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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种不同怎么谈?(叶南九)


河面上的人以一种扭曲的姿势仰躺着,血流满脸模糊了五官,季夏仍能一眼认出——是黎行。
他踉跄后退两步栽倒雪地里,狠狠抓了手雪。
闭眼缓了一阵,勉强站稳后拖动灌了铅的双腿踩到冰面上,走过去拉住人手腕准备将他拉起。
黎行身上穿的并不多,触及皮肤刹那就先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凉意。
老道士说得没错,再待在这儿最后只有给他收尸的份儿。季夏一度松手,搓热手掌再握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人从冻住的河面拉起来,冰面也即将随之崩塌。
季夏半托半抱着人上岸。
老道士赶紧取下身上的棉衣给人裹上,两指撑开男人眼皮又摸了摸额头,“得立马带回去。”
季夏拉过人手臂背到背上,颠两下侧过头,这才看清他半白的头发。
原来不是积雪落在发间。
可是黎行按照人类的算法还不到33,头发怎么会这么快就白了?
季夏吃力地背着人往回走,偶尔停下歇口气,冷气一个劲吸进肺里,心脏又开始隐隐作痛。
“没事儿吧?”老道士旁边时刻扶着,瞧他脸都白了,心再次紧紧揪起。
以往一棵树都能独自拖回道观的人,现在背个人三两步就要歇一下,可想他的身体衰败到何种程度。
“我回道观拿板车来。”
“不用。”季夏将快要滑下去的人又往上颠两下,“马上就要到了。”
说的“马上”,真正抵达已经是半小时后。
背回道观,季夏将人放自己房间,由老道士给他检查伤势。
“不太乐观啊。”老道士轻捻白须叹道:“左腿、左手都骨折了,腹部被刺穿,脑袋更是破了个洞,还能活着已经是个奇迹。”
季夏到厨房烧了锅热水。给他擦拭脸上的污血,越听老道士说的,毛巾攥地越紧,眉眼无意识拧起问:“现在怎么办?”
“大雪封山,这会儿要从外面叫医生,难。”老道士仔细确认骨折的程度,扭头道:“去我房间把桌子下的药箱拿来,能治到什么程度先治。再烧点热水,还有毛巾都得消消毒。”
季夏垂着脑袋应声。
拿来药箱就又去厨房烧水,望着灶膛里蹿升的火舌,眼前再次显现血流满脸的黎行,和他一点点失去温度的手。
这两个月,黎行一次电话都没给他打过,季夏以为他们再不会见面。没想到,还能有重逢的一天,更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重逢。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季夏端着消完毒的毛巾和热水过去,老道士已经固定好骨折的手和腿,接下来就是重头的腹部和脑袋。
“把他衣服脱了。”老道士点上老式油灯,将刀片放火上烘烤一阵递给季夏。
贴身衬衣已经和伤口黏连在一起,需要一点点用刀劈开。季夏接过打磨光滑的刀片,每割开一个小口都要停下来看看昏迷不醒的人。
“放心撕,他没那么容易醒。”老道士道。
季夏立即收回视线,尽量不扯到伤口,劈开附近布料,左腹上端已然发黑。他又用毛巾轻轻擦拭周围血迹,最后露出一个形状狰狞可怖的创伤面。
“估计是从山上掉下来的,插到树枝了。”老道士看一眼就知道创伤大概是怎么形成的。
“山上掉下来的?”季夏发出疑惑。
黎行怎么会突然来青阳山?牧哥不可能会告诉他自己的位置,而且,“昨晚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不一定是从咱们这座山,北面不是还有座山头么,掉下山崖摔进河里顺流到这儿也不是没可能。”药箱里顶多一些治跌打损伤的药,这些对伤口都过于刺激,老道士没法只得在清理完表层创伤后,先将伤口缝起来。
“没有麻沸散,你看着点,一旦人醒了敲昏。”
关于这点,老道士完全多虑。
