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巍不提林北得当年的威胁,威胁只是威胁,怪他没有刚到最后的勇气,同时死要面子不肯明说。错过就是错过,而他在边走边嚎的路上捡到了秦冬阳,是上苍垂顾,得去千百倍地珍惜。
“我去一趟T市吧!”他说,“同亲情和解,也同自己和解。”
特殊时期,乘飞机坐高铁都是很费周折的事情,到达T市之后又是一番落地检验,等待出了结果之后才能在医院的严格要求下进行探视。
林巍最终站到外公水民豪的病床边时,距离表舅给他打电话的那天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
耄耋之年的老人熬成了一把带皮骷髅,不知是靠什么意志,那口气息硬是不断。
他已不太分辨得清人了,恍惚觉得有谁来了身边,喃喃地唤,“国啊?”
“国”大概是表舅的昵称,林巍怕他浪费力气,大声说,“不是。我是林巍。是你的外孙子林巍。”
为了分辨声响,水民豪侧了侧脸,他的动作大大滞后于林巍的话音,然而下一刻,老人焦黄无光的衰败面容很明显地变化起来,“外孙……外孙?”
“是!”林巍无法从一个干瘦到那种程度的身体上分辨出直系血亲之间的相似之处,可本能地,他对这个老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与敬重,他提着声音,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我是你外孙,林巍。”
“林巍……”老人还能说话,嗓音虽轻,并不断续,只是下意识地拉长了声,“林北得……林巍,你是我外孙啊?”
“是,我是。”林巍凝视着他,觉得人能活得如此苍老也是很神奇的事情。
“啊!好!”水民豪竟然笑了,以至于面颊上的干皮全部堆叠起来,“我外孙好。这么高,像你爸爸!当年我就看上了你爸的大个子哦!嗯,眼睛像我们家,像你外婆。”
听到外婆二字,林巍心里越发柔软,“我们是血亲。”
“你怎么来?”水民豪问。
林巍莞尔,“听说您想见我啊!”
水民豪很严肃地点点头,“是,我想见你。我得见见外孙。你外婆和你妈跟我断绝关系了,可你是那之后出生的,不相干,外孙总是我的骨肉。”
“我外婆走了。”林巍告诉他,“走了二十多年了。”
“我知道。”水民豪竟然点头,“断绝了我也知道。外公说话算话,不打扰她们。”
“为什么?”林巍问,“外婆没告诉我。”
“因为你妈妈啊!”水民豪的精气神不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我不同意她跳舞,那不是好姑娘的营生。她不听话,我就逼她嫁给你爸爸。结婚时哭着去的,你外婆舍不得,我狠心。后来她出了车祸,你外婆就怪我,要离婚。离个屁婚!我们家没有离婚这种说法。她直接走了,和我断绝关系。断就断么,我没有错。”
林巍看着生于民国时期的老头,不想批判他的固执,只又问他,“我妈那么不听话,为什么会结婚呢?”
“因为我说丈夫同意她跳舞我就不管。”水民豪道,“是骗她的,哪个男人会同意老婆跳舞?”
林巍明白了。
林北得的固执守旧大概比水民豪强着些,答应水隽影婚后可以继续跳舞,然而自己很快来了,占据母亲的子宫,剥夺了她轻盈飞旋的梦想,最终与外公和父亲一起促成了那场车祸。
悲剧不是一个人的。
命运的迷局那么容易就解开了,儿戏一般。
三天之后,固执一辈子的水民豪老人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外孙之后不带遗憾地离开了地球。
林巍只为外婆悲伤,她没有错,却因没能保护女儿的周全终生自苦,忧闷早亡,临死还放不下小小的外孙。
她抗争过,没有成功,她弥补过,亦没成功,事情不是她造成的,后果都由她去承担。
世间罪过,仿佛总在更爱的那个人身上。
简单料理过水民豪的丧事之后,林巍乘坐飞机回H市,庆幸自己没在更后面的时间看清身上缠绕着的三代悲欢。
早知道一分钟,都利于他珍惜现有。
瞒着水隽影是对做女儿的人道,对于照顾了外公几十年的表舅却不公平。
林巍拿着一份放弃财产继承书,去水隽影的卧室找她签字。
水隽影怔了好半天,勉强笑笑,“我都忘了想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林巍只说,“没有表舅的良好照顾,外公不可能活到这个年纪,他可能不需要这点遗产,放弃是咱们的态度。”
水隽影点点头,什么都没说,立刻在纸上签了字。
林巍收起那张纸,很正式地唤她,“妈,我从前只是犟,依靠脾气支撑自己,抵抗质疑。但我现在真心不为自己是个同性恋而羞愧。”
水隽影疑惑地看他。
“冬阳多好?”林巍说,“同性恋只是一种情感关系而已,如同您当年喜欢跳舞,只是喜欢,难以割舍,无关对错。但是咱们家,从我外公,到您,到我,性格都是有缺陷的。我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养育孩子,三辈人的代际创伤到我这里结束了,这是大好事。没有人再为基因里的不对劲买单,那种伤害小孩子的厄运不会传下去了。”
水隽影仰头看着自己的儿子,“你还恨我吗?”
