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久定律(緒慈)

褚一平轻声地说：“我会好好浇水……不要死掉……”
多肉植物的盆栽每一个都被褚一平灌饱灌满，水波在阳光下闪动起光影，褚一平才放下浇花壶，安心地离开。
久违地自己开车上班，明明才没多久的时间，褚一平已经感觉手生。
他操纵着方向盘，打档上路，行驶一段时间后遇上红灯煞车停住时，无意识地看了周遭风景。
不远处，一对手牵手的老夫妻走过，面容安详慈蔼，动作一样地慢，却出奇地合拍。
褚一平忍不住想起恒9的话：“如果很久以后在你身边的人还是我，那就更好了，一起到老～”
褚一平顿时觉得鼻酸，他抬头看见后照镜里的自己，没有笑容。
车上的收音机，在这时响起他和恒9常常听的那首流行歌，褚一平听着、想着，无法理解为什么现在恒9会不在自己身边。
褚一平喃喃念着：“一个人的习惯养成，需要二十一天……而你出现甚至不到二十天，就已经成为我不可或缺的日常……”
褚一平眼前的路口号志灯已经变成了绿色，他却没发现。
他只是想着恒9……不停不停地想着恒9……被困在一种叫做“思念恒9”的情感当中，挣扎着无法走出来……

褚一平自己一个人走进教室，把批改好的报告拿出来，让晓菁发下去。
晓菁看着褚一平，褚一平觉得奇怪：“这么看着我干嘛？”
晓菁瞪大眼睛说：“教授你还不知道吗？学校的社群网路整个炸锅了！”
褚一平只是“噢”了一声：“我对八卦没兴趣。”
褚一平的声音也不大，课堂专用的麦克风甚至都没开，整个教室里的人却同时安静了下来，突然一下子“轰”的一声，吵得不可开交！
上课钟响了，也止不住年轻的学生们义愤填膺的声音。
木森是第一个吼出来的：“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居然还有人会针对个人的性取向做人身攻击！还是个助教，这样的人要马上Fire！”
褚一平擡起头，皱着眉头看木森：“要上课了，有什么事情下课说。你们的时间宝贵，我的更是。”
晓菁边发报告边回头说：“不是的教授，就算你人很好，也不能这么善良，这种人不能姑息的！”
又有同学说：“昨天很多人都看见恒9跳下水去救何助教，何助教这叫恩将仇报，居然把教授你和恒9的照片贴上社群网站！”
褚一平愣了一下：“什么照片？”
晓菁马上把同学的报告扔一边，掏出自己的手机，解锁后开启网页，递给褚一平看。
萤幕上显示的景象，一看很明显就是医院的急诊室，角落还有医院的名称，而相片中被拍到的人，正是昨天把跌进水里撞伤头的何丽送去医院的褚一平与恒9。
照片中的两人，互相依偎着，感情甜蜜，交换着轻柔的吻。
帅哥等级的照片，百分之百没有加滤镜，褚一平的温柔笑容直接突破天花板等级，无人可比拟，恒9干净腼腆的笑容收服所有人的心，叫人跟他一起笑得甜蜜蜜。
这么帅还不当人的历史系教授，这么可爱又有爱的阳光大男孩，被贴上啥“恶心同性恋”的标志，站在人权立场，是个人都无法忍受！
晓菁担心地问：“今天恒9怎么没有跟你来？是被吓到了吗？”
褚一平打开麦克风，在音箱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激得所有学生都皱起眉头摀起耳朵之际，淡淡地说：“他感冒了。”
褚一平没有针对这些照片发表任何言论，直接开始讲课，神情镇定得不得了，完全没对留言数已经冲破校史新高的发文做解释。
那是真的不介意，实在有镇定，一堆学生简直直接败倒在褚教授的西装裤底下。不愧是历史系传说中的大神，年年拿奖，而且连连得的都是大奖的第一号人物！
瞧这泰然自若的神情，连木森这个老爱和褚一平对着干的学生，都真心服了褚一平。
褚一平讲课、播投影片、写黑板，上课专心至极。
只是当褚一平按下下一张投影片，不小心瞄到恒9常坐的位置，仿佛见到恒9出现在他的眼前，不闹不笑，乖乖地抄笔记，还不时点头露出百分之百赞同他的授课内容。
