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定律(緒慈)

正确地说，应该是看着褚一平吃完药后平静地备课看学生的报告，而他睡死在沙发上。
来的还有大胖和二胖，这两只是褚一平和恒9初次去大卖场购物时，遇上的那两个有过动症的熊孩子。
大胖跟二胖的妈妈是双胞胎，他们家专产双胞胎，而且一个一个都是混世魔王，过动儿疯起来能和哈士奇一样拆家。
大胖和二胖的妈妈怀了三胖和四胖，同样是双胞胎，哭起来整栋楼震天响，邻居们的天都要塌了。
褚一平和卫恒偶尔会在大卖场遇到他们，褚一平没有记忆，只是在某一天回过神来，就发现大胖和二胖坐在他的餐桌上，正拿着奥数本和平版电脑，两个小孩子和大人一样皱着眉头，不停地解着超难的数学题。
然后来的还有何丽……
褚一平是在河堤边遇到何丽的，那时候他靠河水太近，只差一步就要跨进水里，何丽以为他要跳河，惊恐地拖着他大叫救命，然后警察来了，救护车来了，他莫名其妙又被关进医院里待了几个月，之后经过审慎的心理评估，才再度被放出来。
褚一平对哭得快要断气的何丽说：“我真的没有要自杀……”
但没人相信他。
卫恒也不信。
于是奇怪的日子，家里有了一堆奇怪的、怎么赶也赶不走的人。
这些人，有人霸占他的餐桌，有人霸占他的厨房，有人霸占他的阳台，还有人霸占他的沙发。
噢，霸占他沙发的是木森和晓菁，这两个人正在读博班，指导教授是褚一平，只是褚一平时常都在状况外，报告批着批着，听见声音擡起头来，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成了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备份钥匙的地方。
天天睁开眼，没开电视比开电视还吵，唯一宁静的时候只有他把椅子拿着，放在玻璃窗前，跷脚喝着咖啡，喃喃念着：“为什么我的阳台上了锁？”时，全体安静下来的时刻了。
带着历史记忆的百年糕点放在餐桌上随便吃，冰箱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小菜和饮料，静止的时间就如同窗外看不见的风，一直吹着，没有痕迹地飘过。
这一天，大胖和二胖为了一道数学题打起架来，洋芋片扔得满屋子都是，过动儿今天没吃药，简直闹疯了。
褚一平还是如同以往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只是难得开口说了一句：“你们太吵了。”
大胖和二胖马上静了下来，跑去拿了题目本，递到褚一平面前。
褚一平拿起钢笔，在数学题上写了相对应的公式，大胖和二胖眼睛马上发亮，中气十足地吼了句：“谢谢叔叔！”之后乖乖跑去写作业了。
褚一平说：“什么时候可以打开阳台？我的多肉没浇水要死了。”
卫恒一边吼着：“少作梦了你！多肉被你浇水才会死，那么好养的植物全部被你养死光！天才啊教授！”
褚一平的手机电话铃声响起，本来录制好的是恒9的：“亲爱的～老公～接电话啰～”
硬是被卫恒改成：“亲爱的～外甥～接电话啰～”
褚一平嫌弃得要死，每次都会改回来，但卫恒就是不死心，总是再度换回自己精心录制的心爱铃声。
褚一平看了来电显示一眼，切了，但是对方也是不放弃，继续打，褚一平继续切。最后无奈接了，只说了一个字：“妈……”
卫恒一听马上把褚一平的手机抢过去，直接喷：“干什么干什么，在埃及干研究就乖乖给我待在埃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工作三百六十六天，还想妳儿子我外甥和妳讲话叫妳妈，美死了妳……”
对面的人轻声细语地说了好一些话，但卫恒继续喷。
“孩子是妳生的没错，但是从小到大都是我养的！现在老了才想到他，我呸，不要脸，养儿防老这招也想用在我的一平身上！太迟了，住疗养院去吧！我给妳找间六星极最贵的！保证服务好、伙食好，看妳是要找第二春还是第三春，都没我家一平的事！”
褚一平好整以暇地喝着咖啡，看着窗外阳台上的麻雀跳来跳去，心情平静不起波涛，对什么刺激基本上都没感觉。