缝合完腹部的伤口又马不停蹄处理脑袋上的伤,人愣是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要不是缝合过程中能感受到他无意识的痉挛,差点以为带回来一具尸体。
老道士已经很久没这么累过了,堪堪将这具破破烂烂的身体处理好,已至深夜。
他松口气,捶捶腰背,“接下来还会发热,辛苦你照看一下,到时候给他降降温。”
“我知道了,锅里煮了饭,吃完去歇着吧。”
季夏送走劳累一整天的老道士,重新坐回床前,目光再次扫向黎行那头白发,手伸出去轻轻落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地,怎么从山上摔下来了?头发……又怎么白了。”季夏有太多想问的,问到最后抱回那只手侧过身,“信看了吧,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等雪融了,我便叫人上山。”
“等”这个字实在不是什么好字。
季夏前脚说完,半夜就又下了一场骤雪。
冷意伺机灌进屋内,他起身关上门,又到柜子里搬出两床厚实的被褥。
压到人脖间,一摸脸格外烫人。
季夏立马要去喊老道士,回想他先前的叮嘱,生生收回跨出去的那一步,冷静地端来凉水,浸湿毛巾后再挤干,避开伤口搭在人额间,双手搓了雪放人脸颊降温。
一晚上循环往复不下三十次,季夏两只手冻得通红,直至天亮,好不容易降点温度。
季夏脱力坐回床前矮凳上,一天一夜未合眼,身体有些吃不消了,直接趴床边睡过去。
天亮后,老道士过来查看男人伤势,将他送回墓室。
两人一个赛一个的能睡。
季夏此后连续一星期陷入沉睡,男人更是到现在都没醒过。
“伤口恢复得还不错,身体也算健康,怎么就是不醒呢?”这一星期里,老道士唯一想不通的就是这件事。他完全有理由猜测:“该不会存了死志吧!”
他没从男人身上看到任何求生欲,也就是说,他本来是想自杀的!?
“好死不如赖活着啊,有什么事不能解决,非得走到这一步?”老道士不时叹气。
这样劝了一天,人依旧老样子。
“怎么办哟!等雪融开,还得好几天。”老道士越来越急躁。
山上基本没什么药,他的缝合技术也仅局限于能缝衣裳。到时候拆线又是个麻烦事。
要是人死在道观,他这间小小的道观就算毁了。
“季夏,不然你去说说。”老道士哭丧着脸解释:“我就一糟老头子,人家连续听了一星期难免生气。”
“他敢嫌弃!”
“他不敢。”老道士肉眼可见地开心季夏无条件的围护,跟着话音一转,“但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你先试试。”
“好吧。”
季夏再次坐到床边,望着迟迟不愿醒来的人,叹口气伸进被子里握住他的手,“黎行,是我季夏。你已经睡了9天,也该醒一醒了。”
人毫无所动。
季夏握他的手力道慢慢加重,恍惚想起从前看过的一本童话书,王子亲吻了沉睡在水晶棺中的公主,公主最终得以醒来。
这个设定放在他们身上多少有些奇怪。
他不是王子,黎行也不是公主,但如果这样能让他醒……
“最后一次了。”
季夏微微弯腰,低头落在那张干裂的嘴唇上,握住的手很轻地动了一下。
一触即离。季夏回头去看那只手,五指向上弯曲似要与他十指相扣。同时,沉重的呼吸涌入耳中。
季夏掉帧般一幅一幅把头转回来。
紧闭的睫毛轻颤,人缓缓睁开眼,目光逐渐聚焦,先好奇地环视四周环境,目光一点点拉回,再将注意力放到眼前人脸上。
眼中没有爱意,只有疑惑不解和对生人的戒备。
黎行扯开破拉风箱似的嗓子,轻声问:“这是哪儿?你是谁?”
季夏愣怔两秒,四肢血液都在无尽逆流,他指着自己反问:“你,不认识我了?”
“我该,认识你么。”黎行愈发小心。
那副害怕谨慎的神情,不像是装的。
“磕到脑袋失忆了。”季夏喃喃一句,用力掐着掌心,最终摇头。
“不,我们……不认识。”

季夏一次都没有对上他的视线,慌乱地背过身匆匆忙忙,“我去叫人。”
得知人醒了,老道士堵在心口的气总算顺了下来,接着就听季夏说对方失忆了。
“好端端怎么还失忆了!”
