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青燕张了张嘴:“你…你这个想法…”
“………”五官皱在一起,程大树一边暗骂自己口无遮拦,一边补救:“我也是猜测的。唉,一个女人怀着孩子住院真挺不容易。是吧,邵先生。”
邵青燕神情恍惚了一瞬:“嗯…是。”
不容他细想程大树刚才的话,对方又开口:“也不光是女人,就算是男人如果生病住院没亲朋陪在身边也挺不容易。”
邵青燕摇头:“男人应该坚强,而且有护工、护士…”
“没人规定男人必须坚强吧,特别是生病的时候再坚强的人也会变得脆弱。”程大树:“反正我一生病就想吃我妈做的打卤面,如果吃不到就会觉得委屈。”
“邵先生你呢,生病了有想吃的吗?”程大树。
“我……”邵青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普普通通的交流,但程大树的观点像是轮椅移动时迸起的石子将他以往的认知打裂出一条缝隙。
“喝汤?”
“吃肉?”
见他不说话,程大树开始猜了起来。
“罐头…”邵青燕声音很轻。
“嗯?”程大树。
“糖水罐头…”邵青燕脸有些红:“白梨的糖水罐头。”
“我小时候一生病,我哥……他就会给我买,虽然大半瓶都进了他肚子。”又一次想到了邵青瑶,邵青燕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多少知道些邵青燕家里人情况的程大树身子微微顿了顿,以微不可察的角度偏离了原始路线推着轮椅往医院的超市走去。
“邵老先生对你们很严格?”程大树。
“这倒没有。”邵青燕:“他只是说男子汉不能太娇气,你知道我爷爷?”
程大树:“D省没人不知道邵老先生吧。他还给我老家修过桥铺过路呢。”
“是吗,你老家是哪里的?”邵青燕。
“……”程大树恨不得把自己嘴缝起来:“很偏僻,程老先生应该资助过不少像我们那样的穷山沟沟。他真是个大善人,我们村里的人都很感谢他。”
“爷爷听到会很高兴。”邵青燕弯了弯眼睛。
“他身体还好吧。”程大树。
邵青燕:“他…还好,身子骨倒是挺健康。”
“好人会有好报的。邵先生,你先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超市门口有些狭小,推着轮椅进去不方便,程大树将轮椅停在无人会经过的角落,在听到邵青燕“嗯”了一声后,快步走进超市。
虽看不见但冬日的暖阳还是有些晃眼,邵青燕抬手挡在额头上:“好人有好报吗…”
“邵先生,你是想再逛逛还是现在回去?”从超市出来的程大树挂了电话走到邵青燕身边。
“回去吧。”心中有事的邵青燕并没听到塑料袋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等他回过神的时候,人已经被推回了病房。
“邵先生,我扶你上床?”程大树。
“先推我去一趟卫生间。”邵青燕。
“………”程大树:“卫…卫生间…?”
“进屋左手边的门就是。”以为程大树不知道卫生间在哪,邵青燕示意。
程大树:“哦…哦…好。”
私人病房的卫生间不光能方便,还有淋浴的地方,程大树几乎是同手同脚将人推了进去。
“那个,邵先生,我…。”
两名成年男性加一把轮椅使卫生间显得有些拥挤,程大树站在里面一时不知所措。
“还得麻烦你扶我一下,我对不好马桶的位置。”
“扶…扶扶扶…扶着?”脑袋冒烟,程大树的视线不由自主向下落在盖着毛毯的地方。
“嗯,扶我起来。”邵青燕像是在跟程大树说明也像是自我安慰:“医生说我的视力很快就会恢复,到时候就不用麻烦你了。”
发现是自己误会了需要扶着的地方,程大树暗骂自己龌龊,当听出邵青燕声音中的低落时,他瞬间冷静了下来。
“邵先生的视力肯定会恢复的。”
说完他取下毛毯放到一边,架着邵青燕的肩膀将人搀扶了起来。
“正前方就是马桶,你…方便吧。”程大树别开头,觉得不够静心他还紧紧闭上眼在心里默念公司简章。
邵青燕并不清楚身边的人此刻内心正天人交战,对方虽说是护工但需要人扶着上卫生间这件事多少让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况且一个尿壶就能解决的问题,却因为嫌脏不喜欢用而搞得这么麻烦。
邵青燕轻咳一声:“好了,谢谢,麻烦你了。”
“邵先生,我是你的护工。”程大树目不斜视将人重新扶回轮椅上:“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一点也不麻烦。”
“…嗯。”邵青燕觉得自己得找机会感谢一下沃顿商务的那个张总。
“小程。”被搀扶回床上时,邵青燕突然开口:“等我康复之后,想雇你长期照顾我爷爷。”
“……”程大树嘴角抽了抽:“邵老爷子身边没人照顾吗?”