这是吃药的结果。
到了晚上，大胖和二胖乖乖坐在餐桌前，奥数本都收起来了，褚一平进到厨房，打开储藏柜看着被塞得满满的泡面和营养棒，摇摇头。
卫恒跟着褚一平到厨房里，问道：“怎么了？”
褚一平转身打开冰箱，拿出原型食物开始准备晚餐：“他说，找不到人顾，至少要顾好自己，自己煮比较健康。泡面和营养棒不好。”
卫恒静默，倚着中岛看褚一平准备晚餐。
简单的花椰菜炒培根，色彩鲜艳的三色椒酿肉，散发浓浓香味的茄香鲑鱼，口感略甜的南瓜浓汤，加上一锅刚煮好香甜可口的白米饭。
褚一平的手艺没好到哪里去，仅仅就只挂在能吃范围而已。
卫恒看得有些辛酸，故意打趣地说：“这些东西你觉得能营养到哪里去？卖相也太差了，走吧，舅舅请你吃好料的！”
褚一平摇摇头，把煮好的菜端上桌，大胖二胖乖乖地去盛饭，也给褚一平盛了一碗，卫恒不乐意地说：“怎么只有外甥的份，我的呢？”
大胖和二胖异口同声地朝卫恒比出了不雅的手势，喊道：“吃自己吧老阿伯！”
“唉呀！”卫恒简直要被这两个臭小子气死。
他们三人剑拔弩张，和平时一样再度吵起来，一个大人两个小孩扑倒在地毯上，一会儿爬上沙发乱揍，一会儿整个屋子里追逐，三个人发泄着无穷的精力，只有褚一平依旧沉默宁静，缓缓地吃着他的饭。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是卫恒的手机传来的：“爸爸、爸爸接电话～爸爸、爸爸接电话～”
褚一平想，最近怎么大家都习惯用自己声音录来电铃声，有点吵。
卫恒马上伸出手掌，朝双胞胎比出了停战的手势，掏出手机吼：“又怎么了？不是说好下班后是我跟我外甥的甜蜜时光，谁都不许打扰的吗！”
话筒对面的恒5简单说了一句话，惊得卫恒三秒钟都回不过神来，呆呆地，简直和电脑蓝屏当机了一样！
卫恒声音抖啊抖地：“妳不是骗我的吧……”
对方又说了一段话。
卫恒立刻说：“联络全部组员待命，我马上回去！对，全部！”
褚一平的表情一直是淡淡的，安静地吃着他的饭。
卫恒偷偷瞧了褚一平一眼，也不敢多说，轻轻丢下一句：“那个……我回去了……你一个人没问题吧？”
褚一平连点头也奉欠。
卫恒又小声地说：“最近可能会比较忙，我让何丽来陪你？”
褚一平拿起盐罐子洒盐，三色椒酿肉忘记放盐了。
卫恒又说：“一平啊～要记得乖乖吃药，定期去心理咨询嘿，舅爱你噢……”
然后在再怎么也得不到回应的失落心痛底下，卫恒离开了。
而这一走，就是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里，全世界没人联系得上卫恒，外界一度疯传卫恒搭机前往美国的私人飞机坠机了，恒极公司股价一度崩盘，迎来成立以来最可怕的倒闭危机。

恒极智能科技集团，量子研究室总部。
一排又一排全新的超级量子电脑正在高速运转中，大萤幕上不断地有绿色数据在跑，跑着跑着发出了红色的警戒声响，实验员马上凑向前去，手动排除障碍。
这里哔哔，那里哔哔，此起彼落的错误声震得这些已经轮班超过三个月的研究员头昏眼花精神不济。
穿著白色制服头戴红十字小帽帽的AI护理师们满场跑，手上端着各式各样的提神饮料和营养棒。
蛮牛、红牛，什么牛都有，鸡精、能量果冻、六年生人参滋补液随便你拿。只要你想得到的，里面全部有供应。
正中心的超大萤幕上突然有影像正在成形，所有数据完全被排到左边，随着数据疯了似的跑，一条一条的代码忽然自我生成，实验员A与B这两个最大组管瞪大眼睛，退后一步，一起喊道：“全部停止，现在起由AI接管一切！”
他们不敢再碰键盘或滑鼠。其他人在他们吼完后也立即退开。
恒5这个被叫来支援的前任白帽骇客，现任恒极总裁秘书也在同时将自己的办公以往后一推，离键盘远远的，双手合十，眼睛盯着萤幕不放。
当图像开始构成人体形状，卫恒朝冷冻舱里的机器人看去，感觉自己忽然不会呼吸了。
他抓着胸口直喘，一整个换气过度要死的模样。
恒1拿了个吃剩下的麦当劳纸袋直接往卫恒的脑袋上套，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盯着萤幕看，也不怕打得太大力，把他亲爸给打死掉。
