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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生(噫吁嚱鸭)


现在的日子,远比他曾经想象中的要好,他看着眼前的场景,难免会想起某个人。
姜白榆恍然发觉,感情真的是一个分外神奇的东西。
他想起初见宋纪时,对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松弛感,似乎对一切都胜券在握,那是用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底气,是姜白榆永远无法触及到的存在。
但是那人压抑着疯狂的神色还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在他回忆起时也总带着心痛。
或许有的人,相遇一场也已经足够。
君卧高台,我居春山。
这大概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没有宋纪的日子, 对于姜白榆来说和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日复一日的早起晚归、看不完的书和做不完的实验,有亲人和朋友相伴,偶尔也能做做自己喜欢的事儿——这些都是在遇见宋纪之前, 姜白榆预想当中忙碌却充实的大学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原本既定当中的轨道上走。
只是非常偶尔的时候, 姜白榆从实验室或教学楼走出来,会下意识地偏头看向一侧的路灯。
当他因为晚归而不得已通过漆黑的巷道时, 身后也总有一双眼睛在隐秘地跟随,像一只分外安静的守护灵,但是当姜白榆踏出巷子后回头看去时, 深邃的道路尽头却没有任何身影。
但姜白榆没再去追究这些亦真亦假的“巧合”和“错觉”他既没有刻意地忽略, 却也不再因为一点小事而走神。
宋纪的出现, 是姜白榆原本平稳的生活当中唯一的偏轨,而他也将如自己曾对对方所说的那样,一步一步、专心走好眼下的路。
期末考试将近,姜白榆的生活又变得更加忙碌起来,于是那些藏在细枝末节里的回忆被各种纷至杳来的信息所冲散, 轻轻掩进记忆的长河里。
之前的比赛取得了预想当中的好结果, 姜白榆所在的小组获得了一笔颇为丰厚的奖金,加上之前通过家教和打工攒下的钱,姜白榆手上也有了一部分足够他用以额外开销的积蓄。
他原本计划着从攒下的钱中抽出一部分, 在学期结束后带着姜澍在城市周边玩转一圈, 但是还没等他将计划落实, 意外却先一步来临。
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当天晚上, 姜白榆接到了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有些陌生的嗓音,姜白榆难得犹豫, 思索着究竟要不要按照对方所说的做。
隔着一道电话线,齐若的声音在虚弱中又显得格外沙哑, “我在这儿没什么朋友……好歹是同寝的室友一场,只是帮忙把我接回去而已……不用这么绝情吧?”
姜白榆察觉电话那头的人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他顿了顿,还是同意,“你把地址发给我。”
当姜白榆来到对方指定的酒吧的时候,偌大的包房内已经就只有齐若一个人,对方瘫在中间的沙发椅上,周围的地面上一片狼藉,烟蒂和酒水混了一地,酒瓶七零八落地堆了满桌。
原本在进入这个场所之前,姜白榆已经做好了准备,假设一旦察觉不对就会立刻报警或者直接往紧急出口跑,但是现在——
姜白榆拧着眉头走进,抬手拍了拍在沙发上躺着的人,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过了好半晌,齐若才有了反应,对方先是掀开眼皮冷着脸盯着他看了几秒,随后才慢悠悠地从软垫上直起身。
齐若抬起头,看着眼前站得笔直的人影,自嘲式地扯了扯嘴角,“你来了…你还真来了。”
姜白榆没理会他的态度,把人扶起来带出了酒吧,正准备拿出手机打车时,身侧始终没什么动静的齐若却忽然开口,“不用了,我已经打好了。”
在回去的路上,两个人坐在后座,各自靠着窗,彼此都没有说话。齐若眼看着已经稍微酒醒过来,但也只是沉着脸将目光望向窗外。
姜白榆没什么要和对方搭话的意思,但是过了一会儿,齐若偏过脸,倏地叫了他的名字。
“姜白榆。”
“你今天会来这里,是因为可怜我么?”
“……可怜?”
