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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湾路七号男子宿舍(非天夜翔)


“那么,还清欠债的时长就要加倍了。”张宇文深谙乘除算式里等号两边同时翻倍,等式才能成立的法则:“这下就要五十年。 还清欠债那天,你八十岁。”
压力确实真的很大。
“所以具体说来,到底欠了多少?”张宇文看着下面的一大堆欠债内容,简直眼花撩乱,还是跟好几家高利贷公司借的。
霍斯臣:“法院判决外加协商,我可以只偿还一部分的利息外加全部本金,在判决生效开始,利息不再增加,贾时雨的那部分,则她自己负责……”
“总数。”张宇文问。
霍斯臣:共同债务1120万,我需要还560万,外加120万的房贷,共680万。”
“嗯。”张宇文依旧埋头看他的法院判决,里面居然还有贾时雨关于霍斯臣阳痿的控诉,想必把它当做了离婚条件之一,想争取更多的补偿。
他仿佛看见了霍斯臣在离婚官司中的极度难堪,遭到这种攻击,简直是太惨了。
霍斯臣没有再说下去。
霍斯臣:“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张宇文把文件放在一旁,拿起手把,打开电视,开始打游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觉得我们的问题在于你欺骗我,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一个地雷,随时会把你炸得粉身碎骨,对不对?”
霍斯臣:“是的,我承认我在这段关系里存心不良,我的行径很卑劣,我想先和你确定下来,确定了关系,等到和你相爱,并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再慢慢告诉你事实,或者让你自己发现,到了那个时候,也许你会顾念我们岁月里的情谊,不会轻言分开…… 或者…… 或者……”
张宇文说:“或者到了那时,你爱也爱过了,没有什么遗憾了。”
霍斯臣说:“我先在我们之间培养爱,再拿它来要胁你,这是我最卑劣的地方。 贾时雨对我来说是个噩梦,但她救了你,也给了我狠狠的一耳光,提醒了我,原来我是个卑劣的人。”
“你看。”张宇文说:“这就是你不懂了。 当然,能大大方方地承认自己的卑劣也很不容易。”
霍斯臣不明所以,看着张宇文。
“你觉得你要被甩的原因是这些东西,对不对?”张宇文看了眼桌上的判决书,说:“恰恰不是,就像那天你觉得我图你的钱,现在你觉得自己即将被甩的原因,则是因为你是个一无所有还欠下六百…… 六百多少万来着的穷鬼?”
“六百八十万。”霍斯臣说。
“嗯,随便是多少,我不关心。”张宇文没有看霍斯臣,只是打开游戏,继续先前卡住的那关,随口道:“你来来回回,总是在这件事上绕圈子……”
“我没有。”霍斯臣有点生气,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没资格和张宇文吵架,解释道:“我欺骗了你,重点在于欺骗。”
“那你怎么会认为我在意这个欺骗呢?”张宇文又飞快地说:“突然掏出一张六百万的银行卡给我随便刷是惊喜,给我一张六百万的欠条是惊吓,什么是善意的谎言什么又是恶意的欺骗?”
霍斯臣的表情有点疑惑。
“也许你回过神来后要说,造成损失与伤害的是欺骗,而带来快乐与幸福的是惊喜。 可是谎言就是谎言,这两者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张宇文说:“但是,我必须提醒你,霍斯臣,我们的矛盾根本不在这些枝微末节上,问题在于,你到底如何看待我们的关系?”
