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宫后,李央便越发有了自己的主意,已经不常问他意见了。
胡林觉得是件好事,但有时候,心里又会有些怅然若失。
好似自己一直看顾的那个小辈在慢慢消失,而大盛新一代的掌权者,正在李央的身体里苏醒。
几日后,盛武帝在精心的照料下,又恢复了些些。
赵爷的药依旧熬煮着,但药效却不如开始来得好了。
而恢复过后的盛武帝好似感知到了自己的衰败,再清醒地见到李央,见到对自己关怀备至,从未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儿子后,终于有了丝丝愧疚,问起李央想要些什么,要赏他。
“什么都可以吗?”
李央近来越发镇定的眼眸,蓦的有了波澜。
“你说。”盛武帝靠坐床榻上,虚弱道。
于是李央道:“能为母妃做一场法事吗?”
盛武帝愣了愣,缓缓,五味杂陈地闭上了眼。
“还以为你懂事了,怎么还是要同朕犟?!”
李央眼眉微动,那点希冀的波澜又再度归于寂静。
等盛武帝训斥完,李央出正殿时,太医也把脉完出来了。
“陛下的身体,只有先用药再看看……”
冷不丁抬头,太医被李央的神情吓了一跳。
说不上来的,只感觉特别骇人。
李央接下来的话和他的神色对上了,“别说虚的,父皇身体究竟如何,用药还能不能调理起来?还有多少日子?都说了吧……”
等太医汗流浃背地离开,李央一个人在正殿外站了很有一阵。
胡林找到李央的时候,汇报了朝堂的情况,只听得李央背对着他道:“父皇的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赵爷的方子怕是调理不起来了。”
胡先生有些懵,今早不是还说在慢慢恢复中吗?
怎的……
刚想到那个可能,李央的声音跟着传了过来。
“从明日起,用王府的药吧。”
顿了顿,李央接着道,“父皇一直也想召见王爷,”
“正好,等身体好些,就传召吧。”
两年不回王府, 还好柳七每年都有差人检查房屋,花费银钱维护宅邸。
秋日天高气爽,回府的时候, 小花园里的花草开得正盛, 庄冬卿孕期显怀后, 曾在小花园当过一段时间的花匠,此次回京,再去看,当初自己栽得歪歪扭扭的数株月季已然花萼高昂, 长得繁盛欣茂了。
“安安喜欢这个吗, 可以剪几枝送给阿嬷。”
庄冬卿大方道。
岑安安还不懂鲜花的美, 天真问道:“送给阿嬷做鲜花饼吗?”
眼神向往, 熠熠生辉,问得庄冬卿语噎。
岑砚笑了起来, 半蹲下问岑安:“鲜花饼好吃吗?”
“好次!”
答得太快,话音儿都劈叉不准了。
“那安安能记得,一般什么时候吃鲜花饼吗?”
岑安安努力地思考了下, 给出正确答案:“有知知叫的时候。”
是知了。小孩子的词汇量还没有那么大, 又过了盛夏,月余不用,俨然已经记不住了, 只记得蝉鸣的发出的动静,是知知知的。
“对啊, 那现在有知知叫吗?”
岑安安失望地摇了摇头。
岑砚揽着小崽子,又问他:“花花好看吗?”
“好看, 香香。”
“那安安要送东西给阿嬷, 做鲜花饼可不是送阿嬷东西, 饼子最后又不是阿嬷一个人吃的,对不对?”
说着,岑砚伸手捏了捏小崽子鼻梁。
岑安安意识到什么,怯怯地点了点头。
“这花这么好看,送给阿嬷放在房间里,插花瓶里不好吗?”