“有的,但他们也不年轻了。”自从邵伟华受了刺激生了病,孙秘书和王司机就一直轮流陪在他身边。
邵青燕:“爷爷他患的是阿尔兹海默症。清醒的时候还好,犯糊涂时就不太配合。不过你放心,他没有打骂人的习惯,而且一直在接受干预治疗,现在只是轻度期。”
“我…”程大树。
“不急着决定,我就是先占一个你上户的名额。”邵青燕笑了笑:“毕竟我康复还不知道要多久。”
“你肯定很快就会康复的。”程大树。
“希望吧。”邵青燕缓缓闭上哪怕看不见也一直睁着的双眼。
“邵先生,你让我去照顾你爷爷,是不是表明你信任我。”程大树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本想夸一句“你很尽责,力气确实也挺大。”可一晚上没怎么睡加上中午又吃得饱,困意袭来邵青燕意识有些飘散。
朦胧间听到程大树似乎带着笑意的声音:“我才上了半天工,你就这么信任我啦。”
邵青燕“嗯”完秒睡了过去。
见眼前人头微微歪了一下,程大树用气音道:“邵先生,你睡了?”
回答他的只有平缓的呼吸声。
程大树抬手轻轻将薄被往上拉了拉,之后便一瞬不瞬地看着静静躺在病床上的人。
得知邵青燕出事的消息时,他正坐在会议室角落里听视频运营部开小会。
一张车祸照片因罕见的四个九车牌和与它不匹配的车子上了上周的平台热门。
扫了眼一闪而过打了码但依旧能看到地上大量血迹的照片,猛地起身又差点滑落在地的程大树哆嗦着问:“人呢…”
“什…什么人?程总您找谁?”小助理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
见平时不知道什么叫作累的老总像被人抽走了灵魂一样瘫软在椅子上,会议室里其他人大气不敢出。
“人呢…”程大树咬破了舌头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刚才那张车祸照片里的人呢!”
做汇报的职员连忙将ppt翻回前一页。
“车上的人有没有事?”程大树却不敢看那几乎报废的车和被码掉的血。
“一死一伤,好像是开车的死了。”
眼前发黑,程大树身子止不住发抖。
这个车牌他认得,他曾像其他孩子一样在村口追逐过邵伟华的车。
那时的他不懂什么叫‘大奔’只记住了四个九。
随着荣祥斋逐渐衰落,车子也从‘大奔’降成普通轿车,但象征过辉煌的车牌依旧保留着。
“查一查,谁死了…”
如同梦魇般的一幕逐渐远离,程大树抹掉眼角的湿润重新看向床上已经陷入沉睡的人。
“谢谢你,还活着…”
手机隔着裤子振动了一下,他站起身放轻脚步走到门边。
“程总。”助理小刘刚想探头往病房里看,门就被程大树反手关上:“东西呢?”
小刘连忙将两袋子沉甸甸的东西递了过去。
“齐了吗?”程大树。
“齐了。”小刘。
一中午的时间为了买齐糖水罐头、智能音箱、安眠香薰和从内到外的秋冬衣服他几乎跑断了腿。
“衣服洗过了吗?”程大树打开其中一个袋子看了眼。
“嗯,按您说的都清洗烘干过了。”小刘。
“辛苦了。”程大树看着白梨的糖水罐头露出笑。
医院超市的罐头只有黄桃口味,不是邵青燕喜欢的程大树不想退而求其次。
“不不不…辛苦。”小刘此刻心情无以言表。
整天垮着脸的老板不仅露出笑,还跟自己说辛苦,他更好奇门里的邵先生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这段时间你就待在H市,有事我再联系你。”程大树。
“那没事儿的时候…”小刘。
“爱干嘛干嘛。”程大树挥手赶人转身进了病房。
借着关门的空隙小刘还是壮着胆子瞥了眼病房内,可被程大树的身子挡着只看到了立在角落的轮椅。
他拿出手机点开了只有6名群员的《城隍内务府》八卦群。
——没见到人/尴尬。
——小刘公公,组织就交给你这么点任务,你竟然连人都没见到?
