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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木总逢春(刘水水)


“哐当”一声,从门里传来了东西碰撞的声音,陈显赶忙将烟头按灭在了栏杆上,一开门,沈计雪正蹲在地上扶起那把踢翻的凳子。
“不好意思。”沈计雪听到了开门声,“我想上厕所,没留意到。”
刚忙着生气,陈显都把这茬给忘了,家里很多东西都换了位置,对于沈计雪而言,无疑又是一个全新的环境,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我来吧。”陈显将凳子放到了靠墙角的位置,见沈计雪自己站了起来,他问道,“厕所上了吗?”
沈计雪咬着口腔内壁的肉,“没有。”
陈显径直走到厕所门口,打开门口,跟沈计雪说道:“你先上。”
沈计雪想说谢谢来着,但似乎还在因为刚才的事情生气,脸憋得通红,也没张开口,慢吞吞转身,摸索着进了厕所。
看到厕所门关上,陈显这才回过神,自己没有证据怀疑人家爸爸,本来就是不对的,人家不过是同样说了姜英两句,自己又跟人耍起脾气来了。
他俩本来就是同病相怜,明明该互相帮助,互相鼓励的,怎么到头来还戳对方痛处呢。
一阵水声过后,厕所从里面被打开,沈计雪扶着门口找了半天的方向,他明知道陈显站在客厅,却不肯拉下脸来求助。
陈显微微叹了口气,主动道:“是我太粗心了,家里很多东西都换了位置,你还不适应。”
说完,陈显走上前去,在触碰沈计雪之前,他先询问,“我带你熟悉熟悉?”
沈计雪气性大,陈显主动示好,他都不肯顺着台阶下,胳膊收紧,没有接话。
“刚才的事情我俩各退一步,我没有怀疑你跟你爸爸,我只是着急了。”
沈计雪应该是受眼盲影响,有些不能像普通人一样控制表情,他放松时脸上的表情很明显。
陈显继续道:“今天是没办法挂失补办存折了,明天一早我再去吧。”
沈计雪气性大归大,好像也特别好哄,只要所有的事情都顺着他了,他立马就放松下来,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没那么明显。
陈显试探性地伸出手,用胳膊托住了沈计雪的手掌,接触的瞬间,沈计雪本能地将手缩回,意识到是陈显后,他又缓缓将手放了回去。
“这儿是厕所。”
盲人很依赖触感,陈显将沈计雪的手放到门框上,让他好好摸摸,等沈计雪摸得差不多了,他将人扶了起来,“找得准方向吗?左手边是客厅,往右走是厨房,回房间得经过厨房。”
家里大致的方向沈计雪是有印象的,他点了点头。
陈显又拉着去抚摸客厅的家具,大到冰箱电视,小到座椅板凳,“这些东西,特别是板凳,我都尽量不改变位置,免得你绊倒。”
水壶和茶杯放在了靠近电视机的柜子上,陈显拉着沈计雪的手,让他仔细抚摸,“杯子,壶里都是放凉的开水,回头给你房间也放一壶,对了,你就住主卧吧,你习惯了。”
沈计雪摸到了光洁的玻璃杯,他摔坏了很多个,好不容易摸到一个好的,冷冰冰的触感,让他很怀念。
失明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复明遥遥无期,沈计雪真的很害怕日子一久后,他见过的东西会渐渐淡出他的脑海,他会忘记能看到时,世界是怎样的。
“怎么样?东西在哪儿,心里大概有数吗?”
