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过无数种答案,或许是仇恨报复,或许是为了财富利益,但他没想过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一个研究报告里的符号。
他赢了吗?赢了,但结论依然是,在他胜利的背后,有犯罪学的牵引。
苏建盛成了那个预言罪恶的人,而他一直都是活在他背后的影子。
程之逸忽然很想笑,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是从出生就安插在他身边的卧底,回国治疗的六年,居然是苏建盛怕他真的死了,每次他想放下仇恨,那些视频轮番播放是为了激起他抗争的斗志。
到底赢在了哪里?
赢在这悲惨又可怜的一生里,连有那唯一的怜悯吗?
第106章 终局11
这个夜晚,程之逸没有再做噩梦,他梦到了母亲和奶奶,梦到了花园里百合花海,他扶着奶奶走在其中散步。
“奶奶,我想把这些百合都砍了,换种别的。”
奶奶笑着问:“要换什么花?”
“海棠花。”程之逸望着夕阳认真地说,“因为,海棠无香。”
他愿这个世间再也没有香。
出院当天,是时鸣来接的。二十个小时两个人审讯结束,时鸣怕程之逸撑不住,对方却想一个人静一静,没让他打扰。
时鸣尊重了程之逸的决定,案子破了,时鸣可以如释重负,但程之逸的心里只有再也无法化解的悲凉。
一切居然是一场闹剧,而且是最可笑滑稽的默片。
程之逸的精神恢复了很多,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前胸的银环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被取下,时鸣坐在他身边为他解开病号服,这个人那三天所受的伤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在他眼前。
那些鞭痕血瘀,那些青紫斑驳,还有因为多次撕裂的穿刺伤口。
时鸣心疼地看着这些,程之逸笑了笑:“心疼就赶快带我回家,给程老师好好养一养。”
他在和他开玩笑,眼前这个人不是别人,是这么多年的阴霾里唯一的光。
程之逸的笑容凝滞了,眼里蓄满了泪,忽然喊了声:“时鸣,抱抱我!”
他承认他是幸运的,他在海上漂了三天,又像渡劫一般在生死之际和爱人诀别,他赢了,他还有时鸣。
时鸣把人抱进怀里,搂着他的腰,程之逸伏靠在他的肩膀上,哭得撕心裂肺。这是时鸣直到暮年,唯一一次见他的爱人这么痛苦。
时鸣安静地掉着眼泪,不停地拍顺着他的后背安慰,他说不出话,说不出那句:“都过去了。”
这些,又怎么能轻描淡写得过去,像迎着暴雨赶路,所有人都只道是一场雨而已,只有行走的人知道多么艰辛。
站在门口,抱着鲜花的温沁彤和严宋他们都偷偷抹泪,病房里的哭声像时苦难后的释放,程之逸紧紧地搂着时鸣的肩膀,哭到窒息,他全身的血液和眼泪都奔腾向心头的创伤,这个伤口大概需要无数的时间和爱去愈合。
王骁来到医院的时候,严宋他们已经下楼了,看着这些人垂头丧气的表情,他问:“怎么了?又,又发生什么事了?”
温沁彤红着眼眶摇头:“没事,就是觉得程专家受了很多苦。”
邵允琛在身后温柔的提醒:“彤彤,别喊专家了,没有人愿意做这种专家。”
王骁叹了口气,随即说:“那我也不打扰他们了,咱们几个出去吃点。”
这顿饭缓和了不少沉闷的气氛,严宋感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咱们队长能喜欢程专家,哦不,程老师这么多年了?他的心又坚韧又强大,他的命运有多悲惨,他和命运抗争的人格魅力就有多耀眼,太佩服了,来,为世间每一个不屈于黑暗的灵魂致敬。”
众人举杯致意完,张盼逗他:“什么时候变诗人了?”
严宋答:“这不最近好好研究侦查语言学嘛,胖子,你记不记得程老师被绑架到天台,他和时队对的那些暗号,居然从唐诗三百首里翻找了答案,太神奇了。什么叫理论先行,我第一次折服于这些理论。”
“说起理论,我还是难以置信苏建盛能为了所谓的理论疯到那个地步。”温沁彤啧啧嘴,“太疯了,疯了三十三年啊!”