那些画面栩栩如生，历历在目。
但已经是逝去了的时间与记忆，只存留在他的脑海里。
于是他必须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恒9重新回来？
台下的同学稀稀疏疏讨论意思，低头抄笔记。
木森则和他的青梅竹马晓菁义愤填膺地小声激动争论着什么。
褚一平开口：“吴晓菁……身边的木森同学，你的话这么多，要不要来帮所有同学解释一下，赫拉克利特这句话的含意？”
“呃！”突然被点名的木森同学呃来呃去呃了好几遍，回答不出来。
这时突然有个男同学奔跑到课堂门口，对着褚一平焦急喊道：“褚教授，校长请你现在马上到校长室一下！”
整个课堂当下又炸锅了，乱烘烘的。
褚一平态度淡然地说：“我正在上课。”
男同学可怜兮兮地说：“可是校长说马上……他说不管你是不是在上课……”
褚一平不理他，没有感情的双眼看向木森，而后扫了一圈唧唧呱呱乱叫的学生们：“答不出来，学期总成绩，全班一起扣五分！”
课堂当下炸得更厉害了：“哪有这样的！”、“木森历史学得超烂好不好”、“吴晓菁快救救妳的脑残男朋友！”、“教授你这是迁怒啊～”
晓菁红着脸说：“他才不是我男朋友！”
无论你考得多烂，作业多糟，褚一平教授的及格线一般都是给你六十分刚刚好。这下总分被扣五分，真的会死掉一半的人！
一堆学生喊着不想活了，褚一平一脸平静地继续放投影片，不讳言地说：“对，我就是迁怒。”
褚一平来到校长室，打开门迳自在沙发上坐下，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说：“我下一节还有课。”
穿得西装笔挺的校长高高瘦瘦的，头发花白，带着眼镜站在办公桌后，看着窗外的景色，并不急着回话，而是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一分钟过去了，像是在和褚一平比赛耐心似的，褚一平不说话，校长也不说话。
两分钟后，褚一平站起来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接着真的一点也不给校长面子，直接朝门外走去。
校长被刚泡好的茶给烫到，也不装高深了，直接说：“等等，你知道何丽的爷爷奶奶是谁吗？”
褚一平秒答：“不知道。”
校长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褚一平：“褚教授啊，他们都是历史界的权威，随便说一句话，就能让你没办法在教育界待下去的。”
褚一平直言：“与我无关。”
校长看着褚一平，摇了摇头：“同性恋的事情闹得很大，我听说了，是何丽把你跟男同学接吻的照片贴到学校的社群网站上去的，你打算怎么处理？我看你就和她道个歉，她应该也不会太计较……”
褚一平的语调没有太大起伏：“我会解雇她。”
校长的眼睛顿时瞪大：“解雇？我不是说了，她爷爷奶奶是……”
褚一平依旧故我：“我也说过，与我无关。昨天是星期日，地点在医院，她屡次侵犯我的私领域，我已经提醒过她许多次。我并非公众人物，被偷拍照片，私自张贴，难道还得谢谢她不成？”
褚一平接下来说：“还有，那不是男同学，那是我男朋友。”
校长室外面传来一阵鼓噪声，褚一平疑惑地转头，发现窗户被开了小小的缝隙，好几个脸熟的学生就那么攀在外头，瞧见褚一平看着他们，马上朝褚一平猛眨眼，还有的竟然在拍手。
校长发现了，气得一口茶呛到气管，咳到差点原地去世。
校长虽然保持着良好风度，但掩饰不了对同志恋情的轻视与厌恶：“我也不是说同志不好，但是教育界风气向来保守，历史系更是如此，而且你身为老师，就应该以身作则，给学生做个好榜样。”
褚一平转头对校长说：“不认同自己的性向就是好榜样？不承认自己喜欢谁就是好教师？如果对我的教学有意见，请把我送专审会，以正当流程解聘我，但要我否认我爱谁，抱歉，做不到。”