“好哦。”
“安安知道了。”
小崽子道:“做鲜花饼饼是给大家的,看的花花才是给阿嬷的。”
举一反三。
脑子实在是灵光。
两岁多的娃,展现出了恐怖的聪慧劲儿。
岑砚满意,又细细与岑安分说,打消了小崽子心生的愧疚。
庄冬卿一般没这个耐心,岑砚教育着,他转头拿了把花剪,等父子两说完,问安安想要哪些,岑安安认真将大大小小的花苞看完,挑了好几株,庄冬卿剪下,顺带将茎上的刺也一并修掉,六福用牛皮纸一裹,扎起来让岑安安抱着,一会儿送给阿嬷。
回了王府,大人们怀念,对出生在江南的岑安安来说,一切却都新奇。
庄冬卿同岑砚回了主屋,小崽子还在外间蹦跶,有仆佣跟着,他们两也不管,行军日久,两人回了主院第一时间都念着洗漱。
小厨房里再次大规模地烧起热水来。
雾气腾腾中,月余的疲倦在温水氤氲里退去。
等岑安安玩得一身灰扑扑地再回主院,两个爹爹都已经香喷喷的了。
“安安也想洗澡澡。”
闻了闻自己身上,小崽子首次对自己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庄冬卿好笑,想着阿嬷上了年纪,一路上也累,便没有放小崽子回屋,就着小厨房多烧的热水,同六福一道,给崽子也洗了个澡。
小娃留的西瓜头,湿了一缕一缕的,洗澡的时候岑砚没管,等洗完却接过手,给安安擦头发。
这个时代很多小孩儿会剃头,像是年画里的娃娃那样,只留一缕或几缕头发扎个小辫儿,庄冬卿嫌弃不好看,安安就留了个现代的小西瓜头,他头发像岑砚,发质好,披散着又黑又亮。
“爹爹,安安困了。”
揉着眼睛,小崽道。
岑砚:“不可以,要头发干了才能睡。”
“呜,爸爸抱。”
贴过来将庄冬卿手臂抱住,抱之前,下意识地还分辨了下左右,之前庄冬卿养伤时岑安留下的习惯,不去扒拉他左臂。
抱着没一会儿,安安的眼睛闭紧了。
岑砚乐,拨了拨安安的头发,笑着低声道:“也不知道去哪儿疯了,现下可好,累了。”
“半干不干的,给我吧,我抱他会儿。”
庄冬卿手臂好了,但还是不太使得上力,两岁的小娃胖嘟嘟的,一会儿睡倒了要扶着,岑砚怕他费劲儿。
等安安换到岑砚怀里,岑安安短暂地醒了片刻,眨巴眨巴眼睛,看清道:“是爹爹哦……”又伸手去抱岑砚的手臂,等小脸靠上岑砚,眼睛就闭上了。
腾出手来,庄冬卿也摸了摸岑安安的头发,帮他拨了拨,让空气进去,干得更快。
“现在困,明天醒了,又满王府地跑。”庄冬卿道。
岑砚低头去看,岑安软乎乎的小脸蛋在他手臂被挤出了肉肉来。
不由满目温情,眼眉也舒展。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岑砚抱着,庄冬卿同他一道,将小崽子送回了屋。
“在看什么?”
回了主院,上了床,岑砚问庄冬卿。
“哦,没什么。”将视线从床侧雕花移回来,庄冬卿缓缓道,“就感觉好像还是昨天,两年一晃就过了,再回来,有点没有实感。”
不止是住的地方。
其实近来的一系列事,都太快了,庄冬卿都有些恍惚。
看清了庄冬卿眼底的茫然,岑砚拉他躺下道,“嗯,然后呢?”
“然后……这次真的很快能走吗?”
庄冬卿看向岑砚,隐含担忧。
“不喜欢上京?”
垂目片刻,庄冬卿微微摇了摇头,“不喜欢吧。”
“太多纷争了。”
“我还是喜欢在苏州时候,日子很慢,但是很踏实。”
岑砚摸了摸庄冬卿的发,“再忍一阵,很快的……”
顿了顿,再度压低声道,“陛下没多少日子了。”
庄冬卿看向岑砚。
眼波在暗淡的烛火下盈盈,看得岑砚心都随着晃动。
凑近,唇齿相依,接了个长吻。
行军的时候都素着,一时间两个人呼吸都急了。
“困吗?”
岑砚问着,却含住了庄冬卿一侧耳垂。
湿漉的触感传来,庄冬卿背脊颤颤。
“有点,你不累吗?”
“不累……”
手也伸进了衣襟,岑砚气音喷在庄冬卿脸侧,“就一回好不好?”
