤下,李婶两周岁的小孙女丫丫眼尖地瞅见了不远处那抹棕红色的身影,激动地晃起了白生生的两条小腿。口齿不清地嚷道。
钟淳闻声四肢并用地跑来,故意往小姑娘粉团子似的面颊上舔了舔,逗得小丫头“咯咯咯”地一阵乐。
李婶见胖猫儿来了,慈爱地揉了揉他那圆鼓鼓的腮帮子,从屋里取出一碟冒着冰丝的紫杨梅来。
钟淳都能闻见空气中那股又酸又甜的香气了,忙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两只胖爪捧住那颗颗饱满的杨梅,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丫丫赤着手脚爬过来,一把搂住了那毛蓬蓬的肚子,幸福地把脑袋倚在胖猫儿的背上。
石桌上放了一碟煮熟的咸花生米,一小盘青黄的橘子,还有一小壶清酒,后厨的仆役伙夫闲下来之后便会坐在石阶上聊些闲话,譬如谁家的丫鬟又与谁家的侍卫有了私情,谁家的小姐即将出嫁,家里准备的嫁妆却十分寒酸,甚至还不如她的庶妹……
钟淳吃饱喝足后,就会懒懒地趴在清凉的石阶上,任由丫丫用那双小手给他梳毛按摩。
左耳是夏木间的窸窣虫鸣,右耳是家长里短的琐碎小事,这让他觉得很热闹又安心。
斑驳的日光交错在这一方绿荫荫的小天地,凝成一块块明透发亮的光斑,匆匆的日子好像忽然过得十分缓长。
“听我在宫里当差的侄子说,皇上最近终于打算立新后了,丞相似乎不是很赞同,这几日一直在宫中劝圣上三思。”
孙姑折着篮子中的菜,见四下无人,才神神秘秘道:
“听闻要立宫中那位乔贵妃做皇后呢——”
“这消息当真?”众人纷纷问道。
“自然当真。”孙姑有些得意道:“我侄子可是在西直门当差的,宫中什么风声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我今日说的这事啊,据说在宫中朝中早就不是秘密了。”
人人皆晓当今圣上与先皇后乃结发妻子,两人伉俪情深,恩爱有加,如同世间寻常夫妻一般令人艳羡,以至于先皇后故去后十多年,皇帝都不曾立过后。
可如今怎的如此突兀地要立乔贵妃为后?
丫丫奋力地用蒲扇给奴儿三三扇风,只见伏在石阶上休憩的胖猫儿抖了抖耳朵,似乎也正听着这八卦。
“嗐,立谁作皇后和咱们这帮粗人有关系吗?”李婶是从乡下被卖到上京来的,没读过几日书,看不透这朝中宫中的是是非非,故而疑道。
“虽然同咱们没关系,但是同咱们丞相关系可大着哩。”
老吕读过几年书,是后厨中唯一的“文化人”,见此不由摸着胡子侃侃道:“你们可知在咱们丞相坐上这台辅之位之前,朝中势力最广的都是哪些人。”
孙姑笑道:“不就是乔贵妃的乔家么!”
“不止。”老吕跟讲书一般摇头晃脑道:
“金墉乔氏,灞水姜氏,雨陵公孙——这就是自周朝以来绵延了上百年的中原三大士族,也被称为‘上三家’。前朝的绝大多数重臣都是出自这三大世家,更有‘三公九卿不出乔姜,北门南牙不出公孙’一说,意思便是能当上宰相与公卿之人,他的姓氏定然便在那三家之中。”
李婶又问:“可这和咱们丞相有甚关系?”
老吕不徐不疾地卖了个关子:“你可知咱们丞相当初是如何从一个小小的将军摇身一变成为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的?”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上三家的老臣在朝中累积了几代人脉,权势更是根深蒂固。当年圣上刚登基时年岁尚轻,为避免被这些老臣牵着鼻子走,他便开始扶持咱们丞相,意图借张家的力量去打压上三家的旧臣。”
老吕继续故作高深道:“皇上这次要立乔贵妃为后,做的便是与当年如出一辙的事情。只不过当年是扶张打乔,现在啊,反过来了——”
岂料众人听完之后的反应却甚是平淡,似乎对朝上此类勾心斗角之事并不感兴趣,折菜的折菜,焯水的焯水,聊天的聊天,就连丫丫也听得有些犯困了,白白嫩嫩的小胳膊抱住了胖猫儿,不嫌热地往那大脑袋上蹭了蹭,钟淳迷迷糊糊地回应了一下,把丫丫激动得直叫,又对着那肉乎乎得脸蛋上香了一口。
事实可证,比起朝廷上的风起云涌,大伙们还是对乔贵妃本人更感兴趣些:
“听闻那乔贵妃今年才满二十,生得那是含苞欲放,我见犹怜,正是桃花一般青春的年纪,也怪不得皇上起了立后的心思。”
“是床上功夫好吧,你看那淑妃进宫前也是艳冠群芳的美人,倒也不见得皇上宠她,那乔贵妃定是学了些缠人的本事,才哄得皇上夜夜留宿她那……”
“……别说了!还有孩子在呢!”