姜白榆沉默地将车窗摇低,让冷风灌进,将车间的酒气吹散,又悠悠地关上车窗,这才偏过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因为吹了冷风而皱起眉头的齐若,“你哪里可怜?”
没有管齐若一瞬间压低的眉眼,姜白榆收回视线,语气平淡地陈述,“你身体健康、亲人未曾离世、家庭条件良好、在国内顶尖的高等学府接受教育……这些每一条单拎出来,都是许多人可望而不可求、甚至为之奋斗一生的。”
“——你哪里可怜?”
齐若沉默,片刻后,垂着眼嗤笑一声,“但人总是不知足的,见到了更好、更大的世界,就会止不住地去奢求更多。”
“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有更深的体会才对。”
姜白榆敛下眼睫,没回话。
齐若说得没错,在宋纪身边确实让他见到了这个世界更广大的一面,但是比起走捷径,还是踏踏实实争取的方式让他更加安心。比起被动地接受赠予,他更喜欢自己亲手撷取成功的果实。
然而姜白榆的沉默的反应却给了齐若错觉,他瞥了眼姜白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但是不管怎么样,那都不重要了。”
“毕竟当初有一句话我似乎说对了——我们俩都没什么不同,都是被人玩弄后觉得乏味就可以随意丢弃的小玩意儿罢了。”
这不是对方第一次说这种话,姜白榆微微蹙眉,对上齐若夹杂着讽刺的视线,抿了抿唇,淡声开口——
“君子死节。你不自轻,别人也不会随意轻视你。”
“你读过的书,应该告诉过你这个道理。”
齐若闻言侧过头,面上敛了笑,半晌向姜白榆投来一道极其复杂的视线。在绝望中又隐含了一丝解脱,同时夹杂着让人看不懂的快意,甚至有些疯狂——这让姜白榆在刹那间升起不好的预感。
“是吗?”
“那都无所谓了,反正今天过后,没人会知道、会在意我经历过什么。”
“姜白榆,我这人很怕孤单的。”
“连到要死的时候也是一样。”
“而且。”齐若低下头,咬着唇喃喃,“我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处境,你却过得比我要好?”
姜白榆不明白对方怎么忽然提起“死”这个话题,也没有彻底明白后面的话究竟是射什么意思,但是心中强烈的预感却越演越浓。
也就是这时,姜白榆他们所坐的这辆出租车调转车头,偏离了市中心的方向,转而向郊区的盘山公路上驶去。
“停车!”
发觉不对,姜白榆抓住前方的椅背,朝着司机低喝一声。
但是前面的司机在听到他的话后,非但没有停车,反而猛地踩下油门,白色的轿车顿时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
姜白榆因为后坐力骤然撞上椅背,在回过神来后拧眉看向一旁神色毫无波澜的齐若,眉眼间满是不解,“你想做什么?”
这件事情,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方的早有预谋。
但齐若只是看了他一眼,随后露出一个惨淡却病态的笑,“姜白榆,和我一起去迎接死亡吧。”
轿车极速向前驶去,很快就冲入了环山而建的高速公路。
在愈来愈快的速度中,姜白榆头一次发觉死亡离自己格外近,幼时的阴影也随之浮上心头,让他面色发白。在竭力保持镇定后,姜白榆企图劝说前面的司机,但是对方对他的话不为所动,似乎早已下定了某种疯狂的决心。
车门两侧都上了锁,但即使没有锁,在这样告诉的情况下跳车,恐怕不死也得落个半残。
眼见无计可施,姜白榆从衣袋掏出手机,试图拨打报警电话,但是旁边一直保持静默的人却忽然没什么感情地说了一声,“没用的,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他们眼前的山路出现了一道拐角,那里属于交通事故高发的地段,连带一侧的护栏也是新修的,下面就是几十米的山崖,从这坠下,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
在刹那间,姜白榆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真是疯了。
然而就在车头即将撞上护栏的刹那间,斜刺里却突然冲出来的一辆黑色轿车,它从后方加速,又从侧面猛地撞上了姜白榆所在的这辆车的车头,生生将其撞偏了方向,紧接着又像是不要命了一般,穿过车与护栏间的间隙,将载着三人的车往道路内侧挤压。
金属之间的摩擦碰撞出剧烈的火星,两辆车的车身互相挨擦着向山路的内侧偏移而去,最后白车抵制不住黑车的碰撞与牵扯,不受控制地被撞停在山路边。