庄冬卿还没想好,再度被岑砚堵住了嘴,后知后觉,对方压根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庄冬卿放松了身体。
烛火摇曳不停,烛泪垂落到夜半。
时间一晃,庄冬卿已经回京了一周有余,岑安也跑遍了王府的每一个角落。
头几日,为了交接,岑砚还去几趟大理寺,办八皇子豢养私兵的案子。
冯公公办案的能力不弱,再加上岑砚私下补充的几样,可谓铁证如山,大理寺卿开始还有些隐忧,后面在诸多证据下,意识到不是扣帽子的党同伐异,心下稳当起来,处理相关事宜底气也足,应付了诸多前来试探的高官。
只在对待八皇子上,大理寺卿还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
盛武帝已醒,在他发话前,八皇子怎么说都是个皇子,不是他们能随意处置的。
对此岑砚心知肚明,但无所谓。
他对李德那条命的兴趣真不大,对付这种人,受活罪才是最难捱的。
事实是他料得不错。
关押进大理寺十多日,前后李德已绝食了两次。
柳七禀报的时候,岑砚只够了勾唇,不置一词。
柳七便知道岑砚满意大理寺的做法,只继续探听着消息,不曾插手。
“嗯?他出宫了?”
李央近来衣不解带地照顾盛武帝,满朝堂皆知,中途盛武帝的病情反复了一回,岑砚便知道是在用着赵爷的方子,后面果不其然,差人又来请了一道赵爷,前去与盛武帝把脉。
太医院的太医们高傲,向来很看不上赵爷的南疆背景,觉着蛮荒之地并没有什么高明的医术传承。
也不知道李央用了什么法子,让太医院院使与赵爷一同看诊,赵爷回来后说,用的就是他的方子,院使并未置喙半句。
岑砚扬了扬眉,哂道,“怕是眼下也不敢开罪六皇子。”
赵爷在宫内听了些闲话:“据闻八皇子立储后,很是处置了几位太医……”
岑砚笑了起来,语气越发讽刺道,“真是孝顺。”
他近日来也听了些八皇子当太子时的作为,多的不论,放往日,够盛武帝气得掀两回桌了。
可惜,有李央在,盛武帝怕是听不到这些精彩事迹了。
李央对盛武帝上心,岑砚还以为他会就这样,哪怕是做样子,也一直会做到最后,全一个孝顺的名声,熟料,这日柳七收到了消息,说李央出宫了。
岑砚:“不看顾陛下了吗?”
柳七:“去的地方很有意思。”
岑砚看向柳七。
一边吃热栗子的庄冬卿也抬起了头,听八卦道:“去了哪儿?”
柳七:“大慈寺。”
岑砚诧异。庄冬卿却若有所思。
庄冬卿:“可是去问办法事?”
柳七:“小少爷英明,六皇子去便找了方丈,为淑妃点了盏长明灯,又问了下办法事所需的东西,当然,名目上没有说是要为淑妃办,但……按他问的那个规格,除了淑妃可以,亲族中也没有别人能够上资格了。”
庄冬卿默了默,这才道:“淑妃走后他就想办一场,但是被陛下否了,后续我瞧他一直都没忘记过这件事,若是能如愿,也是个好事吧。”
淑妃是被毒死的,死不瞑目。
但对外宣称的是病故,葬礼也按照正常办的。
盛武帝不喜法事一事,岑砚也知道,淑妃去世后,就是为着这件事,盛武帝与李央离了心,后续才有李央请旨下江南,八皇子上位,填补了李央当初贴心懂事的儿子位置。
想到什么,岑砚问:“这几日陛下与六皇子还算和睦?”
柳七看了岑砚一眼,答得隐晦,“具体不清楚,但昨日陛下好似说了六皇子几句?不过说话时遣走了所有内侍,也不一定是训斥。”
柳七这般说,那便是十有八九了。
再结合着李央出宫……
岑砚:“陛下快好起来了。”
庄冬卿:“?何以见得。”
岑砚只道:“精心养了这么多日,又去大慈寺为陛下祈了福,怎么都该好了。”
庄冬卿觉得逻辑有点怪,想了下想不通,索性放掉。
“好吧。”低头继续剥栗子。
岑砚:“好吃吗?”
“尝一个?刚问你又不要。”
“现在想吃了。”
庄冬卿觉得岑砚好似心情好了些,将手上的栗子喂到了岑砚嘴里,岑砚:“粉糯糯的,还不错。”
岑砚笑了起来。
确实一下子好似高兴了不少。
唔,许是栗子着实好吃吧。
又剥了一个,嚼吧嚼吧,庄冬卿确认,好吃!