老道士饭都来不及吃,赶紧给男人检查头部,除额角外倒是没有其他明显外伤。
莫不是哪里有淤血?
扶着人躺下,他坐到床边矮凳上问:“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
黎行反应迟钝,好半晌才抬起头,很认真的想这件事,可无论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
他是谁?
这是哪儿?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眼看人呼吸越来越急促,季夏没忍住,上前顺着他的背拍了拍,“想不起来就别想了。”
“对。你的伤还没好,先不要给脑子增加额外负担。”老道士跟着应和一句。
黎行稍微缓过来些,侧目望向身旁样貌精致的男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醒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对他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下意识地想靠近。
老道士之后又给他做了一系列检查,基本常识都还有,算数认字这些也没问题,只是缺失了部分记忆。
不知姓名也不知是哪里人,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人,这可难办了。
老道士道:“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听上山捡柴的村民说,前几日一场暴雪把通往外面的隧道给堵住了,现在出不去也进不来,村里也没铲雪机,得等到雪融掉一些才行。你既然失忆了,不妨就先在这儿住着。”
“老道士。”眼下只有这个办法,黎行正要顺着他的话点头,季夏轻喊了一声,格外介意这件事:“怎么能让他住这儿?他还有伤。”
“没关系的。”黎行扯着破锣嗓子,勉强扯动嘴角:“我没事,只是要给㑲楓两位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道士忙摆摆手,出去后才奇怪:“这么多年还是不喜欢人类?”
季夏抿紧嘴巴不说话。
老道士只当他又开始别扭,宽慰:“他有伤,你身体也不好,这种情况怎好赶他走?刚才我也说了,隧道都被雪堵住了,就算加钱叫救护车来,人家也来不了。忍忍吧,我看这孩子不像个坏的。”
年纪轻轻白了头定发生过什么大事,没准儿就是不想活了才从山上跳下来的。
他们既救了他,何不再救救。
这天开始,黎行就在道观住下了,身体还不大能动弹,饭食都是季夏做好送到床前。
“谢谢。”
黎行突然变得客气。
这让季夏非常不适应以及愤懑。凭什么他说忘就忘,像个陌生人一样随随便便再出现。
季夏不满的情绪一天比一天高涨,态度也明显越来越差。跑回墓室睡觉,发现以前画到一半的千里传音符,继续把它画完偷偷传给安怀。
“季夏!”安怀收到传音符微一愣怔,片刻后声音低落下去,“正好,有件事我想还是要告诉你。黎行他……掉下山崖,生死不明。”
“我知道。”
“你知道?你怎么知道的!”
“……人现在就在我这儿。”传音符时效不长,季夏捡要紧地说:“他已经醒了,只不过谁都不记得了。现在大雪封山,一般人进不来,你们天师总有别的办法吧。”
安怀只听了一半,确认人暂时安全,悬了两个月的心总算落下,迟疑着再问:“看见他那头白发了吧。”
“嗯。”
“那是你昏迷不醒的大半年里长的。”安怀哀声轻叹:“他一直都很自责没能早点说出黎晏清的事。”
季夏走后两个月,凝霜入职了那家便利店。
每次去接她,安怀总能看见黎行局促地坐在休息区一角,带着保温盒像在等着谁。
“数天前,我们消灭了所有傀儡逼出黎晏清,正要带走,他突然发疯将黎行撞下山崖,如果不是你偶然捡到,他大概真的没救了。”安怀语气极轻,近乎乞求:“季夏,我不是要你跟他复合,你们在一起或分开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是现在我厚着脸皮求求你,求你可怜可怜他。”
再这样下去,黎行莫说做不成天师,能不能坚强活着都难说。
话落许久,传音符里再没有任何声音传来,直至过了时效。
季夏再去送饭,态度好了不少,送到黎行手里也不急着走,目光时不时落到他那半截白发上。
当初醒来后,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根本没有见过黎行,更不知道这头白发居然是因为他。
季夏心里很不是滋味。
瞧他每次用勺子吃饭都很艰难,下定决心后上手握住,“我帮你吧。”
他把粥碗抱过去,舀一勺吹了吹热气递到人嘴边。
黎行愣愣看了他好一会儿,低头抿走勺子里的白粥。
一个人喂,一人喝,安静的房间里谁都没有开口。
一碗粥很快见底。
喂完,季夏沉默着离开。
从这以后,黎行主动开始试着两人独处时跟他说话,说的很简单,通常问“今天有什么好吃的”,“有没有鸡蛋”,“已经连喝好几天白粥了能不能换换”一类的。
季夏话不多,每一句都会回。
后来,白粥换成蜜薯,加了鸡蛋和一些清淡的小菜。
黎行嶙峋的脸颊愈渐充盈。
老道士每三天给他检查一次,意外发现情况比他料想中的还要好。
“普通人怎么会好的这么快?”