——这才第一天,急什么。
——我就纳闷了,城隍这次微服出巡为什么只带小刘公公。
——@副总管城隍真去给人当护工了?
——嗯/嘘。
——他懂个屁看护。
御医撤回了一条消息。
——他会看护吗?
——他会百度。
——………
——那病人是什么情况?
——是个男人。
——你不是废话吗,谁不知道邵先生是男人。
——穿185的衣服,喜欢吃白梨罐头。
——这都什么玩意儿,我是问你病人身体是什么情况。
——病房里有轮椅。
——没了?
——我只看到了轮椅,城隍连屋都没让我进。
——藏得这么严,我更好奇了。
——哦,对了。邵先生应该睡眠不好,城隍又是让我买安眠香薰又买智能音箱的。
——才一天,探听到这么多消息,很厉害。
——嘿嘿。
“你怎么还在这儿?”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把小刘脸上的笑硬生生吓了回去。
“我……”小刘打了个哆嗦。
“给方姨订张今天的机票再给她安排个能自己做饭的酒店。明天起,一日三餐,怎么有营养怎么来。也给大强订一张机票,负责车接车送方姨。”程大树交代完直接抬脚朝护士站走去。
“好的。”长松了口气,小刘钻进电梯才敢再看手机。
——@御厨方嬷嬷,@御戎强哥,城隍传召你俩进H市。
邵青燕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睁开眼睛时黑暗中多了一丝橘光。
还未等他开口,程大树的声音在屋里响起。
“邵先生,你醒了。”声音不大,但离自己很近。
邵青燕:“嗯。”
“我把床板摇高,你喝点水?”程大树。
邵青燕:“好。”
身后传来电机声,邵青燕才发觉病房里正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几点了?”邵青燕。
“快7点了。”倒了一杯温水,程大树用杯壁轻轻碰了碰邵青燕搭在被子上的手。
邵青燕抬手接过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护士今天怎么没来量体温?”
“已经量完了,一切正常。”程大树。
“………”邵青燕没想到自己这一觉不仅睡了这么久还睡得这么死。
“邵先生,你晚上想吃什么?”程大树。
邵青燕:“你去吃吧,我不饿。”
程大树连忙道:“我也不饿,等饿了再一起吃。”
沉沉地睡了一下午,邵青燕精神虽然恢复得不错但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那麻烦你先推我去卫生间,我想洗个澡。”
早在刚才扶着邵青燕方便时,程大树就已经做好了还会经历这种事的准备。
他压下心中的慌乱绷紧脸,一本正经点头:“好的,邵先生。”
“你伤口还不能沾水。”程大树再次将人推进卫生间,看了看淋浴器又看了眼邵青燕头上的纱布。
“嗯。”邵青燕。
“那…邵先生,我帮你洗吧。”程大树。
虽然对方强调过不用谢,但邵青燕还是习惯性说了一句:“麻烦你了。”
“不麻烦。”程大树深吸一口气准备把邵青燕扶抱起来。
之前差点被李护工摔了一次,两三步的距离邵青燕也不想冒险:“你还是直接推我到淋浴凳那里。”
医院为了方便腿脚不好的病患,卫生间花洒下不光有扶手还有固定在墙上的折叠浴凳。
坐在窄小的浴凳上,邵青燕一手握着扶手,一手去解病号服的衣扣。
程大树视线顺着他灵活的指尖落到裸露的肌肤上,目光如触电般躲闪。
“我先…先把轮椅推出…出去,免得淋…淋湿了。”慌乱中,程大树举起轮椅就往卫生间外走。
“我是护工,要专业、有素质…”心里再次做了一番建设,程大树将买好的换洗衣服放到置物架上才扭头看向邵青燕。
衣服和裤子脱了下来被他抱在怀里,邵青燕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抓着扶手。
看着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人,程大树不敢去猜他此刻在想什么。
走过去把邵青燕怀里的衣服拿起来,目不斜视的程大树:“我先放到一边。”
“嗯,小程,麻烦你了。”邵青燕:“简单帮我冲洗一下就可以。”
“好。”挽好袖子程大树调好温度和水流,一手挡在纱布上,另一只手拿着花洒将邵青瑶头发打湿。
刚长出来的新发不长,涂上洗发水之后手感出奇好。
程大树五指插进邵青燕头发里,避开伤口轻柔地按摩着头皮。
天生脖颈处敏感,烫人的手慢慢移到后脑,邵青燕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可以了。”邵青燕重复:“简单冲冲就行。”
“嗯,好。”程大树双耳发烫。
车祸时邵青燕穿着长衣长裤,身上开放性伤口不多而且大部分都已经结了痂,但挫伤产生的瘀痕却依旧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用力眨了眨眼睛程大树小心翼翼冲洗着那些地方:“疼吗?”
