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鱼长眠(布厘吱)

“这么小的鱼！居然长得还挺可爱的。”旁边的小伙子跟了句嘴，“就是为什么他看起来这么...社恐？”
这是合理的吗，觉得一条鱼社恐。
尹尤川被他这个说法吸引了注意，一方面是好奇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方面也担心几个人围着会把小笨鱼吓着。他于是快步走过去，去看见几个人围住的那个塑料罐里，小鱼正头朝下着将自己黏在瓶底上。他的两边鱼鳍迅速地摆动着，身体也跟着不停转动，像是在寻求一个可以躲避所有人眼光的角度，却在转了三四圈之后发现自己完全是徒劳。
他看起来很着急，甚至有些狼狈。而在注意到尹尤川的出现后，小家伙像是找到了救援，向着他的方向摆摆尾巴游过来，又用那双圆而黑的眼睛看向他，着急地像是在求助。
尹尤川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应该被归纳为什么，他只觉得在意识到小鱼躲避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刚才那一点点毛毛刺刺的疙瘩，忽然就被轻巧地抚平了。
小笨鱼应该是怕人，而不是怕他。他甚至对自己好像是有些依赖的，至少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和面对其他人不太一样。
感觉，好像有点高兴。
这是怎么一回事。
尹尤川没想明白，但既然小鱼的行动意味这么明显，他不介意伸出援手当一次好人。
“好啦，他可能有点怕人，毕竟是下午刚钓上来的，可能不太习惯这样的环境。”
尹尤川的话相当有分量，围在一起的年轻人们当即散开，只剩下一句轻飘飘的咕哝，“再次之前他见的鱼应该要比见的人多很多。”
很有意思的想法，尹尤川弯了弯嘴角。
只剩下一人一鱼，小鱼于是又恢复了正常，懒懒地摆着尾巴把身子转过去。只不过这次他似乎对尹尤川有了点感激和好感，身体斜斜地歪过来，开始时不时那眼睛瞅着他看。
“现在不怕我啦？”尹尤川敲敲塑料瓶壁，本意只是想调侃一下，却没想到水里的小鱼因为他的动作受了惊，摆着尾巴转了两圈，又那尾巴对着他不理人了。
尹尤川平生第一次感觉到拿一条鱼没办法。
他不知道应该给这条小鱼一个什么样的评价。要说他是真的笨吧，他又好像完全能够理解人的一切所作所为，并且用他的行动来给予你回应。要说他是真的聪明，尹尤川绝不相信会有一条聪明的小鱼舍弃钩子上的鱼食，反而咬住垂下的鱼线。
“你呀...”尹尤川拿他没办法，只得把塑料瓶轻轻往里面推了推，避免让来往的人注意到这里还有一条胆子小小的银色小笨鱼。
“川哥！上班啦！”侍应生小姑娘在门边探出一个脑袋，脆生生的语气像是春天里一场浇下来的雨。
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听在谁耳朵里都应该是悦耳的，可在今天的尹尤川听来，却多少勾起了他心里的不舍。
“来了。”他回答。
“在这里等着我回来哟。”离开准备间之前，他对塑料瓶里的小家伙轻声说。
小鱼摇摇尾巴，尹尤川也不知道这句话他听懂了没有。

第4章 宠物小鱼
这是个工作日的晚上，酒吧的工作并不是非常繁忙，但是尹尤川作为店里资历最老的调酒师，还是需要再吧台里坐镇的。甚至不少熟客来到店里都会点名要他调的酒，说是喝起来的感觉更好。
这一点尹尤川心里一直是存疑的，调酒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些手法和配方，他自觉自己和其他人也没有什么分别。后来同事听说了这个说法，还揪着尹尤川打趣过。
“你真以为他们是觉得你调的酒更好喝啊？是看你长得好看，想借机跟你搭讪吧。”
尹尤川觉得他这话还是捧杀的成分更多一些，于是一张订单推过去，用工作堵住了对方插科打诨的嘴。
不过尹尤川确实是长得好看的。
读书的时候他需要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来支撑自己的日常花销，并且补贴爷爷生病住院的费用，因此劳碌出了一身肌肉。没有过度的训练痕迹，也没有多余的赘肉，身材非常不错。他生了非常舒朗清俊的五官，浓眉大眼高鼻梁，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能够完美代入所有校园文里的阳光开朗型男主。
