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安分下来,感觉有手来捞他,庄冬卿抗议地又往被子里蜷了蜷。
半梦半醒,声音全飘在耳际,听不清,问什么庄冬卿都只哼哼。
有字眼触到了心底软处,庄冬卿迷糊嘀咕:“家?没有家了……”
耳际的声音一顿。
世界终于恢复了清净,庄冬卿沉沉睡去。
半夜有人敲响了门,低声唤道,“主子?”
得到应允推门进去,只站在屏风外,低着头禀报道:“圣上口谕,急差。”
“……哪家?”
“黄兆黄大人,禁卫已经将府邸团团围住,就等您过去审问了。”
“黄兆……”
太子派系的官员,品级不算低,看来,陛下这是有决断了。
若是能早上哪怕一天……
岑砚闭目,不去想这些有的没有,只吩咐道:“拿官服来。”
简单洗漱后,在屏风外收整妥当,察觉到随侍一直偷瞧自己,岑砚平静道:“毒已经解了。”
随侍松了口气,“那就好。”
配好刀,走前岑砚看了眼屏风后的床榻,问道,“郝三呢?”
是的,眼前的随侍已经换了个人,不再今夜随他赴宴的郝三。
“圣旨来得急,怕误事,郝三已经领着王府的亲兵先行过去了。”
今晚这一桩桩的,确实让人应接不暇,岑砚略一思索,“让他回来,把人领回府。”
顿了顿,想到那双泪眼,又微微放软了口吻,“守着人睡醒了,再办。”
随侍应诺。
夜色如墨,一行人训练有素地下楼上马,离开了广月台。
途中马群和一匆匆前行的身影交错而过,彼此都没有留意对方。
待郝三再次回到广月台,一路匆忙赶到包房,瞧着天色还早,在门外守了会儿却不闻内里有任何呼吸声,郝三察觉不对,推门而入。
进得室内,哪里还有什么人。
郝三头脑有一瞬间空白,心知坏了。
一通搜寻无果,在广月台留了几个好手,郝三一路快马加鞭,赶回黄府。
下马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位喝茶的太监,进得黄府,问过另一位随从柳七,才知岑砚审问到一半,竟是又来了位宣旨太监,宣的旨意还和头道一模一样,心念几转,郝三:“难道……”
得了消息,太子那边派来施压的内官?
柳七只微微点了点头。
主子生平,素来烦被按头办事,以势相逼,再加上今夜又……
不敢深想,到了岑砚面前,郝三麻溜地噗通一声跪下,岑砚眉尾几不可见地往下坠了坠。
待他说到广月台里已经人去房空,遍寻不着,岑砚脸上已是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有忽明忽暗的火光舔舐着他侧颜,阴影在他脸上滋长又消弭。
噗通,噗通,知道恐怕是落入了他人的算计,随从徐四、柳七接连跪下,不消一会儿,王府亲信跪了一片,大气都不敢出。
岑砚转了转左腕的珠串,不辨喜怒道,“所以,人不是你给我找来的?”