走廊上突然安静了一下，接着响起如雷的鼓掌声，学生们吹起口哨，大喊：“褚一平，好样的！”、“真有种！”、“勇于挑战权威，和校长互干啊！”声音大得都快震破天了！
褚一平凝视着校长，校长被气得头上稀疏的几根毛都竖起来了。
校长朝外面吼：“全都给我安静，像甚么话！”又怒气冲冲地对褚一平说：“现在有人检举你不适任，教学不认真，学生只要有上课有考试就都给过，你也太为所欲为了！我的确会把你送专审会，对你不适任的情形进行评估。褚教授，别仗着学生喜欢你，每年还能拿几个奖，就少年得志恣意妄为，你这样的人在教育界是活不久的！”
外面响起了倒嘘声。
褚一平说：“我只能确定如果没意外，我和我男朋友其中任何一个，都会活得比你久。你届临退休之年，而我要去备课了。”
褚一平说话不重，却铿锵有力，每个字都敲在重点上。
高高在上，专门培育英才，没被人吐槽过的校长今天差点心脏病发，得吃强效救心丸才行！

第52章
褚一平打开校长室的门，直接往外走，丝毫没给校长留面子，校长气得把茶杯一放，追着褚一平到外头走廊上，才要说狠话挽回掉光光的面子，就看见穿着正装的太座大人踩着高跟鞋，一脸黑地朝他走来。
校长夫人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回有事了，地是踩得叩叩响，风儿是阴阴地吹，雨开始下，飘进走廊，让校长大人浑身上下瞬间凉了个透！
校长夫人和褚一平擦身而过时，褚一平还没点头示意，校长夫人先陪笑着说：“褚教授，许久不见，令尊令堂还好吗？”
褚一平想了一下：“听说一个在南极，一个在埃及。”
校长夫人连忙说：“就是那两个联合国合作的专案啊，作为我们学校的杰出校友，菁英中的菁英，无论到哪里都闪闪发光为国争光呢！”
褚一平点点头就走了。
他身后缀着一堆学生，个个是拿着手机狂打字，有的还开直播，内容写上“褚教授大战龟校长！龟夫人神救援猪队友！同婚时代都来临了，居然还有山顶洞人为同志身分解聘超高人气、超高颜值、超高教学品质的三高教授！”
木森走在褚一平身后，不断打字，不断按赞；青梅竹马晓菁不断盖楼不断增加连结，把褚一平的伟大事迹通通找出来放上去。
办公室一整排的书墙，堆到直接满到垃圾桶旁边的各式奖牌奖杯，还有褚一平的爸爸是谁、妈妈是谁、外公是谁、外婆是谁、爷爷是谁、奶奶是谁──吓死人全都是历史系背景出身的学者，在这个领域中无人能敌。
强强连姻之下，这才生得出褚一平这么一个五岁读遍中国五千年历史还能倒背如流的奇葩，附带开校以来校史上最年轻的天才教授！
然后他们就听到校长室的门被用力关上，校长夫人的大吼声连外面都能听到：“你知道褚一平是谁吗！你知道图书馆、体育馆、校史馆是谁捐钱盖的吗？老人痴呆啊你！搞他！他能先搞死你！”
褚一平不用凭他爸、他妈、他爷、他奶甚至外公外婆是谁，年纪轻轻获奖无数，又得学生喜爱的他，本身就是一历史界的传奇大老了！
这是作为中流砥柱存在的学校超粗栋梁啊！
一堆学生跟在褚一平身后，唧唧喳喳的，声音兴奋不已。不过褚一平始终没理会他们。
晓菁一边盖楼一边看着褚一平，觉得恒9不在，褚一平的背影似乎比以前更加落寞了。
晓菁又看了眼拚命打字的木森，拱了一下木森的手臂，低声说：“你以前不是很讨厌教授？老爱和他擡杠？今天这么好，跑到前线来支援？”
木森低头看着手机萤幕：“因为我以前以为他是敌人。”
晓菁不明白：“什么敌人？”
木森说：“他有男朋友，而我以前以为他要抢我女朋友，因为我喜欢的女同学上课总是帮他收发报告、整理上课资料，还有无论去哪玩，都不忘记带有百年历史灰尘的糕点回来送他。”
晓菁愣了一下，木森看向她。
走在前方褚一平步伐没停地说：“那是贿赂老师用的，当小帮手的加分是加在她岌岌可危要被当的男朋友身上。”
晓菁听到褚一平的话，跺脚说道：“教授你明明答应过我不说的！”
褚一平继续走，他的左右护法木森和晓菁同学却停了下来，互看一眼之后，双双脸红了。
“噢～谈恋爱～”同学们起哄的对象瞬间成了木森和晓菁。
褚一平成功脱身。