两日后,盛武帝能起身了的消息传遍了朝堂,而私下里,李央差人前来,问了那南疆秘药,断药后的情景。
岑砚见了他的贴身太监,亲口道:“若是陛下,当是油尽灯枯,不治而亡。”
笑笑,“只是断药而已,原本该如何,还是如何。”
只不过断药,会加剧身体的衰退罢了。
处理了当前紧要的几件大事。
见过武将后,又见过内阁阁老,将自己的旨意传达下去,盛武帝便不再见人。
“阿砚也一同回来了吗?他家那孩子如何?对了,你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不同当日宣旨赐封只几天,当真没见着这孩子的娘亲?”
有了气力,捋过朝堂之事,将政务都交给心腹打理后,盛武帝这才有了心思,问起岑砚来。
冯公公恭敬,一边伺候着汤药,一边道:“回来了,若非王爷机敏,又有领兵的能力,还不知道陛下要受困多久呢!”
说着,声音又有了些哭腔,赶紧忍住。
盛武帝老了,但细枝末节里昭显出的鬼蜮伎俩却瞒不过他。
醒来过后,得知自己信任的几位太医皆已身亡,对当初他刚昏迷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李德到底愿不愿意他清醒过来,盛武帝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但李央不提,他也不想多说。
不孝子,在另一个孩子面前数落,总是丢脸。
尤其这孩子还是这两年很得他心意的,李央却是与他离了心才出宫……
感觉到心堵气短,盛武帝赶紧打住了思绪。
李央有句话说得没错,不论如何,他还是得先好起来。
好起来,有了精力,也才好处理一干事宜。
冯公公:“世子很壮实,别看只有两岁,却机敏过人,嘴巴又甜,讨喜得很,陛下您过两天召见了,定会格外欢喜。”
盛武帝想到什么,喃喃,“才两岁,太小了……阿砚有后得也太晚了……”
心知盛武帝当初有留下岑安在京的念头,冯公公赶紧继续道:“这孩子的娘亲,多半不在人世了,当初的消息应当无误。”
“一同上京,王府的家眷都是随军同行的,我没见着内宅女子。”
盛武帝:“哦?可问出了是什么出身,姓名年龄?”
见盛武帝转移了注意力,冯公公暗暗擦了擦汗,才继续道:“许就是随意瞧上的妾室,一两次之后有了,便留下了。”
“不过,王爷怕是只会有这一个孩子。”
盛武帝来了兴趣:“何出此言?”
冯公公这才将庄冬卿的存在说了一遍。
中间不乏溢美之词,将两人形容得天造地设,再没有比他们更般配的。
盛武帝惊讶,惊讶后,又有些明白了,“难怪……”
“合着他其实好男子吧。”
“怪不得这孩子也没娘,若是如你所说……为了安抚住这个少爷,怕是那女子也不得不难产而亡了……”
想到什么,盛武帝笑了起来:“是了,他和他爹一个脾气,重感情,当年明明将他娘推出来,当什么都不知晓,我也奈何不得,呵,结果,谁知道岑功还保下了人,给她拟了个新身份,还取了汉名……”
“这方面他们像,喜欢的在乎的人都死死护着。”
盛武帝点头道:“也是件好事。”
人嘛,总是得有软处,不然就不好拿捏了。
以往盛武帝总是对岑砚头疼,便头疼在这一点上,他在乎的东西太少,若是不愿意的,他也无法以利诱之去差遣。
冯公公赶紧道:“上京的路上,王爷都想好了,请功的时候就请封正妃,到时候婚礼可有得热闹了。”
盛武帝点头:“阿砚一向是最懂事的。”
定西王府封无可封,二次勤王,找个虚由头,总比让他拿着棘手好。
双方也都体面,很好。
冯公公背心又出了薄薄一层汗,不得不再次舌绽莲花,将盛武帝的注意力转移到婚礼喜事上,免得盛武帝动多余的心思,传出去又惹出更多的事。
毕竟这宫里,还有岑砚的眼线呢,他现在对岑砚,可是敬而远之。
不为别的,知晓了他的厉害,冯公公心里虚啊。
好在是多年的老人了,最后说了些赏赐名头,一场婚事也是喜事,顺带还能给宫里添些喜气,将盛武帝也说得喜笑颜开,带着笑再躺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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