“您是我妈!”林巍轻声说,“母子之间哪有毫无爱意的恨?这便如同您一直都不见外公,恨也未必百分百地存粹。以前我觉得您太可怕,从来不肯和儿子共情,但其实我也没有共情您。所以算了,我爱任何亲人都不会超过爱婆,但她肯定最爱您。咱们还有很多时间,足够彼此放过,重修亲昵。妈,您的一生很不幸了,好好地爱爱自己吧!”
水隽影望着儿子出门,有瞬息的糊涂——这个男人是我的孩子吗?他怎么长这样大了?
第192章 解构重建
秦冬阳回林宅处理工作的时间越来越多,查资料列证据,深更半夜还在写辩护状,卧室里的一张办公桌根本不够两个人用。
小庆帮他拾掇出一间空置房,修地板擦玻璃地忙活。
林巍不知就里,看见小庆带着工人往楼上搬桌椅,自然询问,“要干什么?”
小庆不乐意答。
林巍纳闷,“什么毛病?我欠你钱?”
林北得正在客厅里喝茶,闻言轻笑,“他帮小秦弄个在家办公的地方。两个人现在关系好,嫌你不知道管,表态度呢!”
林巍哪里是不知道管?他是故意不给秦冬阳行那个方便,只怕他没白天没黑夜地干活累着,听了这话不由蹙眉,“你是勤务员啊还是主人?政委已经半离任了,不抓紧思考自己的后路,竟操没用的心。”
林政委的勤务员并不需要自己思考后路,小庆甚为倨傲地回敬他说,“林先生才别操心。小秦先生越来越忙,以后肯定得配个司机,我这就是为将来铺路!”
“唉?”林巍瞪眼盯着边说话边上楼去的人,气得不成,“这路我同意么?”
小庆已经进书房去指挥工人了。
林北得又慢悠悠地喝口茶,“轮得到你同意?我听小秦说,你们都讲好了,工作上的事情互不干涉。”
林巍无言地看看父亲。
确实有这约定,可以互相帮助,但是不能越俎代庖。林巍性格里的刚愎自用不好改,需要约法三章来克制,秦冬阳希望独立成长,自己给自己挣底气,谁有权利不准?
“所以你们就合伙排挤我么?”三十五岁的大律师在父亲面前终于像点儿子样了,很不忿地质问,“干脆我和冬阳换换,他姓林我姓秦好了!”
林北得那口茶喝得更香了些,“他是姓得着林,毕竟有你妈在。你姓得上秦么?他家里人同意么?”
林巍立刻蔫了。
能赢多少官司也挣不到这口气,没办法。
“也替自己安排安排后路!”林北得似乎提醒地说,“又不在一家律所,总赖着人家接你?最近没少打车吧?”
林巍有点儿泄气,“您又帮我买路虎了?”
林北得摇摇头,“我没那么财大气粗,之前那辆还能用。修好了,小庆开到车库里了!”
林巍淡淡地哼,“修好了?”
“修得就比原厂差吗?”林北得非常不赞同儿子这种态度,“有过战损的坦克和装甲车都不能要了?那可是荣誉和徽章!还有你,我看修修比没修的时候强不少!”
林巍无意同父亲争论民用汽车与坦克装甲车之间的本质区别,也不打算细究自己算不算是“修”过了,起身往外面走,“人穷志短,我看看去吧!”