远离了喧嚣，回到无人的办公室置放作业，褚一平仿佛能看见恒9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无聊地叠纸牌，看到他回来了，抬头对着他微笑招手，让他看今天的纸牌叠得多高，然后褚一平就会说：“我们恒9好厉害！”
恒9会笑成瞇瞇眼给褚一平看。
没有人能够弄乱的地方，只有恒9能把扑克牌排满满；没有人能坐的座位，只有恒9能疯狂地玩绕圈圈；没有人能动的衣架，只有恒9能因为怕他冷，而吊一件外套在上头。
别人不行的事，唯有恒9是特例。
褚一平拿起那件外套，表情落寞地闭上眼。
“我想忽略你不在这件事，可全世界都在提醒我这件事实。”
回到家，本应该有声音的室内，寂静无声。
黑色的玄关没有开灯，像是巨大的黑洞般，要吞没褚一平。
他缓缓打开墙上的灯，像以前没有恒9时，一路开到卧室。
他希望开启卧室的灯时，能像上次一样，看见恒9蜷曲在他床边的身影，可怜兮兮地对他说：“十三个小时又十一分钟。”
那是他和恒9分开最久的一次。
然而这次没有恒9，即使开了灯，恒9还是不在。
褚一平走进卧室，坐在恒9当时的坐的地方，也尝试如恒9一般环抱着自己。
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原来没有恒9，时间的流逝，竟变得如此漫长。
褚一平发现自己坐在客厅毛茸茸的长毛地毯上，周围散落着一堆小狗的玩具和小衣服。
突然“汪”的一声，他身边出现他的小狗，他发觉自己变小了，和小狗一样小，褚一平开心地抱住小狗，与牠玩起互相扑倒的游戏。
接着他认真地用梳子帮小狗梳毛，专注地从一堆小衣服和项圈里挑出最喜欢的替他的小狗穿戴上，然后牵着牠，高高兴兴地去公园里玩。
褚一平拿着水桶和铲子，与小狗一起疯狂地刨沙，就算全身都弄得脏兮兮了也无所谓。
他笑得很开心，很久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小狗也很开心，嘴巴咧得大大的，吐着舌头，看起来像是灿烂的微笑。
褚一平听见自己笑着说：“你会陪我很久很久吧！”
小狗“汪”了一声，似乎在回应。
褚一平高兴地说：“约定好了呦～”
一直玩到夕阳西下，天快黑了，褚一平才拿着小水桶和小铲子，牵着他的小狗一起回家。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号志灯变化，小狗突然冲了出去。
小小的褚一平没有力气，拉不住牠的小狗，被小狗带着往马路中间跑，而后褚一平的耳朵听见刺耳的煞车声，重物的撞击声，他手中的绳子被扯飞了，摩擦出血血痕来。
褚一平低头看着自己手掌心里的血，而后抬头。
街道的对面，站着一个满脸鲜血的少年，少年凝视着他，血蜿蜒地流下，染红了少年的大半边脸，和纯白整齐的衬衫。
少年伸出手，遥遥指着左边。
褚一平顺着少年的手指往左边看去。
他见到一台撞上电线杆，冒烟起火的小轿车，而地上有着长长的煞车痕和……倒在血泊中，但仍努力挣扎着想爬起来，并且往他身边爬回来的小狗……
这一天，他的世界在坠落的夕阳中，变成了红色……
一样变成红色的还有，他的小狗……和……他转过头来时，看见并记起的，他心爱的少年……
褚一平颤抖着念出了那个名字：“恒9……”
“恒9！”
褚一平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他抓着自己胸口的衣服，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个梦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忘记的事，他的小狗为什么不见了，他为什么开始对一切的人和事物变得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