但他自己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外貌上的优越固然会给他带来一些生活上的红利，但与之相伴相生的，也有一些恼人的困扰。于是尹尤川并不喜欢和他人讨论自己的长相，也并不喜欢把自己的长相作为给生活带来便利的筹码。
此刻的尹尤川正站在吧台前，正握着一个高球杯，看起来像是很认真地在制作一杯威士忌水割，思绪却忍不住随着手里一圈圈旋转的冰块偷偷溜走，穿过放着各种酒类和果汁的柜子，拐过一桌又一桌喝得尽兴的客人，去到那个窄小的准备间里，去看看他的小鱼。
他已经和那条小鱼分开有一会儿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其他人发现被藏在角落里的他，而他自己一只鱼呆在那里，又会不会害怕。
这种心情对于尹尤川来说还挺罕见的，上一次有这种体会，还是在刚刚领养盒盒的时候。
盒盒是他在小区里捡回家的流浪猫，应该是被原主人一起了，尹尤川刚捡到她的时候小家伙胆子特别小，不仅一直蜷缩在家里的小角落中不敢出来，甚至连递到面前的罐罐和猫条都不敢张嘴享用。那时候尹尤川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盒盒逐渐接受新环境，小家伙一直畏畏缩缩，于是他连带着上班的时间都一直提心吊胆她会不会在家里难受，会不会不愿意吃东西。
然而这种担心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毕竟如今的盒盒已经是家里的小霸王，别说担心她害怕了，尹尤川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小祖宗在家心情不好，直接把他的布沙发给挠穿了。
这种久违的担心与惦记称得上是一种甜蜜的折磨，尹尤川感觉自己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不曾像现在这样期待下班。
他把手里那杯制作好的水割防止到吧台上，又轻轻敲了一下上菜的提示铃，这才将刚才用过的搅拌勺拿到水龙头下冲洗。
也不知道如果是小鱼在这样的水流下，会不会被冲的摇摆不定来回转圈。
尹尤川笑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来。
“川哥。”侍应生小姑娘送完了刚才那杯水割，回转身又站在了尹尤川的面前。她开口的语气带这些扭捏，黑亮澄澈的眼睛看过来，带着湿润的水汽和荡漾的笑意，令尹尤川下意识地躲闪。
“怎么了？”尹尤川擦干净手上的水渍，却没抬头去看女孩的眼睛。嘴角刚刚弯起的弧度，也变成了一个礼貌性的微笑。
坦白来讲，他很喜欢这个姑娘，但这种喜欢仅仅局限于前辈对后辈的欣赏，还有朋友之间的友善。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次面对这双眼睛的时候，尹尤川都会有些没来由地心虚，以及一点点的愧疚。
“周末文化广场那边有个文创集市，好像还挺有意思的，不知道川哥感不感兴趣，要不要...到时候一起去看看？”
小姑娘说得很礼貌，同时用意也很明显。这种一对一的邀请和“一起去”的表达在没有具体关系的语言环境中，无异于一种向深处发展感情的隐晦邀请。
尹尤川清楚这样的潜台词，也清楚自己必须给予一个明确的拒绝。可是话到嘴边转了三个圈，他愣是没想出来究竟要怎么拒绝才足够体面。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一边的调酒师小哥调完了手里的一杯“橘子海”，拍着铃探头过来凑趣儿。
“你说那个文创集市啊，前两天我在上也刷到过了来着，正想着没人一起去呢！正好周末歇业大家都休息，要不我们大伙趁机组织个团建，还能一起吃吃饭什么的。”
这提议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直接把单独的约会变成了众人的聚餐，出行的性质也随着这样一句轻飘飘的话发生了根本行的改变。
尹尤川还没来得及对此做出反应，旁边的同事就已经开始纷纷附和这个提议，并且起哄着让他也在集体活动里有点参与度。
“来嘛川哥，一起工作这么长时间还没机会团建呢，你是我们的主心骨，你不来多可惜。”
尹尤川也觉得这个局面没了自己似乎不太合适，左右周末放假也没什么事，于是点头答应下来。
大家于是欢呼着又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去，没人知道他看似认真地调着酒，心里却还惦记着准备间里那条懒懒摆尾的小笨鱼。