“……”
孙姑忍不住插嘴道:“我侄子当职时见过乔贵妃出门的架势,听闻她乘的尚辇足足有十二随行侍女呢,车上挂满了珠玉黄金,像腾云驾雾的仙人一般,甚至比皇后娘娘还要奢华。”
“那她一定是个极美的女子了。”一个小女娃有些艳羡道:“ 不知道她和皇后娘娘哪一位生得更好看。”
“自然是皇后娘娘好看。”众人反应倒是很齐。
方才一直插不上话的老吕终于忍不住道:“莫非你们见过她的面貌?”
“没见过。”一人笑道:“不过,能让皇上和咱们丞……咳,这等风姿神秀的男子念念不忘这么多年的人,定然并非寻常女子,那些徒有其表的美人怎可与之相比?”
话语刚落,七嘴八舌的人群竟渐渐安静了下来,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中。
丫丫见怀中的胖猫儿忽然又精神了起来,乌漆漆的眼睛张得溜圆,还竖起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咧着嘴上手揉了又揉。
半晌,李婶忽然轻声道:“府中人多眼杂,以后这种事儿就别再说了。虽说说者无心,但指不定让什么有心之人听去,到时麻烦可就大了。”
那人似乎也意识道方才自己的口无遮拦,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是、是,李婶教训得是,我以后一定管住自己的嘴。”
片刻后,有人去井中捞了西瓜上来给大家切来吃,众人又三三两两地开始闲聊,气氛又恢复了最初的宁静。
然而钟淳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简直心痒得抓耳挠腮,恨不得能口吐人言,抓住刚才那个吊他胃口的家伙的领子,让他把刚才那些未尽之言跟倒豆子似的倒出来。
他先前在宫中便有听过太傅张鄜对已故的先太子疼爱有加,几乎视若亲子,但不知其中竟有此等因会缘由。
这些日子他在张府内四处溜达,见府中大小厢房院落错落有致,但有许多院中林木繁芜,石阶上青苔丛生,不似有人居住。
而张府近十间厢房中,竟无一处是女眷的住所——
这莫非也与丞相单恋先皇后的传言有关?
钟淳近日天天赖在后厨,多少也“耳濡目染”了些朝中大臣们家中的大小八卦,知道这朝中但凡官位高于五品的,府中定然是妻妾美眷如云,虽也有几个洁身自好的,但总归是娶了正妻,有了不少子嗣。
而丞相除了张暄这一个儿子外便再无其他子嗣,这么多年既未见他娶妻纳妾,也未见他宠幸过别的什么人,在当今世上倒真算得上奇事一桩。

但只不过几日,心大的钟淳便将这些宫闱秘辛给抛之脑后了。
伏暑的天气实在毒辣,他变成猫之后似乎比人身还要惧热,有时即使躲在树荫下也难得一个整觉,白日里便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
在苦苦寻觅了府中的大小厢房后,钟淳最终得出了一个结论:张府中最凉快的地方便是丞相的书斋与主屋。
兴许是性情喜静的缘故,张鄜在书斋与卧房的庭院中种满了苍翠的松树与槐树,群木高耸挺拔,枝叶遮天蔽日,即使在日头最盛的正午时候,两处室内却依然如同深山尽处的古寺禅院一般幽远清静。
主屋后的空地并未用来挖池建亭,而是种了苦楝、石榴、枇杷、枣树此类的果树,月洞门前还栽了一小片藿香,花儿只有米粒大小,浮着一片淡而馨然的紫色,在草丛中一簇簇悄无声息地生着。
这一日午后,趁着丞相不在府中,从后厨那吃饱喝足的钟淳便干起了鸠占鹊巢的勾当,偷偷溜进了那人的蝉饮斋,寻了个晒不着光的竹榻躺了下来,没过多久便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朦胧中,他听见附近有什么东西碰撞的轻微的动静,以为是进来打扫的侍女,便没怎么在意地翻了个身,谁知下一刻便被人猝不及防地蒙头套上了一个黑网———
“嗷——!!!”
钟淳大惊,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试图用爪子破开那麻袋,但整只猫却被人反手牢牢地扛在了肩膀上,成了个憋屈又动弹不得的姿势。
他被人绑架了!