姜白榆几乎是在那辆黑车撞上来的同时就已经紧急抓住了车内的把手,而齐若坐在靠里侧的位置,眼见车辆即将撞上石壁,却也并没有任何矮下身防护的意思,反而解开身上的安全带,闭上了眼。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他计划好的,那司机的母亲因为身患重病,家里已经欠了巨额的医药费,齐若出高价买了他的命,地点也是他精心挑选,一旦上了车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
唯一需要赌的是姜白榆的选择,如果他选择不来,今天要死的也就只有两个人。但实际上,即使了解得不够深入,齐若也很清楚以姜白榆的个性不可能不会来。
所有人都说姜白榆聪明、是他所在的专业里难能一见的天才,但齐若只觉得他蠢,蠢到因为一个不熟的、甚至是编造过自己谣言的室友的两三句话就简单地葬送了性命。
齐若以为自己今天一定会死,但是那辆不知道哪里冲出来的车打乱了他的计划,但他在看清迎面而来的山石时,又觉得这种死法虽然没能达成目的,却也可以。
但是在他即将合眼迎接死亡之际,身侧一个人影闪过,将他与对方的位置调换,回过来时,齐若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按着肩膀牢牢压在身下。
紧接着,车门被挤压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车窗碎裂,刺耳的声音几欲将人的耳膜刮破。
有温热的液体从虚空中滴落在他的脸颊。
齐若睁开眼,他亲眼见着鲜血沿着少年的额角汩汩滑下,几乎染红了那半张素白的面庞。
耳畔的声音清且浅,带着少年独特的冷淡和沙哑。
“我……不了解你……”
“……有一句话……你说错……”
姜白榆的呼出的气息越来越弱,他只感到有前所未有的疲惫涌上心头,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阖眼的欲望。在确认眼下的危机彻底解除后,他才放任自己卸了力道倒下。
“……我们……不是……”
黑暗中,那道声音彻底断开,齐若从惊愣中回神,伸手去碰身上人的后背,却只触到了满手温热的血。
“喂……姜白榆,喂!你醒醒!”
这不对……他明明是想拉着他一起去死的……为什么?
然而没有时间再给齐若进行思考,因为他们身侧的车门猛地被人以一股大力扯开,随即,一个浑身染血的身影探进来,全程没有分给他一点目光,只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压在他身上的人的状况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抱在怀里,一面低唤对方的名字,一面给对方止血。
分明对方早已撞得头破血流,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地倒下,但是在呼唤姜白榆的名字的时候,语气又是那样地温柔。
在接下来的急救过程当中,那个男人身上的伤势似乎愈发加重,甚至在他仔细地给姜白榆包扎伤口止血的时候,自己抑制不住地从口中地流溢出鲜血来,这副模样看起来格外狼狈,和初次见面时那个衣冠楚楚的贵公子截然不同。
在这一瞬间,齐若想起姜白榆没有说完的那句话——
他们是不一样的。
黑暗的尽头是一片极尽深邃的海。
姜白榆停驻在柔软的沙滩上,每一个途径的旅人都会以告诫的口吻告诉他——不要靠近那片海。
他们说,那片海上有能将船只破碎的风暴、有会吃人的魔鬼,还有永远不会升起太阳的黑夜。
所有人都在让他远离那片海,就连那片海上浓郁的天色也在拒绝着他。
但是姜白榆是个倔性子,他一向不喜欢从别人口中探听事物,只相信自己的直觉和感受,于是在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很多次之后,他终于靠近了那片海。
起初,冰冷的海水没过他的脚腕、腰身、脖颈,最后将他一整个吞没。
他想,那些人没有骗他,这是一片很危险的海,可是过了不久,周围环绕包裹着他的海水变得那样温暖,他坠在深海的怀抱里,少见地有了可以依靠的事物的错觉。
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姜白榆在海的最深处睁眼,面前是一团极其微小的火焰,在他好奇地触碰它的一瞬间,原本平静的海面忽然剧烈地晃动起来,与此同时,有一道声音穿过层层的波涛,在他耳畔变得清晰。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宝贝。”
“——阿榆!”