邵允琛和张盼对视了一眼,笑着说:“其实不是疯,每一个坏人做坏事的时候总会冠名一个理由,天才,疯子就是这个理由,本质是恶意一直都在心底,人面对罪恶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效仿罪恶,要么深恶痛绝,没有中立。”
陈廷策一开始没听懂这些话,直到他反复咀嚼,忽然瞪大眼睛问:“没有中立,你是说,是说,石主任?”
严宋和温沁彤立马看向邵允琛,对方只是端起酒来喝酒,没有再说什么。
王骁见不得他们打哑谜,岔开了话题,严宋忽然问:“那天在雾岛,那个炸弹到底怎么回事?”
王骁的话唠终于派上了用场,他放下筷子开始给这群人手舞足蹈地表演,模拟当时的场景。
“当时我枪口抵着苏建盛,程老师让我远离,我吓死了,我说老师你千万别冲动,拆弹组马上来,当时的倒计时就剩一分半了,我也怕啊,苏建盛这瘪三,还一直说话激他。他主动起身退后。因为那个定时炸弹是和他的身体连在一起当回路的,他拿起匕首就斩断了其中一根,然后倒计时停了。我们都愣了,包括程老师也没反应过来,也是这个间隙,苏建盛高喊了一声快扔掉,程老师似乎没什么迟疑,扔掉的瞬间爆炸了。”
温沁彤惊诧不已:“你的意思是,苏建盛救了程老师?”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他要喊,可能是良心发现了吧!我不清楚。”
邵允琛说:“其实是他没有杀程老师的必要了,因为他本来就和他没什么仇怨。”
这句话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回家的路上,程之逸看着窗外的冬景,眼睛还肿着,时鸣握着他的手说:“苏建盛被刑拘了,这些天依然一口咬定是他自以为做的这一切。”
程之逸顿了顿说:“就这样吧,我累了。是不是他,不重要了,石明寿因为这起强奸案,大概也要在里面养老了,三十多年,我的一生,前半辈子都在和他们斗争,后半辈子我不想再去想这件事了。”
人生还有余晖,不要挣扎在泥潭里。
“阿逸,苏建盛这样做是为什么?”
程之逸淡淡地笑着:“为了报答吧,在那个年代,能上大学很难,也有太多的不公平,苏建盛的家境,是连大学都读不起的,而且他还经历了高考志愿被改,复读第二年后,经历了高考被人顶名,是石明寿的父亲替他平的这一场冤屈,也是石明寿的父亲一下资助了两个人。石明寿到了大学对他提点很多,或许说我的老师严锋才是第三个加入的人,这个为他的悲剧埋下了隐患,如果说石明寿心底唯一的善念,大概只有苏建盛见过吧!”
时鸣对于程之逸知道这些并不难,他的信息网不是白建的,他问:“你是什么时候怀疑的他?”
“老师给我的那封信,还有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被石明寿忽略了,他以为都是数字字谜,从他的侦查学总论里只能找到建盛两个字,但最后一句暗示我,我希望你虚心,多向建盛请教。如果‘建盛’两个字是最后的答案,那为什么要我费尽心思地破解呢?所以其实老师是在明语指暗语,除了建盛之外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密码本的所有者,我怀疑过他,但后来我被推下楼那件事,让我觉得是故意有人穿着他的皮鞋嫁祸,所以我又排除了石明寿,不得不说,强奸案入狱又蒙上了我的眼睛,但我反复磨念老师临死前,告诉苏建盛有人盯上了他,石明寿又知道老师与我是告别,如果其中一个人没有问题,老师不会这样都拉他们入局,那这些都是他在暗示我,两个人都有问题。那些年,保持中立的其实是苏建盛,但是他在暗中支持着石明寿大刀阔斧的研究,三人行,只有老师一个人独身对抗所谓的犯罪研究,真正地在为侦查理论铺垫,如今看来,可悲又可笑。”
一切隐晦到了如今,都显得苍白,这些是对无数蒙冤的人们一个交代,但驱不散程之逸心底多年的积尘。
回家,回的是时鸣的家。
站到楼下的时候,程之逸还愣了愣,时鸣解释:“趁你这几天要在医院一个人静一静,我让搬家公司把你的东西都搬我这里来了,上去吧,见见对你日思夜想的小朋友。”
程之逸笑了:“他是日思夜想汉堡吧!”