沈计雪双手握住玻璃杯轻轻点头,“谢谢。”

“这么客气干嘛?”陈显听了很不是滋味,刚想伸手揉一下沈计雪的脑袋,想到沈计雪不喜欢被人触碰,又将手收了回来,“你头发长太长了。”
一个人关在家里大半个月,沈计雪连饭都吃不上,哪儿有余地打理头发,他抓了抓发梢,没有说话。
陈显见状,说道:“明天你跟我一块儿去银行吧,顺道带你去理个发。”
沈计雪依旧没有说话,陈显能猜到他沉默的原因,还是对自己不够信任,也是,沈计雪看不到,答应跟自己这个陌生人一起住已经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哪儿还有胆子跟自己出门,万一自己是居心叵测的坏人,将他扔在街上,他一个盲人又该何去何从。
“你要不想走得太远,我先带你去剪头发,就在宿舍楼外,剪完我再把你送回来。”
陈显的声音低沉有力,很有安全感,总算是说动了沈计雪。
沈计雪轻声回答,“好。”
或许是知道明天要出门,沈计雪睡得并不是很踏实,对明天的出行,他既向往,又担心,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他屏住呼吸,想通过声音来判断时间,可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仿佛死一般沉寂。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沈计雪迷迷糊糊间,客厅传来的声音吵醒,他的手指在床单上摸索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睡在了床上,鼻腔里没有嗅到难闻气味,陈显这个名字跳入他的脑海中,昨天的事情他才逐渐回忆起来。
“陈显?怎么回事啊?”
没等沈计雪想太多,从门外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声音,他捏着床单犹豫了片刻,轻手轻脚坐起身来,努力去听门外是谁在跟陈显说话。
陈显是被电话铃声给吵醒的,他在船上的作息时间规律,刚回到岸上还有些不适应,等看清是在自己家后,他这才猛然想起姜英不见踪影的事情,他连忙抓起电话,可惜来电显示并不是姜英的号码。
“喂?”陈显清了清嗓子,让自己显得精神一些,“吴别。”
被叫吴别的男人也没跟陈显绕弯子,“开门。”
同时,客厅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陈显没想到吴别能来这么快,胡乱穿好衣服,跳下床,直奔客厅开门。
“怎么回事啊?”铁门一打开,门外站了个跟陈显差不多个子的男人,只是皮肤黑了不少,“我一回来就听说姜英人不见了?”
陈显跟吴别发小,一个院子长大,父母是同事,他俩也继承爸爸的衣钵,平时基本上一起出船,只是偶尔不能在一条船上。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只不过一天的工夫,估计整个航运公司的人都知道自己媳妇不见了。
陈显抓着头发,不想细说,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吴别是个急性子,“你别不说话啊?你怎么这个时候还是个哑炮?”
“我已经报警了,也给她老家打过电话,人暂时没有找到。”
吴别听出陈显的意思来了,还当失踪人口处理呗,别的职业是什么情况不知道,反正干他们这行的,媳妇跟人跑了的几率比什么都大。
“你不会以为姜英只是出去散散心,玩一趟吧?”吴别想是想到什么,“钱呢?存折呢?”
陈显语塞,他本来就不善言辞,吴别跟机关枪一样,问题接二连三的,完全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真是完蛋了!”吴别大骂一声,拽着陈显就要出门,“出现这种情况,你第一时间不该去银行挂失补办存折吗?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本来也是打算今天一早去补办的,没想到吴别就这么风风火火地找来了。
“等等。”
吴别是个急性子,见陈显磨磨唧唧的,他有些上火,“还等?等着人家把你钱取得一干二净?”
陈显按住吴别的手解释道:“我家里还住着一个人。”
吴别蹙着眉头,一脸茫然,陈显没啥亲戚,他这软柿子的德行,总不能一天只能找上别的女人吧,如果他真的找了别的女人,自己还得夸他两句。
“姜英把房子租出去了。”
吴别实在绷不住了,“我真没想到这娘儿们能这么缺德,不是都这样了,你不会对她还心存期待吧。”
当局者迷,其实陈显觉得自己很清醒,但是他付出了感情,付出了时间,付出了金钱,要让他当机立断,真的很难做到,他不想承认,但确实是像吴别说的那样,他对姜英还心存期待。
见陈显不说话,吴别真的很想骂娘,但两人一起长大,他清楚陈显就是这脾气,说好听是性子软,对人和善,说难听点就是窝囊,软柿子好拿捏。
“家里住着谁啊?”吴别顺嘴问了一句。
“跟姜英租房子的。”
果然对陈显不能有太大的期待,指望他能找女人,不如指望天上能掉馅儿饼。
吴别理所当然道:“那你不租不就行了,让人收拾东西走人,又不是你把房子租给他的,你现在回家了,总不能没地方住吧?”