张宇文说到这里,游戏过图Loading,他便转头看了霍斯臣一眼,目光在他的身上上下打量。
他还是很帅的…… 张宇文心想,如果现在他脱光衣服要求打分手炮,自己说不定就接受了。
霍斯臣却显得有点语无伦次,笨拙地解释着自己的真心:“我希望和你在一起,也听取你的意见……”
“不不。”
游戏继续,张宇文的注意力于是又转回电视屏幕前,说:“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时日,你始终把我视作一个『男的女人』。”
霍斯臣:“……”
张宇文:“是的,女人,就是你对婚姻里另一半的看法,注意我说的『女人』并非女性,而是一种社会与生活职能。 你认为自己是'男人'而你的另一半得是个'女人',就像你看待贾时雨一样,你把她当做一个'女的'女人,她做的这些破事我们暂且不论,你选择了她其中也有一个原因是她很'女人',符合你对另一半的认知。 据此我看出你的家庭一定非常传统,家庭的影响会让人产生既定思维,可是原生家庭不能为你开脱,你读了这么多的书,却没有对你的价值观生成任何的修正。”
张宇文难得有洗脸输出的机会,他一边忙着在游戏里输出boss,另一边也不耽误在现实里输出霍斯臣。 霍斯臣看着张宇文的侧脸,一时间思考有点跟不上了,此刻他唯一的念头不是张宇文话里的意义,而是“人类制造巴别塔却被神祇毁去,因而如今众生语言并不相通”。
“女性并非生来就是女性。”张宇文引用西蒙波娃的那句名言:“她被社会要求成为女性。 之所以我说'女的'女人与'男的'女人,是因为并非生理性别上为女,她就必须去扮演你希望她成为的那个角色。 你的看法根深蒂固,还把它套用到我们的关系上来。”
霍斯臣:“你这么说不公平,这是一种分工合作。”
“啊是的。”张宇文说:“无视一个人的专业与自我价值属性,解放出家庭里劳动力单价最高的那个角色,让他心无旁骛地去赚钱建设家庭,这听起来很合理。 但我冒昧地问一声,假设认识你的时候你已经辞职了是零收入,我赚得比你多,存款也比你多,我是不是就可以随便操你?”
“你可以随便操我。”霍斯臣说:“我想被你操,这样你觉得满意吗?”
张宇文:“你在说实话吗?还是在说气话?”
霍斯臣被提醒了,在今夜这段对话的开头,他便答应了张宇文,要真正说出内心的想法。
“实话说,不太能接受。”霍斯臣改变了态度,说:“但我愿意尝试,只要你开心。”
“你看吧?”张宇文说:“你还是这种思维,在床上被操一下,只是为了哄老婆开心,是疼老婆的表现。”
霍斯臣现在仿佛明白了一点,却又没有完全明白。
张宇文:“这依旧是一个自尊心满满的攻的表现,因为你的价值高而我的价值低,所以你是男人,我是女人。 而无论我实际上是什么性别;你可以做家务煮饭照顾家庭,但这以一个男人的身份,哪怕没有收入也只是暂时的,就像李安之于林慧嘉。 而按照你的逻辑,你应该自愿自觉地成为'女人'才对。 没有了,以上发言就是我想说的全部。”
霍斯臣沉默地坐着,张宇文则激烈地对抗游戏里的BOSS,片刻后,霍斯臣注视游戏画面。
“帮你?”
“不用,谢谢。”
“这个游戏不能设定难度。”霍斯臣说:“只能一次一次挑战,磨炼自己的技术,我是反复读档才过的。”
张宇文没有接话,霍斯臣又说:“有时我在想,如果人生也能读档多好,可惜不能,我无法再去规避那些错误的选项,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就会引起一连串崩盘,招致最后的覆灭。”
张宇文:“我不喜欢读档,以前在计算机上打游戏的时候,习惯用修改器。 改金钱,改数值,一路硬砍过去,但电视游戏没法用修改器。”
“人生也不能开修改器。”霍斯臣答道。
接着,两人又陷入了安静里。
最后,霍斯臣说:“我今天没有任何奢望,我知道你对我已经失望透顶,谢谢你给了我解释的机会。”
张宇文还是没有回答。
“我把文件夹留在这里。”霍斯臣认真地说着,哪怕张宇文没有看他,仍然说道:“请你把我的银行卡放在文件夹里,也许你还想看看,或许你已经没兴趣了。 看完把它放在桌上就行,过几天我自己来拿走,上门前我会给你说一声。”
霍斯臣似乎已经笃定了张宇文不想再见到自己,今夜给他解释的机会已经是大发慈悲。
他又等了一会儿,张宇文始终剧烈地与BOSS对抗着,他等不到张宇文的任何回答。
“那就这样。”霍斯臣起身,说:“再次感谢你,宇文,我祝你永远幸福快乐。”
“别挡着电视了!”张宇文不耐烦地说。
霍斯臣再次沉默了三秒,转身离开张宇文的卧室,下楼,穿鞋,开门,离去。
同一时间,室友们终于达成了共识。
“去啊!”
“去吧!”
“分了。”常锦星判断:“绝对分了!否则他不会走的。”
大家纷纷催促严峻,严峻说:“这样太奇怪了!他刚分手就表白!”
