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定律(緒慈)

褚一平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也不管现在是几点，用发抖的手指按着萤幕，打电话给卫恒。
电话响了好几下，褚一平焦急得不得了，电话接通后还没等卫恒说个“喂”，顺道骂“三更半夜扰人清梦”劈头就问：“恒9什么时候回家？”
被吵醒的卫恒呻吟了一声：“外甥，我知道你很爱舅，一个小时没听见舅的声音都不行，可是现在是凌晨四点啊！麻烦你以后要爱舅，下午四点以后再爱可不可以？”
褚一平大声地说：“什么时候？”
卫恒这时察觉褚一平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褚一平没有回答，只是不停追问：“什么时候……”他的声音带着自己没察觉到的颤抖：“什么时候回家……”
卫恒说：“距离一个星期还有六天呢……你……”
褚一平挂上电话，无法控制地抱着自己的头，浑身颤栗了起来。

卫恒看着被切断的电话，觉得不对劲，褚一平从来没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过话。
这让他想起褚一平小时候发生过的事……而那件事……让褚一平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卫恒摀着脑袋，发觉头壳开始像被啄木鸟啄一样，“叩叩叩叩叩”地痛了起来。
“要命……”
褚一平一夜一夜地睡不着，但课还是继续上，只是连学生都发现了他的不正常，褚一平的脸色实在太差了。
何丽开始没有来学校，褚一平也不在意，他早就习惯一个人，没了恒9也一样，不过是回到从前而已。
但每天回到家，他还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双眼去寻找恒9的身影，走进恒9可能会在的厨房，看着恒9贴在冰箱上还没打勾的“坐摩天轮”、“看电影”、“搭公车”、“看海”、“逛水族馆”等等未完成的事项，忍不住摸了摸。
那是恒9的字迹。
而后凝视着他和恒9的合照，恒9天真烂漫的表情像会传染一样，让褚一平的表情也和恒9一样，笑得好傻。
抚了抚相片上的恒9，似乎能借此碰触到真实的恒9一样，但下一刻总是让心更加空洞，空落落的失去真实感。
一直这么看着，直到空了许久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声响，褚一平转头打开橱柜取出泡面，突然间仿佛听到恒9靠在他的耳边撒娇地说：“主人，吃泡面不营养喔～我们炒饭来吃好不好？”
褚一平打开橱柜拿出米来，但第一关洗米水开得太大，喷得自己全身都是，米粒还被冲进水槽里救不回来。
褚一平叹了一口气，把剩下的米放进电锅中后，再从冰箱拿出鸡蛋。
结果打了两个蛋，力道没拿捏好，掐碎的蛋壳直接掉进鸡蛋里。
好不容易把蛋壳捞起来，开火后放进锅子里炒，想起恒9煮饭时快乐哼着G小调赋格BWV578的身影，发了一下呆，蛋就烧焦了，还因为忘记放油，整个黏在平底锅上，用铲子怎么铲也铲不起来。
厨房变成灾难现场，褚一平被自己气到不行，双手撑着流理台，闭上眼睛喃喃地说：“为什么没有恒9，你就变得什么也做不了？”
但事实的确如此。
缺爱的人不是缺爱，而是感情、理智、气力都被那个人带走了，再也无法回到原本的模样，直接变成智障。
他现在就是个智障。
褚一平回到客厅，瞥到被晾在沙发上的数独本，拿起后，又放下，最后拿出便条纸和自己与恒9的专用色铅笔，独自玩起划圈游戏来。
便条纸一张一张地叠起来，褚一平想着，也许叠到便条纸变成金字塔后，恒9就会出现，牵着他的手，开心地说：“没纸了，我们去大卖场买食材煮饭，回家的路上顺便买便条纸回来玩划圈游戏吧～”
褚一平忍不住摀住脸，任由色铅笔掉落地上，发出声响，断了笔芯。
他想念恒9了。
好想，好想。
卫恒站在实验室玻璃外，看着实验室内的景象。
宽广的空间，被无数的大萤幕环绕，每一个萤幕都有庞大的数据在跑。