“不疼,力度刚好。”邵青燕。
“我是想问车祸时疼吗?”嗓子发涩,程大树攥紧手中的花洒。
“哦,当时疼了一下就晕过去了。”邵青燕:“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可能是我运气好先撞到了头…”
“那你的腰腿还疼吗?”程大树。
“现在只能感觉到麻木发胀,倒也能忍受。”邵青燕说完又喃喃自语:“不知道我哥…和他那时有没有晕过去,如果没晕过去该多疼啊。”
听到这话心疼难忍让程大树差点没绷住,抹掉溅在眼睛上的水珠在心中骂了一句“老天爷不开眼。”
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也无法安慰,他挑了自己的一件糗事想转移邵青燕的注意力:“我小时候调皮出过一次牛祸。”
“牛祸?”邵青燕。
“嗯。”程大树:“我和宁…村里的小孩儿学着电视节目里的牛仔斗牛。刚骑上牛背就被甩了下去,我还被牛踢了一脚。”
“到现在屁股蛋上还有个牛蹄子印呢。”程大树:“还好它是一头小牛犊子,要不然我屁股没准保不住了。”
刻意不再去想邵青瑶,邵青燕借着程大树的话笑了笑:“我以前还被泼过牛粪。”
“……”程大树。
俩人谈话间,邵青燕身子已经被水淋湿得差不多。放下花洒将浴球揉出泡沫,程大树抬起邵青燕没有抓着扶手的那只胳膊。
隔着热水是邵青燕有些低的体温,如同握住了温泉中的冷玉,程大树喉咙里挤出一句:“邵先生,你冷吗,用不用把水温再调高一点?”
“不用,这样挺好。”邵青燕。
“嗯。”程大树。
随着泡沫一点点涂在邵青燕身上,程大树的视线避免不了再次将暖阳下的积雪纳入眼底。
邵青燕最近瘦了太多,肩胛骨有些凸起。
不敢乱看,几乎是斗鸡眼状态的程大树胡乱又轻柔地在他的身上涂满泡沫。
明知道邵青燕此时看不见,程大树内心依旧充满罪恶感。
特别是涂完薄薄的一层腹肌该往下时,他都快把抿紧的嘴唇咬破了。
“我自己来吧。”察觉到了程大树的停顿,邵青燕伸手想要接过浴球。
“你大腿上有伤,还是我来吧。”程大树说完一手轻轻盖在伤口处,另一只手握紧浴球伸向腿间。
短短几秒的停留和碰触已经花光他全部的力气。
等到将邵青燕双腿也打上泡沫,程大树浑身几乎被汗水浸透,黑色衬衣后浮起大片汗影。
涂泡沫是一道劫,冲洗更是…
如同亲手拂开尘封在内心珍宝上的薄纱,这捧雪比记忆中更加炫目,也比青春年少时的幻想更让人震撼。
靠着自懂事儿以来的自控力和对邵青燕的敬仰与心疼,程大树才没做出什么僭越的举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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