吴别的说法也不算错,一般人估计也都是按照他的意思做的,他没想到,只是这么一件小事,陈显居然面露难色。
“他眼睛看不到,现在家里人又不在,我要是把他赶出去,他还能去哪儿?”
吴别在心里喊了一声“菩萨”,“找他亲戚呗,实在不行,就找警察,有困难找警察,难道还要你对他负责吗?”
知道陈显是心软,残疾人也确实可怜,但是这天底下的可怜人那么多,难道陈显都要管吗?他怎么不先可怜可怜他自己呢?
陈显不是没想过,但是看到沈计雪那副可怜的模样,他根本没办法开口,而且自己已经答应沈计雪让他住下来,总不能出尔反尔。
“你不是吧?你都自顾不暇了,还有心情去管陌生人的事情,就算残疾人再怎么不容易,也轮不到你来管啊,收收的善心吧。”
陈显刚想解释,主卧的房门从里头打开,他低声冲吴别说道:“好了,少说两句。”
话音刚落,一个消瘦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卧室门口,年轻男孩顶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只是双眼无神,整个人无措地扶着门框。
陈显用眼神示意吴别不要当着沈计雪的面说刚才的话,随后走上前去,“小沈,起来了,这是朋友吴别。”
也不知道沈计雪刚刚有没有听到自己跟吴别的对话,他表情淡淡的,冲着前方点了点头,又靠着摸索的方式,往厕所走去,大概是刚起床,神智都没有完全归位,一脚踢到了墙角的小板凳,“哐”的一声响动,他小腿肉眼看见地红了一块儿。
陈显被这动静吓一跳,赶紧将板凳往旁边挪了一点,“撞得怎么样了?”
“没事。”沈计雪拒绝了陈显帮助,说了声“抱歉”后,自己独自进去了厕所。
见厕所门关上,一直大气不敢出的吴别这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看了沈计雪本人,有点能理解陈显为了不忍心将人赶走,但是……吴别还是做不到陈显这个份儿上。
“你也看到了,他这样,就算是找他亲戚也需要时间。”
吴别摆摆手,沈计雪的事情他暂时不跟陈显争论,“别的不说,你得先去银行把存折的事情办妥再说。”
“嗯,本来也是决定今天去趟银行的。”
吴别说风就是雨,陈显拉住他。
“我说好带小沈出去剪头发的,等他一起吧。”为了安抚吴别,陈显给他倒了杯水,“你先坐一会儿。”
水声从厕所传了出来,不多时,沈计雪洗漱完后从厕所出来,他擦了擦手上的水,“我换个鞋就能出门了。”
陈显立马跟了上去,家里是他收拾的,沈计雪的鞋在哪儿他最清楚不过,他让沈计雪在板凳上坐着,自己进房间给他拿了出来。
临近出门时,陈显总觉得差了点什么,看了沈计雪一阵,才豁然想起,“你的 棍儿呢?”
盲人出行,不都得配根盲杖吗?