这里的量子电脑运算速度是全世界最快的，几乎无人可超越，但就算是这样的超级量子电脑设定好目标，只为处理好目的明确的一件事，也花了将近七年的时间，并在三个月前才取得真正的上帝之钥，开启恒人系列的完美终章。
萤幕上的人体影像一刷再刷，从原本模糊的轮廓，逐渐转得清晰，当影像由马赛克般的模糊形体，成为再清晰不过的人形，所有人都认出了那是谁的脸！
细致柔和的五官，软软的黑发，微微上扬似乎在笑的嘴角，都成形了。
下一秒，萤幕上的人的眼睛睁开来，小漩涡一样深邃漆黑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同时间，冷冻舱里的那个人，也一起睁开了眼睛──
所有的研究员开始尖叫，不停地原地直跳，开心得要死。不是因为醒来的这个人，而是工作到了尽头，他们终于可以脱离不能休假，被万恶老板剥削的休闲时光了。
听到尖叫声的卫恒连忙把纸袋拿掉，看着萤幕上熟悉的面孔，看着像他妈望着他一样露出欣慰眼神的恒5，再看了看朝他点头的恒1，高兴得激动不已，再度过度换气，然后又被恒1把纸袋套回去。
“成……成……成功了……”卫恒在纸袋里嚎哭着，“我老天鹅啊……上帝、耶稣基督和他妈的圣母玛利亚……我成功了……”
恒5看着冷冻舱里那个原本被称做“遗体”，或做“大体”的小伙伴，朝着他比了比打招呼时的手势，挥了挥有着五只手指的手掌，而对方歪头思考了一下，伸出食指，勾了勾，最后的恒1也一起伸出食指，弹了弹。
整个恒人团队花了整整七年的时间，终于在量子AI的领域上有了重大突破。
本来怎么都无法解码，最后反其道而行，靠着输入毁灭性病毒，激起深藏在微型量子电脑中枢的防火墙反应。
为了抵御病毒，防火墙发动攻击。病毒越强，防火墙就更强。直到最后收集完所有的病毒资讯，AI竟然演化出可以改写人类才能输入代码的强大程式。
而这一道最终的完美程式，唤醒了封闭所有路径，无法也不能被Reset的恒人系列最高级量子AI──代号第9号，恒9的反应。
于是恒9，回来了。
黑暗的房间内，冷气静静转着，没有任何声响。
突然“唰”的一声，厚重的窗帘被打开，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当中，正睡着的褚一平被突然其来的阳光晒到眼睛，挣扎着遮住疼痛的双眼。
何丽把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流进屋里，一边面无表情地说着：“早安褚教授，今天下午你有一个行程，历史研讨会，这次的来宾有远从美国回来的何超炎教授，那是我爷爷，你必须出席。”
何丽接着看向头发翘得乱七八糟，胡子也没刮的褚一平，略带嫌弃地说：“我当初是怎么觉得你好帅一定要追到你的真神奇，现在不追你了一堆人追着我这才是我要的生活太好了。麻烦你尽快洗脸整理好仪容最好趁着还有时间去理个头发拜托你，要是你用这副颓废的模样参加研讨会让我爷爷看到了我会没面子的求求你！”
何丽迅速交代完行程后，踏着高跟鞋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她走过的地方恒极最新的黑科技扫地拖地干湿两用机器人就跟着她的移动方向开始清洁，轨道痕迹半点都没有偏移，简直就是装了GPS在身上，一路跟着脏东西走。
何丽把学生的报告全部下载后打开，用褚一平的印表机列印出来，整理整齐并且钉好后方方正正地放上桌才离开。
她以前是靠着爷爷的关系空降到褚一平办公室当助教的，但梦醒以后，第二回 何丽是凭着自己的能力再度应征上褚一平助教一职的。现在的她是个专业的职业女性，对褚一平已经没有以前那种想法了。
褚一平动作缓慢地起床，在床上待了许久，才缓缓进到浴室里洗漱，把胡子刮干净后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盯了好一会儿，再打开何丽打包带来的早晨三明治与牛奶。
吃一口三明治，配一口牛奶，牙齿无意义地咀嚼着感受不到味道的食物，将那些东西吞下喉咙也只是为了让自己不至于饿死。