因为时疫没法顺利用掉的十万块钱顶楼餐厅的VIP卡成了秦冬阳一块心病,想起来就念叨念叨。
林巍舍不得让他为了小事烦恼,乖乖上交了财权。
此举好受了秦大沛一番嘲讽,当面鄙薄大律师裤子够不着腿,硬装风流倜傥。
反正在这干铁友之中林巍真是最没钱的那个,也不在乎脸面,云淡风轻地说,“林律就算穿着相扑服也是一身腱子肉,哪儿丢人了?”
秦大沛懒得搭理他。
林天野笑了个前仰后合,“腱子肉么?让我摸摸。”
损友之手刚刚伸出一厘米,就被手疾眼快的常在峰拽回去了,“我也有腱子肉啊野哥!人家的东西,不稀罕不稀罕!”
林天野给他一巴掌,而后又对林巍说,“咱们仨都算天生魁梧,冬阳像他哥,单细。最近好像也有点儿小肉疙瘩了!”
“谁的功劳?”林巍立刻有了显摆资本,用眼尾瞥着秦扁担同志,“我们俩天天夜跑。林家小楼就这点好,更接近自然,能呼吸到田野间的空气。这要是倒退个十年八年的,冬阳肯定能过一米八。”
秦大沛忍不住心虚。
倒退个十年八年的当然不能指望林巍陪跑,到底是自己这个当哥的不作为,光痛快嘴,没给多少身体力行的支持。
这么想着,舅哥先生的嚣张气焰弱了许多,“算你干了点儿好事。肖非艳想要好好请请隋萌,准你作陪。”
“那可谢主隆恩!”林巍笑了,“外面不好找地方了,秦大沛兄不做东,隋医生真不一定赏我的光!”
“装什么相?”秦大沛骂,“连你都义诊了,当谁不知道呢?”
“那也是看你弟弟的情面。”林巍终于露了一些疑惑,“以前真没发现冬阳这种本事,不提隋萌的情意,他连我妈和小庆那种木板子人都能拿下,怎么会自小没朋友呢?”
秦大沛也终于说了心里话,“因为那时候运气差!得不到爱护的人总缺信心,越弱越遇不到好人,周围跟的都是小鬼儿。冬阳也是自己挣出生天来的,都以为他笨,以为他没用,逼他认命劝他趴着,小孩儿硬扛住了那么大的潜在创伤,谁也不支持之下学成了律师,还到底弄明白了自己的病。表面看着都是侥幸,侥幸成了,侥幸遇到隋萌。可他要是不坚持呢?或者遇到流氓时见事不好地躲了呢?他要是不够坦诚没对准医生敞开心扉呢?什么干预能有作用?抑郁症三岁之前就把小孩儿抓在掌心里搓了,咱们都没意识,甚至添砖加瓦地戏弄他,冬阳能抗住了太不容易。我不一定有那本事。”
林巍想起自己乱七八糟的青少年,想起磕磕绊绊的前半生,心悦诚服地认可了秦大沛这番话。
易地而处,谁也未见得是第二个秦冬阳。
路虎的性能真很不错,一场大修并没伤到它的元气。
林巍依旧是能不开就不开,只怕秦冬阳习惯了不接自己。
秦冬阳不可能像当助理时候那样随时随地待命,这天忙完手边的事已经晚上七点半了,林巍从“拐末”里出来,忙着陪秦冬阳回家去吃何姨包好的饺子,车行半路张依卓来了电话。
动不动就线上办公,由实习生转为林律助理的小张同志养成了不挑时间地同上级律师沟通工作的坏习惯。
“汤静雇的那个外地律师太没眼色了!”年轻人直来直去地抱怨说,“光知道艳羡林律的声望,急巴巴地要交往,都不打听打听自己的当事人和咱们有啥梁子么?三十好几的人不长点儿额外脑子,还不会看脸色,我都把话说那么明白了,还在坚持要您电话。”
“当事人是同案,”林巍不以为意,“正常。人家心里未必没数,有可能是故意装糊涂。同行之间存点儿切磋的心挺正常的,但我最近真不想见外人,嗯,再挡不住你就说林律最近体温不太正常……”
这人总免不了剑走偏锋,秦冬阳忍不住瞥瞥他,待其挂断电话才有点儿意味深长地说,“张依卓的语言风格越来越像你了!”