现下外界的超级电脑已经无法负荷恒人系列的任何一个微型量子电脑系统，卫恒砸了大笔资金，将整间实验室改由超级量子电脑替代。
这个机体庞大的超级量子电脑不像其他电脑只能单一处理一与零的动作，它能同时处理好几个一与零，只要设定明确目标，与目前的超级电脑速度相比，那是压根连量子电脑的屁股都看不见的！
恒9被吊挂实验室的正中央，身上接着数不清的线路，所有线路都单独由一个特定的萤幕显示出来，十几个实验员各自忙碌着，里面有好几个人几乎接近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眠。
负责恒9的实验员A和实验员B一个专注地检测着恒9自我生成的程式，一个拿起里面的话筒，对专注看着恒9的卫恒说：“老大，只需要植入这晶体就可以Reset，要马上植入吗？”
卫恒皱着眉头，看着那个和钻石一样闪耀发光的晶体，迟迟下不了决定。
他摀着脑袋，静默地跺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中，将整个人摔进办公椅里，往后躺平，遮住自己的脸，憋着气好长一段时间后才突然想起要呼吸，在把自己搞到气绝身亡之前，用力吸一大口气，再长长吐出来。
坐在办公椅上晃来晃去，卫恒拿出手机看着褚一平这一周的来电数量。
卫恒喃喃念着：“每天打每天打，没有一天不打的，你这是要逼死谁啊？”
卫恒滑了滑滑鼠，把先前维修时发现被恒9设成无法删除的档案打开来，越看越烦躁，最后甚至敲打起滑鼠来！
萤幕中出现的都是褚一平的画面。从他们第一天的见面，恒9要求褚一平签收时褚一平不耐烦的表情，在大卖场选购内裤时褚一平逗弄恒9的笑容，两个人一起在告白湖上的亲吻，直到去游乐园玩各种游乐设施时恒9的尖叫与褚一平的大笑，褚一平宠溺地看着恒9的眼神，和最终停留在摩天轮上的吻。
卫恒几乎都能在褚一平满溢出来的情绪中，看见这个叫做褚一平的人，是怎么在乎他一心一意注视着的人，要把所有的快乐都捧到这个人眼前，让他为自己所爱。
糟糕了！
死定了！
救不回来了！
卫恒就算不用眼睛看，用膝盖去看，都能知道这个人爱上了恒9。
而……卫恒喃喃地说：“9号，你违规擅自拍照录影，还不准任何人删除这些档案的原因是什么？”
过了一会，不死心的卫恒又重新播放了一次恒9上锁的档案，最后，觉得这下子真的完蛋了。
卫恒看着头顶上的灯，喃喃地说：“褚一平，你不和人相处，是准备和一个AI谈恋爱吗？所以我把9号送过去，到底是爱你还是害你？”
卫恒实在是忍不住，拿自己的额头去撞办公桌，发出了极大的声响，连恒5都忍不住探头往办公室里看。
卫恒的手在办公桌上摸啊摸，摸到了电话，但拿起来后，又僵在空中不放，直到手臂上的肌肉受不了，微微抽搐颤抖起来。
最后电话被松开，掉到桌面上，传出忙音，卫恒的手直接摔到办公桌上，装死了。
他实在下不了这个手，做不了这个决定。
他不想到最后，褚一平连他都怨。
那是他心爱的外甥，他最疼最疼的人啊……
电脑片段持续播放，画面最终停在褚一平家的客厅，褚一平温柔地凝视着恒9的模样。
褚一平手中握着色铅笔，划圈游戏挑战失败了，褚一平败给了一个叫做恒9的人工智慧机器人。
然而这时候褚一平眼瞳里所映照的，却是小小糊糊的恒9，朝他开心笑着的模样。
敲门声传来。
卫恒坐在办公椅上，皱着眉看萤幕上恒9的检查报告：“进来吧！”
维修好的恒9走进办公室中，看起来和以前有点不同，头低低的，一向明亮的眼神眼如今显得黯淡许多。
卫恒微笑对恒9说：“过来坐！”
恒9乖巧地来到一旁沙发处，听话坐了下来。
卫恒声音温柔到一个不行，开口问：“这几周在我外甥家待得如何啊？”
恒9轻声地说：“很好……所以……我可以回去了吗？”
恒9的回答让卫恒眉头皱了起来。
卫恒打开恒9的报告，看着检测完成的资料，转了转钢笔，犹豫了一下，最终站起来对恒9说：“情感逻辑大量冲突造成内部混乱当机，因此负荷过重导致机体线路过热超载损毁，引致百分之二十神经元受损……你这是要炸了自己，顺道拉我外甥陪葬吗？”
恒9僵了一下，脸色刹那间变白，但仍乖乖坐着，只是表情的凝重骗不了人。
