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说重点?”我“呸”地一声吐出鱼刺,打断了他。
“我说的都是重点,年轻人有点耐心ok?”
按照小张哥的说法,那个时候的张家已经很有些难以为继了,但是依然有不少像他一样坚信张家还会东山再起、并为之四处奔波的人。小张哥当时已经跟着闷油瓶去过了很多地方,在张家久违地再次举办了“斗野”的时候,却又跋山涉水地回到了张家。
对于血统不够纯正的那些张家人来说,每一个能得到麒麟竭的机会都弥足珍贵,毕竟体质是改造一次胜过一次的,但小张哥本身的体质已经改造得相当成功了,这一次参加斗野,看起来就有些多此一举。
然而小张哥并没有因此而散漫对待,那个时候的他年轻气盛,自觉连日暮西山的张家都可以只手扶起,他又比大多数人都要狠、战斗经验更加丰富,在那一年的斗野中,可以说是无往不利。因此,当小张哥遭遇了一个以偷窃为专长的“小孩儿”的时候,他并没有当做一回事。
小张哥把和那个小孩儿的争斗当作娱乐,放任他一次又一次接近、偷窃,然后再悄无声息地追上他,把他偷来的东西抢回去。偏偏又不拿走这小孩的牌子,让他一直在场上气急败坏地和自己针锋相对。
到了最后面对“决赛圈”的时候,小张哥把小孩抓起来拿走吊牌,还很欠揍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跟他说:“遇上我算你倒霉吧,其实你也不错,这应该是我最后一次斗野了,下一次你就有机会了,好好干。”
然后就是多年不见,直到刚才,小张哥发现自己被那人偷了吊牌,才恍然想起是谁。
大概捋顺了整个故事,我叹了口气,道:“这我就知道了。”
小张哥:“你知道什么了?”
我道:“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暴躁了,你老了,以前随便耍着玩的小孩现在偷了你的东西你还没办法,你对自己的衰老产生了恐惧啊。”
“胡说八道,”小张哥道,“我才不是因为这个。”
小张哥脚踩着一截枯木,背对着我们,向着远方眺望,兴许是沉浸在往事里的原因,他的语气竟然有些迷离:“其实我根本不是被那个小孩影响了情绪,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
“你怎么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告诉过你!我叫张海陆!”一个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打断了小张哥的回忆,也吓了我一跳。
小张哥几乎是立刻戒备起来,抓住了他之前从二号那里搞来的朴刀,他的表情也有点惊讶,显然是没有发现张海陆悄无声息的靠近,我更加吃惊,不过张千军就凡事都慢一拍的感觉,他慢吞吞抬头看了一眼,就继续盯他手里的烤鱼了。
张海陆从树顶溜了下来——真的是树顶,我爬树,有点高度就差不多了,毕竟越往上树枝越细,我爬得上去树枝也未必够结实,但这个张海陆,竟然是趴在两指粗的树枝上,那树枝都被压弯了,却愣是没有断。他灵巧得像只猫,从一截细细的树枝上移动到另一截细细的树枝上,很快就落在了地面上。
张海陆又矮又瘦,只有一双眼睛特别大,又生了一张娃娃脸,两颊鼓鼓的,活脱脱像个飞鼠,甚至还有点萌。可惜他一开口,竟然是个老烟嗓:“骗子!无耻!你还说那是你最后一次斗野!”
小张哥见他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也不那么紧绷了,刀尖垂下,他冷笑一声道:“我就是又参加了,如何?我也没有发毒誓一定是最后一次,世事难料啊。”
“你还好意思说!”张海陆鼓起脸颊,气呼呼地说,“我当时是跑得掉的!你以为你很厉害吗?如果不是你说,你要麒麟竭给你媳妇儿!我能就那么算了吗!你个不要脸的!你媳妇儿呢?”
张海陆一边骂,一边眼睛镭射光似的往我和张千军这里扫来,一副“我倒要看看你们谁和他狼狈为奸”的架势。吓得我连连摆手道:“我们都是吃瓜群众,我还没吃到张海盐情史那块瓜呢,对了我刚才也听见如花美眷四个字了,这我真不知道,你如花美眷呢张海盐?”
一贯嘻嘻哈哈说话比喘气还多的小张哥这次竟然半天没作声,看了我们一眼,冷静地说:“已经没了。”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气氛变得沉甸甸的。
张海陆张了张嘴巴又闭上,几次之后才说出一句话来:“算了,我们姓张的,谁没死过几个老婆啊?”
我:???