好容易捱到了打烊，尹尤川拔腿就往准备间走。平时他总是下班最晚的那个，今天的反常举动就显得非常引人注意。
“这是干嘛呀？忙着去关照他钓上来的那条鱼？”
“感觉川哥这是把他当宠物养啊，哈哈哈哈哈。”
尹尤川听见他们在身后小声议论，却没回头去瞧。他进了准备间还没来得及去换衣服，就赶紧从架子深处把那个塑料罐拿出来。
罐子里的睡眠轻轻晃荡，倒映着头顶一盏圆亮的电灯，好像是被人窃来的一小轮月亮，就撒在这水面之间，洒在那条小鱼的身上。
他被尹尤川的动静惊扰，慢慢地转过身来。

这是出现在尹尤川脑海里的第一个想法。
可是太奇怪了，鱼怎么会睡觉呢？他从来没听说过鱼会睡觉的说法，也从来没想过如果一条鱼会睡觉的话，他会做什么样的梦。
但在这一刻，小鱼懒懒摆动的鱼鳍和尾巴，还有慢悠悠晃荡荡的神情都让他觉得，小鱼应该是刚从睡梦中醒过来。
小鱼似乎注意到了灯光的变化，紧接着有注意到了尹尤川的存在，他在原地发了两秒的呆，然后摆摆鱼鳍让自己地身子转过去，再次用尾巴面对着尹尤川。
有长进，但是不多，至少看到他出现的时候不会再觉得害怕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尹尤川于是不再管他，走到一旁将身上的工作服换下来挂好，等再次收拾好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小鱼在水里对着灯光的投影吐泡泡。一个接一个的泡泡向上升腾，最后消失在水面上，溅起小小的涟漪又立刻消失不见。
感觉是没什么意思的游戏，但是小鱼玩的很高兴。高兴到尾巴摆动的幅度都比刚刚大了不少，连尹尤川出现在塑料罐旁边，他都浑然未觉。
但这样的游戏时间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
小鱼的电量好像不太够，游戏时间没有持续太久，他就明显活力不足了。尾巴和鱼鳍摇摆的节奏逐渐变得缓慢，最后也不吐泡泡了，在水里懒懒地转了一个圈，终于发现了趴在罐子边上的尹尤川。
“不玩啦？”尹尤川敲敲杯壁，这次小鱼没像上次一样害怕得躲闪，倒是在发了两秒的呆之后游过来，隔着透明的塑料瓶壁碰了碰尹尤川的手指。
这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隔着塑料瓶和凉冽的海水，尹尤川觉得自己应该是感觉不到小鱼的触碰的。可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作祟，在小鱼轻轻触碰杯壁的那一刻，尹尤川竟然觉得自己的指尖碰到了一点薄薄的微凉。
轻飘飘的触感像是羽毛擦过，掀起一阵飘忽的风，只是一瞬如幻觉般的触碰，又立刻在神经的末梢消失的无影无踪。
“靠，真的假的。”尹尤川忍不住轻轻捻了捻自己的指尖，那种熟悉的感觉好像仍然存在，但又确实再也摸不到了。
小鱼好像对他的反应很满意，摇摆着身体在水里转了两圈，像个孩子一样显得有些洋洋得意。可这样的精神劲没持续够三秒，小鱼又像是没了点一样蔫了吧唧地停在原地。
“怎么这么懒，动一下就累了？”尹尤川碰碰杯壁，想要引起小家伙的注意，可小鱼却好像完全打不起精神，懒懒地偏着身子瞅他一眼，又用尾巴面对尹尤川。
尹尤川失笑。
他就没见过这么懒的生物。
在遇见这条小鱼之前，他以为盒盒玩耍五分钟睡觉两小时的精神状态已经非常躺平，却没想到还能有比这更摆的，光是活跃那么几秒钟，就好像花光了小鱼所有的力气。
水里的小鱼不再理睬他，于是尹尤川收好了东西，捧着塑料瓶往外走。
酒吧营业到半夜，公交车肯定是赶不上的，索性尹尤川这两年赚的钱也不算太少，前两个月才给自己换了一个离酒吧不远的出租屋，从此半夜下班只需要走十五分钟就能到家。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经不多，没有了白日的喧哗，城市平直的柏油马路更加显得空阔。夏夜的晚风带着属于城市的燥热吹过尹尤川的颈侧，没多久就渗出来一层薄薄的细汗。他早习惯了这样的感受，心里的黏腻的触感并没有太强烈的反感，反而是这样夜深人静只余虫鸣的时刻，才能让他的心获得一点珍贵的安宁。
他的脚步并不快，散步一样地走进夜色里。
“好像也错怪你了，这么晚是应该睡了。”尹尤川看着远处灭了灯的居民区轻声道，“人老是熬夜身体不好，容易掉发。你们鱼如果老是熬夜，是不是也会掉鳞片之类的？”
当然没有人回答他。