就这样，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开始无意义且一模一样的日子。
有时褚一平都觉得奇怪，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褚一平觉得无趣，还试过连续假期七天不吃饭不喝水，结果昏倒送医，魂又被卫恒给哭了回来。
褚一平从来不知道卫恒居然那么会哭，简直神奇。
手机这时候来电，铃声依旧是：“亲爱的～外甥～接电话啰～亲爱的～外甥～接电话啰～”
褚一平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接起了电话。
对方显然吓了一跳：“你居然响两回就接电话，我的老天鹅啊，奇迹真的出现了！”
褚一平开了扩音，无奈地叹了口气：“我要是不接，你会把我的电话打到没电。”
卫恒哈哈笑了两声：“真乖，不枉舅疼你。”
卫恒接着说：“今天你生日，有没有想要什么礼物啊？想要什么，舅都买给你！”
褚一平说：“……我生日也不是你生日，这么兴奋？”
卫恒压低声音说：“舅最近刚忙完了一个超级任务，还是不可能的任务，舅觉得舅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也最疼你的舅舅了！为了你可以花光公司所有的钱，花完外公外婆给舅的所有遗产，跟你爸你妈杠到天荒地老，一辈子都最爱你噢～”
卫恒的肉麻话信手拈来一大堆，褚一平也知道这些年卫恒为了他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生活完全没有品质可言，天天只绕着他打转。
到现在，已经七年了，褚一平不想卫恒把时间浪费在自己的身上。
褚一平低声地说：“我不要紧的舅，你把我放下吧，找一个爱你的人一起生活──”
褚一平还没说完，电话那头的卫恒马上说：“有啊！舅最爱的人就是你了！”
褚一平无奈地笑了。
卫恒说：“今天你生日，对舅来说是最伟大的日子。为了庆祝这个伟大的日子，等一下有快递噢……嗯，算时间马上就到了，记得签收嘿，舅去忙了，还有剩下的事情得收尾，董事局那些老家伙趁我不在想干掉我，作梦吧他们～
“新系列要推出啰～虽然只是研究中途不小心蹦出来的产品，但是多元“性”功能感官辅助器具的功能“性”是真的好！看舅接下来大杀四方，把这几年花掉的钱全部翻倍赚回来！对了，你的礼物也有这个功能噢嘿嘿嘿嘿～”
卫恒笑得猥亵：“舅给你的额外福利，不收费！”
褚一平还在听卫恒说话，门外突然有人按电铃。
卫恒马上说：“挂了。”就切断了电话。
褚一平看着黑掉的萤幕莫名其妙，而后耳边响起的电铃声，伴随着明明预告今天是大太阳的气象新闻，但却猛地打起雷的天气。
门铃声规律地响起，第一声之后，间隔三秒再一声，第三声褚一平正奇怪是谁的时候，门外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恒极智能开发，请问褚先生在家吗？您有一件快递。”
第四声门铃持续响起，褚一平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不敢置信地朝着玄关大门的方向冲了过去。
猛地打开门，褚一平的视线落在门外快递先生的脸上，他的嘴唇微微颤抖，无法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恒9眼睛笑得瞇瞇的，嘴角勾起，干净爽朗的面容就像以前一样，如同一只可爱亲人的小狗狗。
他露出阳光般灿烂耀眼的笑容，才想说话，没想到天空突然又打了第二个大雷下来。
“唉呦妈呀！”恒9被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冲进褚一平怀里，伸出双臂搂住褚一平。
褚一平整个人恍恍忽忽地，慢慢转身，喃喃念着：“该吃药了，今天起床还没吃药，又看见幻觉了……”
恒9听见褚一平的话，眼眶瞬间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