这愈合速度简直超乎常人。
老道士仔细观察一番,对方又确确实实是个人,揣着狐疑问季夏:“你每天给他送饭看出什么没有?按理说,普通人应该没有这么快的愈合能力啊。”
“他被他哥当了几年试验品,试了很多药。”季夏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
老道士一脸惊诧:“他跟你说的?”
季夏没有立即回答,思索一阵继续很平静地道:“他是我前男友。”
“哦,前男友啊。”老道士不以为意,话说出口后脑子才跟着转过来,浑浊的眼镜陡然瞪亮,声音不可遏制地扬上去,“前男友!”
季夏仍是那副淡淡然的样子点头,“对,前男友。”
老道士脑容量又烧着了。
合着捡半天捡的还是熟人!既然如此,他之前……居然能忍这么久都不说。
老道士之前还奇怪怎么最近下雪,反而不见他戴那条手工围巾,原来是正主在这儿。
居然瞒着他。
老道士生气了,然而气不过三秒,又捻着胡须开始无尽感慨:“缘分这东西真神奇,分手了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见面,这说明什么?”
不等季夏开口,他自问自答,“说明连接你们的那条线还没断。”
“林道长。”季夏一说正事就喜欢这么叫他,呼和着冷气望向远处白茫茫的山道,声音些微哽塞:“我们没有结果。”
“什么才叫有结果?”老道士反问他。
“我们寿数不一样,背负的东西也不一样,我已经……”季夏抬手抚在心口,音色轻颤:“已经没有能力再护着谁了。”
妖鬼群不需要一个病弱的万诡之主,人与妖怪能否保持现有的平衡关系也不再是他能考虑的,包括黎行,无论是黎晏清伤了他,还是他伤了黎晏清,对黎行来说都是种负担。
即便之后能和他安定下来,短短几十年过去又只剩下他一个,他不能将黎行同化成僵尸,那对他不公平。
各种角度来看,断了才是最好的办法。
“季夏……”到底背负过多少事,才会把所有事情都往糟糕的方向想。老道士叹口气劝他:“有时候,其实不需要想太多。”
季夏没能很好地理解这句话。
两年来的担心受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务必要把剩下的可能全部想到。
越是这样,就越要远离黎行。
一晃临近新年。
黎行开始尝试着下地行走。
道观里没有现成的拐杖,季夏就用树枝木条做了简易版,除此之外再没有跟他说过话,一切好像又回到原点。
外头风大,黎行能活动的区域仅限于室内,每次都练习的满头大汗,艰难地一步步走到窗边,一眼瞧见院子里扫雪的人。
半边侧脸轮廓分明,小巧的鼻头冻出一点红,唇瓣红而不艳,像极了红番茄又像Q.Q弹弹的草莓果冻,不管哪一种都格外诱人。
黎行甚至产生荒唐的想法,想舔一舔,咬上一口。
他自认不是变态,现在却十分莫名地对一个认识不过半个月的少年产生悸动,还想伤口一直好不了,记忆始终没能恢复,是不是就能住得更久些。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会立刻反应到身体上。当晚,黎行没有好好盖被子,到早上嗓子开始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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