尹尤川也没指望能得到一个答案。
他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停住脚步，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塑料罐。
晚风轻轻拂过水面，留下一串清浅的波纹。水中的小鱼仿佛睡着了，尾巴和鱼鳍缓慢而有节奏地摆动着，对外界的一切毫无知觉。头顶红灯的光映射在瓶子里，在小鱼的身上反射出一层漂亮的红光，他就停在那儿，像是一落在水面上的一片红叶。
尹尤川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但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记忆里翻找出这点熟悉究竟来自哪里。
以前上小学的时候，家和学校隔着好长的一段距离。那时候家里的情况不是很好，他连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的钱都掏不出来，只能每天早起，由爷爷骑着那辆叮咚乱响的旧单车送他去学校。
旧单车的后座是个铁架子，爷爷担心小尤川坐着不舒服，于是拿材料给他自制了一个舒适软和的靠背。从此尹尤川开始喜欢上坐单车上学的日子，也开始在路途中找出一些乐趣来。
一路上的乐子是不少的，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路上必须经过的一个鱼宠市场。
尹尤川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鱼，红色的黑色的，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吹满了鼓鼓的氧气，又被挑在长长的竹竿上，白的蓝的灯光一打，鱼儿们就像是在泡泡里漫游一样漂亮。
这样的情景对于好奇心正盛的学龄儿童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于是鱼宠市场的顾客里，尹尤川的同学们占了大头。他们总是在放学的下午溜进那堆发着光的泡泡里，再出来的时候手上捧着一只，里面装了两条来回摆尾的红色小金鱼。
尹尤川在这方面上，并没有免俗。
只是他的口袋里从来没有多余的零花钱，也从来没机会买一条属于自己的小红鱼。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从那堆灯光旁边擦过，小脑袋里幻想着自己也有一天能钻进那堆泡泡里，总有一天也有属于自己的一条小鱼。

第6章 少年小鱼
尹尤川带的思绪飘的很远，一直到头顶的红灯转绿，光芒清亮地映照在水面上，才终于把他走神的脑袋拽了回来。
决定把小鱼养起来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多少和自己是有一些缘分，而且他实太小也太笨了，如果就这么把他做成菜吃掉，心里多少都有些不忍。
可是多年前的记忆在成年后的这个夜晚里忽然复苏，尹尤川却不由得笑起来。
这大概也算是当年的那颗彩色泡泡，兜兜转转许多年再次落回他的手里吧。
因着这层昳丽的童年记忆，尹尤川对小鱼的心情更多了一分珍重。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从柜子里翻出两年前在旧货市场淘到的玻璃鱼缸，又珍而重之地把鱼缸安置在出租屋里仅有的一张矮桌上，在最显眼的地方给小鱼安了家。
一旁等了主人一天却没在第一时间获得爱的抚摸的盒盒急的喵喵叫，绕着尹尤川的腿来回绕，发现引不起主人的注意之后一下咬住了尹尤川的裤脚。
这么晚回来都打扰本小姐睡觉了！你回来的第一件事居然还不是给我摸摸！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别的喵了！
清汤大老爷！猫好人坏！盒盒超生气，决定和自家铲屎官冷战五秒。
尹尤川不理她，趴在桌子上看鱼缸里晃动着尾巴的小家伙。
小鱼似乎并没有因为他刚才搬家的动作受到惊扰，尾巴和鱼鳍仍然懒懒地招摇，黑而亮的眼睛虽然睁着着，却怎么看都透着疲惫和困倦。尹尤川觉得鱼类的睡眠可能不讲究闭眼，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鱼应该已经在梦周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