卫恒继续说：“毕竟是第一代的实验体，还有太多进步的空间，我们会在这一阶段性任务后，重新设计机体，按照计划全部Reset重启。”
卫恒说：“本来是不用告诉你的……不过因为你强化的功能是情感知能面，我想还是和你说一声比较好。”
恒9歛眉不语，肩膀微微发抖，手用力地掐了一下大腿，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卫恒看着这样的恒9，已经知道对恒9而言，褚一平是什么样的存在了，但是不行就是不行。
卫恒说：“恒9，看着我！”
恒9小心翼翼地抬头，凝视着卫恒。他曾对褚一平说过，卫恒是他的神。这一条规则，如今仍深植在恒9的法则之中，凌驾于其他法则之上。
他没有办法反抗卫恒。

第54章
卫恒叹了口气：“还记得你去他家之前，我叮咛你的事吗？你是要让他从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不是……算了，找个理由好好告诉褚一平，你知道他容易钻牛角尖，不要让我们做了坏人！”
恒9终于对上卫恒的眼睛，挣扎着求取一份不可能的奢求：“主人的手虽然好了，可是经过评估……还是需要有人帮他打理生活，我可以打扫做饭……”
恒9正努力想战胜自己的恐惧，然而卫恒却立刻打断恒9的话。
卫恒冷淡地说：“褚一平是怎样的人我做舅舅的最清楚，他缺的不是管家，是能和他相处的“人”！”
卫恒在“人”这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恒9仍不想放弃：“还是……在他找到那个人前，我可以先陪着……他……”
恒9的声音有些哽咽，他虽然清楚明白自己只是个陪伴型的AI，到一个阶段以后就不需要他了，但他想留在褚一平身边，陪着那个他喜欢的人。
卫恒的声音越发冷淡，说话的时候和没有表情时的褚一平十分相似：“陪着他，然后呢？你不过是个人工智慧机械人，你能陪他到什么程度？和他结婚？和他生孩子？你想影响他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因为你，他公然杠上学校校长，差点被解聘吗？”
恒9瞪大眼睛，眼里雾气朦胧：“他怎么了？”
卫恒冷冷地说：“你只需要记得，最后这段时间，做好自己职责内的事就行。其他AI已经陆续回收，而你，不会是例外。知道吗？”
恒9缓缓地点下头，低垂着眼，不敢看他的神。他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默默抓着自己胸口处的衣衫，感觉胸口里头心脏明明在跳动，血管传来声音，是血液在流动，然而他却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真正的人。
他是假的。
Quantum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robot，量子人工智慧机器人。
并不被赋予，爱一个真正人类的权力。
卫恒陪着恒9走出总部，看到褚一平已经在外面等待，卫恒两手高举开心地要和褚一平来个拥抱。“亲爱的外……”
褚一平对卫恒视而不见，直接走向恒9，紧张地两手抚着恒9的脸，拉起恒9的手，从头到脚，还把整个人转了三百六十度，仔细检查有没有哪里不对。
恒9也忍不住担心，直盯着褚一平的脸，他摸着褚一平的脸颊，感觉褚一平瘦了好多，才想开口问褚一平最近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就先被褚一平揽入怀里，死死抱住。
褚一平的声音有些颤抖，还带着埋怨：“为什么一个检查要做这么久，不要再坏掉了，你不在，我……很不习惯……”
卫恒直接被无视了，这让他很不开心。
恒9眼角余光瞥见卫恒的表情，虽然褚一平来接他让他很高兴，但他害怕卫恒一生气，当下就让他直接被回收，只能把褚一平推开，不让自己与他太靠近。
褚一平不明白恒9的举动，只觉得恒9的表情怪怪的，浑身散发着对他的抗拒，褚一平忍不住问：“是不是哪里没修好，不舒服？”