郝三额头冷汗涔涔,如实道,“我带着人过去的时候,主子房内已经有人了。”
拨珠子的手一停,岑砚垂目。
感受到目光压来,郝三又把头重重埋了埋,四下皆静,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中,郝三喉头上下滑动,冷汗汇聚成水珠,缓缓爬过侧脸滴落在地。
“这样。”
许久后吐出两字,语调是让人心惊的平静。
“太子设宴,”岑砚一字一句道,“黄兆太子派系,最后,还挑这么个人来……”
岑砚笑,“很好。”
笑得众人汗流浃背。
“如此……便也不能让公公久等了不是……”
有火气,发出来好了。
拂晓前,黄家,连同黄兆在内,黄氏兄弟三人尽数伏诛。
那太监被装首级的匣子吓破了胆,叠声的“放肆”“大胆”“要向圣上当面禀报”,叫嚷着走了。
差事办完,岑砚在院子里洗手,水盆里并着脚下,全是血污。
“郝三,”
“带队人去广月台,家族获罪没入贱籍的,还有名字里带‘青’字的,都给我翻一遍,务必把人找到。”
“是。”郝三领命。
“今天不上朝了,徐四跑一趟,告假。”
徐四问起理由,岑砚缓缓吐出两字:“中毒。”
须臾天光大亮,周围的府邸也陆续开了门,一个个仆佣见到黄府门前的血渍皆是心惊肉跳,慌张回府禀报。
原本该热闹起来的街道空无一人,户户门扉紧闭。
而广月台中消失的庄冬卿,此刻正在庄府祠堂。
半夜被带回,宿醉着挨了训,又被丢去祠堂罚跪,迷迷蒙蒙的,还以为身在梦中……
天亮时分,洒扫的仆佣发现庄冬卿倒在地上,一摸额头,滚烫,登时呼喊起来。
转眼半月过去,除去最初的黄府,接连又两位官员被抄家。
一时间整个上京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六福在厨房拿到他们院子的食盒,打开一看,和管事的婆子分辨几句,又与厨子卖乖,很说了些漂亮话,口水都要磨干了,终于被不耐的大厨扔了碗蟹黄豆腐,虽然还是不见荤腥,但想着能给少爷改改口,仍是道了谢提着走了。
“……正门外全都是血,吓人的嘞。”
“这月菜市口都开三回了,全是罪臣府上的,那地上的血洗都洗不掉。”
“可不,人心惶惶的,近来少爷小姐们的功课,老爷都没问过。”
一路穿过仆佣,洒扫的婆子,娇俏的婢女,等耳边对京城近来的讨论声渐渐歇了,再绕过两个弯儿,推开一道木门,便到了他和少爷的院子。
刚进门,瞧见站在院子里的人影,六福惊呼,“少爷,大夫说了你不能受凉!”
听见声音,那背影转过身来,不是别人,正是庄冬卿。
“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刚说了半句,喉头发痒,庄冬卿低低咳嗽起来。
六福凑近一瞧,见庄冬卿消瘦的面颊毫无血色,就知道他在外面站得有一阵了,给人拍背,止住咳,赶紧将人扶回屋。
倒了杯水塞庄冬卿手里,六福又去看炭盆,果然需要添炭了。
刚拿起火钳,便听庄冬卿制止道,“别加,熏得我难受。”
六福动作一顿,挠脸,“灰花炭是有些烟,若是能要些银丝炭……”
庄冬卿只垂目道:“先吃饭吧。”
他们屋的炭都需得省着烧,银丝炭全供着主屋和嫡子女,哪轮得到他们。
“好的,少爷,今天我还特意找厨房要了碗别的菜回来,您尝尝。”
六福半大个少年,提起吃的总是精神奕奕。
在六福的喋喋不休中,庄冬卿看着摆好的菜色,心里默默又叹了口气,半个月,打他清醒算起,也有九、十天了,厨房送来的菜绿得至死不渝,半点荤腥都见不着。
六福将筷子递到庄冬卿手上,庄冬卿开始艰难干饭。
一口叶菜下去,苦得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不是他不想吃,而是经过现代美食熏陶的胃,实在吃不下古代未驯化版本的菜。
六福还一个劲儿给他夹,劝他多吃,庄冬卿知道书童是为自己好,也知道身体需要营养……吃得双眼湿润,总算咽完了一碗半米饭。
任务完成。又活了一天。
“哒哒。”
不期有来客,六福去开门,是夫人的婢女。
婢女行过礼,开门见山:“二少爷,夫人有请。”
自从跪祠堂发了高热,庄冬卿就一直在院子里吃药调养,先前留宿广月台的事,因着近来朝堂动荡,老爷夫人也没抽出空来追究。
眼下,看来是终于有时间了。
“现在吗?”庄冬卿问。
婢女落落大方,“知道少爷身体还没好全,不急的,夫人特意吩咐过,少爷收拾好了再慢慢过去,万不要中途又吹了风,像是上次在祠堂,惹出别的病来才好。”
庄冬卿:“……”
强撑着要垮塌的嘴角,庄冬卿:“谢谢夫人。”
婢女又行了一礼,干脆利落地走了。
庄冬卿这下真叹了口气。
六福:“少爷,现在换衣服吗?”
“不急。”
等他先消消食。
脑子上线了再说。
“可是,去晚了不怕夫人生气吗?”
庄冬卿真诚:“就算高兴,她也不怎么待见我吧?”