“姜白榆!”
一声声的呼唤宛若潮水,将姜白榆推回岸边。
当姜白榆终于躺在柔软的沙滩上,再次睁眼时,却发现在那样剧烈的动荡中,那簇火苗却始终没有脱离他的掌心,而当他极目远眺,却发现原本烟波浩渺的海面,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沉。
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喊他的名字,姜白榆听见他喊了很多次,后来带上嘶哑,似乎在同他说对不起。
那语气中的痛苦实在太过真实,于是姜白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道声音原来并不是错觉。
梦与现实的隔膜被彻底打破,在睁眼前,姜白榆先轻轻张了张口——
“怎么办……”
“不怕,很快就没事的,宝贝,没事的。”
似乎误会了他的话,在得到轻微的反应之后,宋纪开始一声声地安慰他,又开始尝试着和他搭话,避免他再次失去意识。
即使不用睁开眼,姜白榆也能想象到眼前这人肯定受了不轻的伤毕竟做了那样疯狂的事儿。
在此之前,姜白榆始终认为时间一定会抹平一切,包括感情也是,哪怕再执着的爱意也一定经历不过时间的磋磨,最终会被碾碎在岁月的车辙里,成为经年之后忆起时化作的一声叹息。
短暂的相遇终会被彼此遗忘。
但他似乎想错了。
梦中的那片死海看起来那样清晰——在缓慢地呼吸后,姜白榆费劲地再次张了张口。
他想说,他大概没事儿,他以前不懂事儿,摸爬滚打的时候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这次大概只是流多了血,所以看起来吓人了一点。
他还想说——
怎么办,我好像不小心把你的心拿走了,不快点还回去的话,你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宋纪。
记忆的最后,是救护车赶来时发出的鸣笛声,姜白榆强撑着的精神微微松懈下来,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之中。
这一次,他没在梦里再看见那一片海。
姜白榆再次睁眼的时候,正好和轻声推门进来的秦枝对上视线。
发觉他醒来的人在短暂的怔愣后,连忙转身叫来医生为他查看,在确保他的各项体征都没有问题之后,才记下医生的每一道嘱咐,将医生送走。
没多久,椅子被轻轻拉开的声音在床畔响起,姜白榆看着去而复返的人,眨眨眼,问,“他呢?”
秦枝没有直面回答这个问题,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番他此刻的精神状态,随后征求起姜白榆的意见,“小榆,我和你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吗?”
姜白榆从对方的避而不答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轻轻点了点头。
“好。”

第31章
世家大族为了巩固自己在上流阶层中的地位, 彼此之间进行联姻的现象并不算少见,即使宋家作为少数的顶级豪门,曾经在这一点上也并不例外。
按照常理, 联姻的双方并不会对对方抱有太深的感情, 惯有的情况是收双方相敬如宾,顺利完成利益的置换。但是这点对于曾经的宋家主而言并不适用。
充满戏剧性的, 铁血无情的掌权者对于长辈安排的联姻对象一见钟情,无奈的是对方早已心有所属,只是迫于家族的压力才结下了这桩婚约。婚后, 因求而不得而引发的妒忌与猜疑, 促使他将爱人软禁在宅邸当中近十年, 宋纪的祖母原本是温婉多情的性子,即使这样,最终也因为不得自由而积郁成疾,早早便撒手人寰。
他们唯一的儿子在父亲的严苛教导下长大,成人后却并没有同父亲一般接受联姻, 而是自由恋爱结识了互许终身的恋人。宋纪的母亲是当时初露头角的天才青年画家, 明艳灿烂,喜好游历世界各地的山川湖泊,自由得如同展翼的飞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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