张海陆似乎是要安慰一下小张哥,继续道:“我见得多了,自从咱们麒麟竭基本供应不上以来,族里因为血统不同,寿命差距越来越大,就算是族内通婚,夫妻不能处到头儿的也多了去了,还有好多干脆找了外姓的,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要熬死老婆或者老公不说,还要熬死孩子?我听说族长也找了个外姓的是不是?”
我:“…………”
张海陆摸了摸鼻子,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不过族长血统比较好,可能就不用熬死孩子了,这个张起灵自己就是混血对吧?”
我插话道:“不好意思啊,暂时生不了。本来我他妈能生四个的,但是你们族长年纪大了陈年老酿不好使,一个也没生出来。”
张海陆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我。
我在野外呆了几天,现在也是灰头土脸,衣服上不是泥就是血,还有狗毛,脸上应该也是脏兮兮的,因为刚在地上打过滚,加上场地越来越小,局势也越来越紧张,根本就没有机会好好打理个人形象。我面无表情地对着张海陆盯回去,任他惊疑不定地上下打量,人家要是对闷油瓶的审美产生怀疑,那也是我没办法的事。
张海陆看起来也不是那种沉默寡言的张家人,实际上就我所见真正像闷油瓶那样“内敛”的张家人也并不是很多,有些看起来也很寡言,但都是装的,实际上心里也装满了吐槽和八卦。眼下这一圈张家人,只有张千军还算是奉行“少说话,多吃饭”六字真言,除了和小张哥互怼的时候,话相对少一些,不过吃得确实很多,一到饭点就要找吃的,好像他是来郊游不是来玩大逃杀的。
就这一会儿,张千军又烤好了两条鱼,递给我一条,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张海陆把目光从再次开始啃鱼的我身上移开,勉强找回了最开始的话题:“你不是拿到麒麟竭了吗?你媳妇儿没用上?”
小张哥有一会儿没说话,然后突然又看向我,问道:“吴邪,你怎么想的,你为什么会愿意用麒麟竭改造身体?你以前想过长生吗?”
“我?”我想了想,“我以前没怎么想过这些,别人都死了,我一个人老不死有什么意思?但是话又说回来,我们都死了,小哥一个人多没意思?”
小张哥苦笑了一下:“所以说你心软。”
他抬头看看天,像是在追忆着什么:“我当时以为我带麒麟竭回去,就能让他变成真正的张家人,下一次斗野,他自己就能来参加,以后他也会一直跟着我……但是我忘了问他愿不愿意。”
“他说他的出生是他的神灵赐予的,他死时归于神灵与先祖的怀抱,只有生死之间是可以留给我的。”
小张哥笑了一下,继续说:“现在想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也害得他和我一同做了许多徒劳无功之事,明明人的一生这么短暂,他却浪费在了追逐我的希望上。”
“我妈说得对,我总是在想些不切实际的事,到头来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条小绿蛇悄悄地钻出了小张哥的衣领,小张哥摸了摸它的头,说:“他走之前跟我说,他养的那些蛇大多数都有自保的能力,只有一条驯养的时间短,好多东西没来得及教,怕是放生也活不了,让我再养一养,反正我也学到了他养蛇的手段……这条不知道是第多少代的了,那么多后代里,只有这一条,叫我一看见就想起了他交给我的那条小蛇,一样的胆小。”
“蛇祖?”听到这里,我终于完全确定了小张哥所说人的身份。
“老大告诉你的?”小张哥倒是不以为奇,“他还记得蛇祖。”
我没有说话,我其实不确定闷油瓶还记不记得蛇祖,蛇祖是我从蛇毒幻境中了解到的人物,当时我除了关注幻境中事态的发展,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观察闷油瓶身上,并没有想到被我读取了记忆的那个青年人和小张哥还会有这样的纠葛。不过这些我不想说出来,被人遗忘是最悲哀的事,虽然闷油瓶即使忘了过去那些事也不是他的错,但是对小张哥而言,多一个人还记得蛇祖,兴许会让他多一点安慰。
沉默之中,没想到,反而是一直没有出声的张千军先开口说话了:“反过来,在他生死之间,你一直有能力照顾他,他也不会看到你老去。”
小张哥笑了一下:“是啊,我们这样的人,对普通人来说,沾上了就很残忍。就像你师父,白等了我妈那么多年,其实我对我妈说过的,普通人的一生很短的,不能拿来开玩笑。我再怎么不靠谱,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玩笑过。所以说吴邪你也是心大,押那么多宝在老大身上,胆子也真的不小了,万一老大不想负这个责呢?我都不明白你之前那么拼是为了什么。这一次我可不是为了让老大回张家说这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