六福语噎,挠了挠头,“是哦。”
“……”
“算了,收拾下就走吧。”
这些天对庄府的认知全来自六福,老爷夫人少爷小姐的,一面都没见过,每个人的脾气秉性也不大清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庄冬卿到底退了步。
六福收拾好屋子,将炭盆盖上,问庄冬卿穿哪件披风。
其实衣柜里也就两件,一件去年新做的,一件外面看着只旧些,内里其实已经打过好几次补丁了,要去见夫人,自然得选好点的那件。
规整好出门,在院子里不觉得,一出来,风一吹,庄冬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真冷啊。
缩了缩脖子,还好年节已经过去,往后就会暖和了,庄冬卿心里安慰自己道。
他们院子实在是偏,再加上庄冬卿病将将才好,走到夫人院子里的时候,身上凉透了不说,庄冬卿低低的又犯起咳嗽来。
夫人身边的管事,刘妈妈见两人道:“夫人刚起身诵经,二少爷稍等。”
庄冬卿礼貌,“不妨事。”
刘妈妈诧异瞧了他一眼,见他在咳,吩咐丫鬟领他们去一侧的屋子等待。
进得室内,只觉一阵暖气扑面而来,丫鬟们上茶水,庄冬卿喝了两口,这才感觉四肢开始回暖。
悄悄瞧了眼炭盆,果然木炭和他们屋里的不一样,没什么烟,闻着不呛人的同时,用量也不见得多。
有钱真好。
庄冬卿小小酸了下,低头喝茶。
“这得等多久啊?”六福张望着嘀咕。
“等着吧。”庄冬卿只道。
庄府的情况,他已经大致摸清楚了。
庄老爷是京官,品级不高,祖上务农,考科举的时候被夫人娘家相中,娶了京城的小姐,仕途上得了岳家襄助,虽官当得一般,但好歹留京工作着。
原身是庄府的二少爷,唯一的庶子。
年龄和他一样,但是,只比长子小了半岁,也就是在夫人怀头胎期间有的。
大户人家这种时候妾室通房都要喝避子汤,也不知道原身是怎么有的,不过庄冬卿也不可能知道了,因为生下原身没几年,那位妾室就病故了。
后续一子一女都是从夫人肚子里出来的,府里妾室不缺,但谁也没再有过孩子。
原身不受夫人待见是很正常的。
深知自己的碍眼,庄冬卿等得也安然。
三盏茶过去,六福在庄冬卿身后换了好几个位置,庄冬卿的眼神也从清澈渐渐变得放空,掀门帘的声音终于响起。
庄冬卿赶紧起身,在檀香气混合着珠串相撞的清脆声里,一位丰腴端庄的中年美妇缓缓步入。
发髻上簪着金玉,捻着一串白玉的佛珠,肤白,衣着光鲜,神情却淡漠,一开口,腔调也带着威仪:“病了一场,见了我不认识了?”
眼神压根没有正视庄冬卿。
庄冬卿愣愣,六福在背后小声递答案,“叫夫人啊,少爷。”
庄冬卿这才后知后觉行礼,补救道,“夫人金安。”
夫人在主座坐下,喝了口茶,眼神凉凉拨了庄冬卿一眼,才挥手道,“行了,坐吧。”
接着好一阵,只听得到茶盏相碰,佛珠相击的拨动声,庄冬卿端坐着,眼观鼻鼻观心,交握的手心却在这过久的安静中,微微出汗。
“罚你一场,可知错了?”
“知道,我不该夜不归宿,败坏家风。”
夫人讶异掀了掀眼皮,感受到视线投来,庄冬卿坐得越发板正,“爹罚我是应当的,再没有下次了。”
秀眉挑了挑,夫人轻哂:“倒是认错认得快。”
庄冬卿只低着头。
“罢了,这事留给老爷责问去吧,原本也是他罚的你。”
“……”
“我这次叫你来,是为着别的。”
茶盖轻碰碗檐,发出叮的一声脆音,庄冬卿脑子里的神经跟着绷了下,便听得女声问道,“你可知最近上京不安生?”
“听说了些。”
“哦,都听了些什么,说说?”
庄冬卿只得硬着头皮,把几户官员抄家的事磕巴着复述了遍。
夫人:“倒是八九不离十,那你可知,他们是因何招祸的?”