眼前一片昏天黑地,钟淳奋力地扭动嚎叫着,期望着门前的侍卫能发现自己,可那绑架他的人身手实在是好,没几下便背着胖猫儿灵活地翻出了窗。
钟淳听着耳边的呼呼风声,知晓自己已然到了院外,心下绝望至极,不禁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又过了半晌,他听见麻袋被解开的动静,还未来得及睁眼,自己便被人给抱进了怀里乱揉了一通,耳边响起一个恶狠狠的声音:
“……教你乱跑!下回还敢乱跑不!”
“奴儿三三,想我了没?”
钟淳仰起头,果不其然望见了张暄那张俊秀的小脸蛋。
也是,府中除了这小魔头又还有谁能如此肆意地进出丞相本人的主屋呢?
“你别这么看我,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便不拿藤条抽你了……”
张暄见那胖猫儿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还伸出爪子作势要抓他,心中不仅不怒,反而更觉这几日未见的东西变得更讨人喜欢了,俯下身捏了捏他的脸颊:
“这几日在阿父那里不好过吧,你看看你,脸颊上都没剩几两肉了。阿父喜洁,最讨厌你这种长毛的畜生了!他肯定不会允你进他的卧房——”
“只有我不嫌弃你,连睡觉都抱着你,你今后也要对我好,不能再乱跑了,知道吗?”
钟淳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谁家的好人待人好的方式是趁人睡觉的时候绑架他啊。
张暄见那猫儿虽面露不悦之色,但似乎并未生逃跑之意,只是乖乖地坐在原地,一副没睡醒的模样,心下便放心了。
“奴儿三三,一会儿我便要去学堂念书去了。”
钟淳心想:去吧去吧,这熊孩子再逃学,估计下一次挨藤条的就是他本人了。
谁知下一刻便听那小魔头幽幽地道:“可是我想和你一直待在一起。”
“奴儿三三,你同我一道去学堂好不好?”
“……”
钟淳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人一把薅住后颈毛,给提溜塞进了竹编的学篓里,而后便被一盖给封在了里边。
“嗷!!!”
听见奴儿三三愤怒的叫唤声,张暄放低了声音,轻声细语地安慰道:
“嘘,小点声,小点声……要是被先生们发现就糟了……别担心,这几日被关禁闭的时候我还给你准备了上学穿的衣裳,你穿了一定会喜欢的!”
学堂的午后,院里梧桐枝繁叶盛,映得阶前绿阴浓长,屋外竹林有泉溪鸣涧,蝉声阵阵,满眼的新绿将那燥人的暑气都消去了几分。
堂屋中,本该去休憩的士族学子们此刻竟团团地围聚在了一起,新奇地看着书桌上那只通体棕红的胖猫儿,争先恐后地想要摸上一摸:
“这是食铁兽吗?它也吃竹子吗?”
“它的眉毛是白色的!嘴巴也是白色的……好像壁画上的太上老君呀——”
“奴儿三三穿上我们的衣裳模样真好看,怎么就这么合身呢!”
张暄闻言不禁得意地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巾帻:“那是,我可是费了好大心思照着奴儿三三的尺寸教人订做的,怎么可能不合身呢!”
只见那胖猫儿头戴幅巾,身着深衣,像模像样地端着手团坐在桌前,鬓边不知被谁插上一朵鲜艳的石榴花,望上去不仅不觉怪异,反而更觉憨态可掬。
“我……我可以喂奴儿三三吃东西吗?”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孩腼腆地开了口,他是兵部尚书吴崇检家的小公子,今年刚满八岁,比张暄还小上一岁。
“你喂吧。”张暄难得大方地开了口,倒不是因为他与这吴小公子的交情有多好,只因他实在太想看看同窗们被奴儿三三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了!
吴小公子得了张暄的首肯,激动得小脸都红了,提着衣袖蹭蹭蹭地跑回了自己的座位,提出家里为自己准备的食盒,从中精心挑选了一颗黄得透亮的枇杷,再小心翼翼地捧给奴儿三三。
只见那胖猫儿接过枇杷后,并未作出狼吞虎咽的动作,而是端正地坐直了身子,再用指甲慢条斯理地将果皮缓缓剥下,最后才像个文人雅士般在枇杷肉上斯文地咬下一小口,鼓着腮帮子咀嚼起来。
周围的学子们与吴小公子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听着那“咔嚓咔嚓”的声音,纷纷感觉自己的心要融化了。
“奴儿三三吃东西也太端庄了,我从未见过有哪只猫儿像它这般有教养——”一个士族小孩忍不住夸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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