恒9摇头。
褚一平马上看向卫恒：“有什么问题吗？”
卫恒双手环胸不开心地说：“呦吼～你还知道我在啊？我被你视若无睹将近一分钟了！”
褚一平还想说些什么，恒9却马上抓住褚一平的手，低着头迅速将褚一平拉开，往车子的方向去。
恒9小声地说：“我想赶快回家……”
褚一平点点头，手一转，和恒9十指紧扣，朝卫恒说：“舅，谢谢你。”
而后看着恒9的脑袋，用另一只手拨了拨恒9柔软的头发，看着脑袋上的那个旋还在，脸色放得温和下来，又再一次转头对卫恒说：“真的谢谢。”
那一脸的温柔，卫恒从未看过。
看着他们两人手牵着手离开，那般亲密无间的模样，卫恒单手盖住自己的脸，叹了一口气。
这时身旁突然传来“崩崩崩崩崩”的榴砲弹爆炸声响，卫恒转头一看，恒1拿着手机正在玩手游，砲弹炸得满天响，机关枪“哒哒哒哒哒”，战场上惨不忍睹。
卫恒简直要被恒1气死，他老人家碎碎念道：“玩玩玩，整天就只会玩手游，氪金充值用的还是我的卡，你除了打游戏，还会做什么？”
恒1直言：“保护你，避免你话太多，死得快。”他侧了侧身，露出腰间的手枪。
如果说9号主要的功能是情绪陪伴与看护，恒1号专攻的就是恐攻保护与营救，而5号则是网路控管与攻击。
其他的型号，每一个也都有自己的独特技能。但就如卫恒开发这个系列时的初衷，他的这些孩子们所得到的一切，最终都将给予出去，将拥有的感情与生命，回馈灌溉予这个冰冷无情的世界。
AI的使命，是守护，与爱人。
和褚一平一起回到家，由恒9打开了电灯。
当微微刺眼的日光灯光芒将他们的家打亮，站在玄关的恒9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情绪舒缓了下来，笑着擡高视线看着褚一平：“是家的味道。”
褚一平的表情也柔和了起来：“家有什么味道？”
恒9笑着说：“玄关有皮鞋的臭味，要长小蘑菇啦！”
褚一平连忙去把除湿机打开，恒9不在，他没有心情弄这些，但现在恒9回来了，第一要务就是保持家中湿度平衡，不能让湿气伤害恒9的机体。
他始终觉得是那天恒9跳水救何丽，才会机体进水故障的！
恒9好奇地跟在褚一平身后，看褚一平四周围乱乱转，开完除湿机开冷气，开完冷气开电视，整间屋子的电灯也被他通通打开，然后才松了一口气，在电视新闻主播的声音之中，转头微笑地看着他。
恒9的眼眶瞬间湿了，站在日光灯底下的褚一平像发着光芒一般。
恒9在恒极实验室中不断地被开机、关机，偶尔恢复待机型态时总会忍不住想起褚一平，想着这个人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想着这个人今天上课实是不是又和学生群枪舌战最后大败四方，想着这个人会不会又要参加他不喜欢的颁奖典礼，想这想那的……想着自己不在，这个人是要多么寂寞啊……
恒9走向前，一把抱住褚一平的腰，将脑袋靠在褚一平的胸口，听着褚一平的心跳声。
褚一平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而后低下头，吻了吻恒9的发旋，感觉恒9的抱抱传来让他稳定的力量，一扫之前的阴霾。
“瘦了……”恒9退开，打量了褚一平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褚一平尴尬地说：“我有试着自己来，但是……不行……”
恒9歪着头想了一下，拉着褚一平进厨房：“我们来煮饭吧！今天换你煮饭给我吃！”
褚一平面露难色：“我煮饭根本不能吃！我只会煮泡面……”
恒9抬头看着褚一平，笑得灿烂：“没关系，有我这个煮饭超级厉害的神奇AI教你，你一定可以的！”
褚一平不知道恒9为什么要吃他做的饭，从上到下扫了恒9一眼。“才刚回来，就这么想不开啊，吃了我煮的饭，我担心你会回去维修第二次，状况是……食物中毒！”
恒9“噗”的一声笑出来，因为褚一平的表情实在太过认真。
恒9靠上褚一平，挽着他的手抬头看着他，轻轻地甩啊甩，撒娇地说：“拜托嘛～亲爱的～嗯？还是要叫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