一句话问到了庄冬卿盲区,庄冬卿踟蹰道:“贪赃枉法?徇私舞弊?”
“面上的原因罢了。”
蓦的话头一转,又道:“灵儿说你那日留宿广月台,是替别人挡酒喝醉的?”
庄灵乃庄家三子,是原身的弟弟。
这个六福倒是说起过,那天在广月台的不止他,庄灵也在,但是两兄弟关系一般,也不在一个酒席上。
“应……当是。”
“应当?”
庄冬卿这才道,“我那天在广月台里摔到了头,在祠堂也是头倒地,醒来很多事情便记不得了,大夫说是撞到了脑子,要等淤血散了才会好。”
夫人这才抬起了头,正眼瞧庄冬卿,刘妈妈出去了一趟,回来在夫人耳边低语几句,便见夫人眉头拧了拧,却没有纠缠这个问题。
只疾声问道:“那你现在还记得什么?”
庄冬卿:“记得小时候的一些事,府里的人也认得差不多……”
夫人打断他,“那天晚上的情况还记得吗?”
“只记得……喝醉了酒……睡、睡了一觉……怎么醉的,和谁一起喝的,目前还没想起来。”
十足的安静。
夫人的目光像是探照灯一般,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扫视着庄冬卿,仿佛要把他扒开来。
被看得额头又有些出汗,庄冬卿也不敢去擦。
“所以,也不记得是哪个朋友了?”
“是的。”
啪的,茶盏被重重放下,庄冬卿心也跟着跳了跳。
又一阵死寂,夫人吐了口气,厌烦道:“罢了,你目前这样,多的也听不懂,直与你说。”
“上次院考你拿了第一,马上春闱在即,想必也是榜上有名。”
“既然要入仕,那自然须知明哲保身的道理,今上年过花甲,皇子们也都大了,我庄家小门小户,可掺和不起太子和皇子们之间的纠葛……”
其实说得也很不直白,但庄冬卿看过这本书,知道主线是夺嫡。
不过,太子?太子现在还在呢?!
庄冬卿懵懵的。
庄夫人:“那夜太子、定西王,连着另一位贵人也在,你回来后没多久,广月台便被定西王府的亲兵封了,扬言有人给王爷下毒……眼下获罪的三位官员皆是定西王审的,宫里连着还处置了位公公……”
庄冬卿大脑已是过载。
头抬起来,眼神清澈到夫人语窒。
“你有没有听我在说?”
“有、有的……就是……不太明白……”
“……”
夫人深吸口气,庄冬卿直觉自己好似闯了祸,抠手。
“罢了,你脑子还不清醒。”夫人按眉心,“总之你记好,近来不要乱攀附结交就是。”
“好的。”
语气乖顺,且诚恳。
夫人:“……”
打发走了庄冬卿主仆,刘妈妈正在给夫人按头,佛珠被按在掌下,夫人呼吸不顺。
“你说这小崽子是不是讹我?!”
“哪次来不是不阴不阳的,好不容易瞧着乖顺一回,故意在这儿给我装呢!”
刘妈妈:“夫人觉得,二少爷是不想显露与六皇子熟识一事,故意装傻?”
回想起庄冬卿的行为举止,夫人气闷:“……倒是装不出这么傻的。”
“罢了,横竖也只是试他一试,他既不肯与我老实交代,那六皇子特意发帖请他去春日宴,给他撑腰一事,我也不必相告。”
“免得见太子势弱,他和他那个爹一样,打起两头主意,拖累全家才好……”
离开主院有一段路了,庄冬卿还是懵懵的,脑子很乱。
怎么说,来了这么久,庄府是什么情况,他搞清楚了,穿的是哪本书,他也有数。
但在今天之前,这两者一直都是独立存在,互不相交的。
是的,庄冬卿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自己是书里的谁。
也并不记得有这么个同名同姓的人物。
而夫人的一番话,仿佛拨云见日,替他指点了些许迷津。
原来,故事还没有开始。
书是从废太子事件之后开始写的,现在太子尚在,也就是说……
呆呆仰头望了望天,开阔的景色并没有开阔庄冬卿的心胸,总觉得有一口气堵着,怎么也吐不出来,压抑得厉害。
也就是说,之前的风波都是前菜,上京真正的风暴,还在汇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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