“那不正常?”林巍淡笑,“实习就跟着我。”
“我也实习就跟着你,”秦冬阳逮着机会,“可没敢像。老实讲真挺羡慕小张的,林律肯好好教。我那时候好像不行,这就快挨骂了!”
林巍挡不住情人找后账,第几百次承认,“我那时候混蛋,但也不是故意欺负你。说到底还是自己被动干了这行,心里总不情愿,觉得脏觉得臭,觉得被逼无奈。当初真的不赞同你也学法,但你学了,又来我这儿,那么弱的小孩儿因为单纯天真吃了亏怎么办?心态和秦大沛一模一样,想教不会好好教,装模作样地摆哥谱儿,坏是够坏的,心里并不只为压迫。向律教人总喜欢说对变化做出最快反应的人适应能力最强,生存能力也就最强。道理应该没错,我没继承精髓,再表达时很有问题,所以说林哥看似精光闪闪的利器,其实就是根烟火不通的棒槌。现在明白方法不对,后知后觉地修正,小张自然跟着受惠。”
秦冬阳听了叹口气说,“我那时候一点儿都理解不到这种苦心,也不都是你的问题,而是太过自惭形秽,以为拼力走到林哥身边也走不进你心里。暗恋的人啊,爱情是场自我构建的灾难!”
“你为什么要爱我呢?”林巍望着车外的路,高速道面宽敞而直。
“大概是远视眼吧?”秦冬阳抿着嘴笑,“看不清当下但能看到今天。林哥为什么爱我?因为我足够坚持吗?”
“因为你是我为数不多的确定。”林巍很鲜见地老实,“我能确定的东西不多,冬阳是太大太要紧的一笔积蓄,不好好珍贵着肯定永无翻身之日。其实很险……嗯,不提那些了。好在咱俩一起灾后重建了,都拆掉了固有认知,新起砖瓦,后面慢慢盖个大高屋子。”
“建个万里长城吧!”秦冬阳也望着路。
路前有个归宿,路上都是希望,而身后,是来时的过往经历,再想已经不可怕了。
他似玩笑地说,“万里长城永不倒!”
一株太阳花同时掠进两个人的眼睛,那花虽然开在无人停驻的高速路边,仍有烈烈生气扑面而来,风挡玻璃隔不住它。
时疫无比漫长,终也成了过去。
秦肖唯出生在情况最严峻的时段,她爹秦大沛彻底化身富贵闲人,把照顾老婆孩子当成最正经的头等要务,恨不得把眼珠子薅出来一个沾在闺女身上,谁上门去都得站在门口接受他的严格消杀,更不要说出门见人了。
因此诸多亲友大多只能在短视频里一睹秦家长公主的风采,因为小女孩儿太过可爱又太不可攀,早拨弄了许多蠢蠢欲动的心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可算等到全面解封,秦冬阳的三十岁生日刚巧完美错过,当哥的人实在不甘心,爱弟之情暂时压下过分宝贝孩子的百般谨慎,先大棒后蜜糖地搞定了自己的二叔二婶,赶在悠哉了好几年的林天野要去外地参加美发行业交流会之前隆重其事地张罗了一场以秦冬阳和林巍为核心的亲友聚会。
秦冬阳早是独当一面的律师了。
聚会的这天,朗乾所的太上皇向乾和新任话事人沈浩澄都到场了,秦律师还没来。
林巍有点儿着急,站到饭庄外面望他,老远看见刚刚换了新车的情人风风火火地跑下来,隔几十米就展开笑,“隋萌姐马上到!她说会领着男朋友,这就是定准了!”
那笑过于开心过于热切,竟把冬日烘成小阳春了。
林巍喜欢看他高兴,“真是好事。不是说过会早些么?忙什么了?”
“于主任又帮我接个案子,委托人直接过来堵门,跑不掉了。”秦冬阳答他,“你着急了?”
林巍摇头,“怕你开快车。不着急,野子去机场接瞿梁他们了,还没到。”
秦冬阳对他吐吐舌头,“真过来了?阵仗有点儿大啊!”
“没有庭审人多!”林巍开玩笑地抚他后背,“都是你的亲友团,怕什么?”
“都是我的?”秦冬阳边走边看着他。
“嗯!”林巍并不迟疑,“我的都在倒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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