时鸣凑近他的耳畔说:“那你见见我这个对你日思夜想的大朋友,阿逸,我是真的想你。”
程之逸懂他的暗示,推脱道:“刚出院,时警官是不是该放我几天假?”
“想哪儿去了,我就让你看看我。”时鸣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耳廓,随后快步离开,“我开门。”
时晨这些天又是得宋冉照顾,可宋冉心细再任他苦苦哀求也不会给自己买汉堡,程之逸说的不错,小朋友是在想念汉堡。
看到程之逸的瞬间,时晨从沙发上跳下来直接扑到程之逸身上,激动地喊:“程爸爸。”
时鸣皱眉:“你程爸爸生病呢,快松开。”
程之逸却直接把人抱起:“没关系。”
宋冉见时鸣平安回来,眼里闪着晶莹,和他道谢:“宋梓回来了,最近身体和精神状态恢复的不错,谢谢你,我父亲一直让我邀请你接受我们家的答谢,你看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时鸣委婉地拒绝:“我们有规定,再说了,救出来的那么多受害人都请我,那我一年的饭钱都省了。”
时鸣就是这样,破案的时候全力以赴,破案之后,他都是想快点撒手,不想再纠缠后续的庆功和表彰。
这一晚,程之逸还是带着时晨和时鸣去吃了“快餐”。
吃饭间隙,时鸣问程之逸:“你之前和我说你想去南极,你还记得吗?”
程之逸拿着薯条蘸番茄酱,摇摇头:“不记得了,但我的确是想去这个地方。”
时鸣又说:“你还说要带我回你的家,让我看看百合花,记得吗?”
程之逸又摇头:“不记得。”
时鸣坏笑:“那你之前说要给我生孩子,你记得吗?”
程之逸笑着骂他:“你大爷!”
“你看,说明你是记得的!”时鸣笑出了声。
“时警官,真不记得了,你把我铐起来审问,我也是不记得了。”程之逸把手里的番茄直接递到时鸣嘴里,对方边吃边撩道,“那今晚回去试试。”
程之逸失笑:“变态吧你!”
时鸣看着他问:“你不变态,找人给你做穿刺,之前不知道程老师玩得这么狠,看来平时是我太温柔了。”
程之逸低着头吃东西,还是等来了秋后算账的这一天。
时鸣的算账不是口头发几句牢骚,回到家里程之逸才明白这个账怎么算。
浴室的热浪滚滚翻涌,无数的密汗渗进伤口,程之逸压着喉间的声音,怕惊醒时晨。
他双手撑着浴室的门把,和身后的人低声求饶。
这么多天如履薄冰的谨慎,让时鸣再也不想压抑那种恐惧,耳畔都是疯狂的嘈音,身前是回旋的波涛,卷进他的迷浪迭起的清剿。
程之逸的眼泪混杂在水流里:“太疼了。”时鸣大概是第一次听他喊“疼”,从前的程之逸,从来不会说这个字。
有些东西,开始变了。
风雪夜无归人,只有相爱的人在这场烧灯续昼的火焰里,几近窒息和崩溃地索取着对方一切生的气息。
时鸣像个绝处逢生的孩子一样,无助又难过地抱着程之逸,哀求他,可怜可怜自己。
他在这些年里,何尝不是倾尽了全部去守护这份无望的爱。在这个实验里,时鸣是唯一的意外和变数。
程之逸回抱着他,一遍遍地许诺,再也不会离开了。
做到最后,程之逸已经站不稳了,被时鸣抱到床上。
趁时鸣清洗的间隙,程之逸从床上爬了起来,打开了窗户,让风雪飘了进来。他站在窗边,伸手去接着片片雪花。
冬天了,一年结束了。
屋内的火在慢慢熄灭,时鸣出来之后,走到阳台从背后抱着他温声提醒:“小心感冒。”
程之逸听话地关上了窗户,隔着玻璃赏雪,他慢慢地说:“我接受治疗,把六年的记忆找回来,我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时鸣,尤其是关于你的一切。”
时鸣之前问过何年鸿,程之逸的失忆症主要是看他愿不愿意想起,接受心理催眠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
“好,找回来。”
“秦欣还在养伤,我和她说等这里结束,回去把我的团队解散。”
“好,听你的。”