“被我不小心弄断了。”
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的十几个日日夜夜,别说是盲杖,家都快被沈计雪给拆了,就连他自己,也受了不少的伤。
陈显将手伸了出去,“家里也没你用着趁手的东西,我拉着你吧,回头再给你想办法。”
沈计雪缓缓抬起胳膊,骨节分明的手掌在空中胡乱抓了两把,看着可怜,陈显主动把手递了过去。
宽大的手掌上有些大小不一的茧子,不算太细腻,但是很有温度,握上的瞬间,沈计雪有种想哭的冲动,刚来市里的时候,他跟他爸爸有些摸不着头脑,爸爸也是这样牵着自己,走过市里的大街小巷。
陈显有些错愕地看着沈计雪的脸,沈计雪自己大概意识不到,他抿着嘴唇,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这小孩自尊心强得要命,陈显又不好直接问,冲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但是又不好发作的吴别使了个眼色,不动声色道:“出门了。”

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清晨还有微风浮动,在陈显说完“最后一步楼梯”过后,两人从楼道里走到了院子里。
清风吹拂到沈计雪的脸上,他能嗅到淡淡的水汽,是久违的清醒,他忍不住多呼吸了两口。
早就冲下楼的吴别站在大院门口,手揣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陈显拉着沈计雪出来。
陈显知道吴别等着急了,朝他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吴别没有说话,陈显有这耐心,当初别上船了,找个幼儿园当老师多好,媳妇还不会跟人跑。
抱怨归抱怨,三人还是先后走出了宿舍楼大院,理发店就在大院外的大街上,还未踏进理发店的大门,已经听到了吹风机的声音。
沈计雪对声音很敏感,特别是这种刺耳的声音,让他下意识定在原地,手上的力道收紧,有点不愿意再往里走了。
“怎么了?”陈显回头,见沈计雪侧着身子,脖子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他轻拍着沈计雪的手背以示安慰,“没事,吹风机的声音而已。”
在陈显的带领下,沈计雪走进了理发店,店里客人很多,除了各种电器的响动,人说话的声音也聒噪得不行。
沈计雪被陈显安顿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坐着,到了新环境,沈计雪不太愿意松开陈显的手,抓得牢牢的。
陈显也没有挣开他,冲老板问道:“要等多久啊?”
老板没有关吹风机,扯着嗓门回答他,“你们前面还有三个人。”
理发店只有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在忙活,一个负责洗,一个负责剪,三个人的话,少说得个把小时。
银行去晚了也得排队,排的时间太久,轮到自己的时候,估计人家柜员也到了吃午饭的时候。
吴别实在不想磨叽下去,“你让他在这儿等不就行了,我俩先去银行挂失存折,银行那边也得排队呢。”
陈显有些犹豫,沈计雪是自己带出来,放他一个人在理发店,不出意外还好,出了意外,他不敢设想一个眼盲的人得多无助。
挂失存折的事情本就是刻不容缓,就陈显这么瞻前顾后的,吴别真的要急眼了,他一脸严肃道:“陈显,别说当兄弟的没提醒你,小心人财两空。”
不仅如此,连一旁的理发店老板也在帮腔,“你俩要是着急去银行就去呗,他剪头发的话,就让他在这儿坐会儿,银行那边中午到点儿就下班,去晚了说不定赶上人家午休,白跑一趟。”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陈显还是不忍心跟沈计雪开口,就在他再三犹豫的时候,一直攥着他手掌的沈计雪忽然松开了。
这么多人都开口了,自己不可能还拉着陈显不放,沈计雪轻声道:“你去吧,我自己在这儿等就行。”
陈显看了眼时间,估摸着来回应该很快,他大手摸到沈计雪的脑袋,“老板有我的电话,有什么事你叫他打给我,我快去快回,回来给你带早饭。”
肢体接触的瞬间,沈计雪没像之前那么抗拒,他顺从地点了点头,调整好位置,表示自己会老实等他俩回来的。
银行的人比陈显想象中还要多,他跟吴别分开排队,两边队伍都挪动很缓慢,有时候遇上什么都不懂的老人,队伍僵持着好半天不动。
陈显抬头看向墙上的时钟,他有点担心沈计雪等急了,都萌生出直接回去的想法。
吴别大概是看出了他打退堂鼓的想法,立马开口制止,“来都来了,你别又想跑。”
“我怕他等着急了。”
吴别垮着脸,“你到底是怕那小孩着急了,还是不敢面对现实,拿他当借口?”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陈显在心里提醒自己,刚好排在他前头的几个人等不及离开了,队伍的长度瞬间少了一大截儿。
陈显比较幸运,他是上午最后一个办理业务的,人接过他的证件后,便冲着后面的人大喊,“后面的散了吧,马上到下班的点儿了,下午再来。”
补办存折需要时间,陈显今天是拿不到存折的,签了好几次名字后,他鼓起勇气问道:“请问……我存折上还剩多少钱?”
柜员顺手将证件和回执单从小窗口递了出来,声音冰冷且机械,“两毛二。”
两毛二这个回答彻底打破了陈显的幻想,他手指缓缓嵌入掌心,悬着的心在顷刻间摔进谷底,摔了个粉碎,他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呼吸还在,意识却飘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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