这一刻,温馨地有些失真。程之逸笑着说:“之前我一直幻想,水落石出的这一天,我大概会到父母亲的坟前,跪个三天三夜,可真到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想见他们,不仅不想,我还想永远丢掉过去,程之逸作为一个傀儡的存在,如今我只想属于你,时鸣,把我圈在一身边,铐起来也好,藏起来也好,我不要见别人,只想见你。”
程之逸其实是想离开了,时鸣能听得出来,但他在为时鸣勉强自己,时鸣有他的责任和信仰,有他的家庭,有朋友,有团队,还有捡回来的小宝贝。
但程之逸只有他一个人。
到最后,连唐烬都走了,他赢得一无所有。他想去极地,想去没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留在这里,只是不断地提醒,提醒他那些不堪的过去。
第107章 结局
冬天最重要的期盼大概是雪日里唯一的暖,像火一样的红贴满大街小巷。前几日的积雪覆盖着压在地下的春潮,被孩子们一阵阵地鞭炮声炸裂开来。
这一炸,就是新春。
站在楼上眺望着远方的长街,老妇走到时青山的身后问:“先生,饭菜都热了两回了,要不要我打个电话问问?”
时青山摆摆手:“不用,不回来了,你吃吧!”说完,他转身回了书房,这是七个年头了,自从时鸣搬出去住,再没回过家了。
时青山坐在书房静思,他看着桌上摆着的相框,是陈桦还在的时候,时鸣搂着她和自己,照的一张全家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回原位。这个家,早已不是家了。时青山的记忆飘得久远了些,他问陈桦:“如果,那几年我对家里多一点关心,是不是和他的关系不会这么紧张,如果回到六年前,我没打他那一巴掌,或许……”
“先生,回来了,回来了!”保姆刘姨在楼下喊。
时青山一惊,收起眸里的泪花,带上眼镜下楼,刚拐楼梯,他又恢复成素日里的严肃,慢悠悠地下楼。
时鸣拉着程之逸的手进屋,两人手里都提着不少东西,放下之后,他笑着和刘姨道贺:“刘姨过年好!您又漂亮了一岁。”
对方羞着说:“可别臊我这个老婆子了,哦对了,先生一直……”
“咳咳,”时青山咳嗽了几声,下了楼。
时鸣还没开口,程之逸主动说:“时局,新年快乐。”
时青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别时局了,年后就要退休了。”
时鸣拉着程之逸进了客厅,这里一切陈设和他离家时一模一样,他笑着说:“不喊时局了,跟我一样,喊爸。”
时青山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苍老的容颜像寒冰融化一般,在时鸣面前逐渐温和了下来。他又咳嗽了几声缓解尴尬,随后坐在沙发上,一摆手让他们也坐下。
以前时鸣最讨厌这个举动,时青山一这样,就意味着封建大家长式的交流开始了。
可现在,他却有些想念。
刘姨替他们都泡好了茶水,时青山还是例行公事般的问了几个案件的细节。程之逸笑着说:“关于很多隐晦的东西,您比我们知道的更早,不是吗?”
如果不是知道对方的爪牙伸进了公安队伍里,时青山不可能三番五次劝时鸣收手,他也在提心吊胆,或许哪一天躲在暗处的那些铡刀会落在他的头上,自己的人性弱点被对方抓住,好在自己没有成为时鸣的威胁,他的儿子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优秀和坚定。
时青山举起茶杯没再开口,来之前程之逸就做好了被冷落的心理准备,毕竟时青山是一个很传统的人,对接受两个人的关系有些困难。
“你收养的那个孩子呢?怎么没来?”时青山岔开了话题。
时鸣顿了顿解释:“送还给他的父母了。”
时青山点头:“应该的,不然好事成了坏事。”
“今天我们是要和您告别,我已经打算辞职了。”时鸣缓缓地说着。
时青山的手却猛地一抖,茶水洒了出来,他皱起眉头问:“你当警察,是为了他?”直白的问题,这就是时青山的沟通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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