“你就算不表白也要去!”陈宏开始推严峻,让他不要再犹豫了。
严峻深呼吸,对着镜子,慌张地整理自己的头发。
“这种时候就别梳头啦!”郑维泽说。
张宇文躺在床上,经过了一番苦苦挣扎,最后还是被BOSS无情地KO了。 换了从前,他一定会愤怒地打开修改器,把主角的战斗力调到9999999再把BOSS一刀砍杀,让它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奈何电视游戏开不了修改器。
霍斯臣说“人生不能开修改器”。
张宇文可以。
“霍斯臣!”张宇文心情正不爽,大声道。
霍斯臣已经走了,张宇文从床上翻下来,心想居然也没在客厅里磨蹭一会儿。
“霍斯臣!”张宇文愤怒地喊道:“你给我回来!把这个BOSS给我打了再走!”
他光着脚下楼,追出江湾路七号,霍斯臣的车正开走。
霍斯臣没有看倒后镜,他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前方。
“去啊!哎!”
所有人都在催促严峻,终于,严峻把心一横,拉开房门,跟在张宇文身后出了花园。
张宇文站在元宵夜璀璨的灯光下,江南的灯光犹如海市蜃楼,五光十色,映得漫漫长夜犹如梦境,霍斯臣已经离去了,唯有他朝向这一宏大的空灵的梦。
“宇文?”严峻在身后小声说。
张宇文:“嗯。”
“没事的。”严峻又说。
“我知道。”张宇文答道。
张宇文回头看了眼严峻。
严峻的手发着抖,想抱他,却缺少勇气,难以付诸行动。
“还有…… 很多合适的人。”严峻想了想,只能这么说:“你会遇见更好的。 未来还很长,有的是机会。”
“没关系。”张宇文答道,叹了口气,从他身边经过,回到了江湾路七号。

第48章
霍斯臣开车经过满是灯火的滨江路,两岸的夜灯照耀着他的灵魂,让一切显得就像个漫长的梦。
他在江湾公园外停下,不想回到那个冷冷清清的家,他走向沿江的广场,在长椅上疲惫地坐下,手指揉了揉眉心,环顾身旁,今夜都是出来过节赏灯的情侣。 他们成双成对,在元宵夜的灯火下徜徉,抬头看着纵横交错的花灯,眼里满是憧憬,仿佛花灯上描述了美梦般的未来。
一轮满月高挂夜空,将银色的光辉洒向大地。
他在无数个地方都看到过一样的月亮,但今夜的它尤其不真实,而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也显得如此的不真实。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一步一步变成这样的?霍斯臣注视流金江的江水,他一直在后悔,后悔自己做出的诸多决定,从回国开始,每一个决定也许就注定了是错的。 从还在念研究所时的某个夜晚,接到吴佩峰的那个电话开始,一切就在无可挽回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他还记得那段时间里,几名在江东打拼的小学同学聚会,发现他也在江东,于是便叫上了他。 霍斯臣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得了,甚至在参加聚会时还有个荒诞的想法——他们是不是我的小学同班同学?
万一不是呢?也只好当成是了。 总之,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也正因为聚会,霍斯臣发现自己也是个寂寞的人,他排斥国外的社交与聚会,认为那实属无聊地浪费时间;但归国之后,他又觉得这种聚会可以接受,显得有趣多了。
接着,他与吴佩峰开始有更多接触,吴佩峰正开设外贸公司,需要他的一些专业意见,他们走得很近,重新捡起了被彻底遗忘的近二十年前的友谊。 毕业之后,霍斯臣在导师的推荐下找了一份工作,这份工作薪水丰厚且轻松惬意,为他攒出了第一套房的头期款以及一辆车。 但人的日子过得顺遂,大抵都要犯贱,霍斯臣开始觉得生活需要更多的挑战与可能,于是在吴佩峰再三诚恳邀请他前来公司任职时,霍斯臣终于接受了。
那时候的他们是耀眼的青年才俊,未来充满了无限可能,容他大展身手的舞台早已贴身打造好,哪怕他们在相处中各种矛盾的细小种子早已埋下,霍斯臣也对其选择视而不见。 他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而并非生意人,也从未朝他灌输如果有选择,尽量不要与朋友合伙做生意的真理。 这家公司就像吴佩峰种下而霍斯臣在旁亲手浇水而长成的树,他们对它满怀希望,认为只要足够努力,总有一天它能上市,赋予他们在二级市场敲钟的荣耀。
接着,事态朝向霍斯臣无法控制的方向一路狂奔,诸多琐事让他焦头烂额,每天疲于奔命地收拾各种烂摊子,而他的合伙人吴佩峰则表现得像个躁郁症患者,时而当甩手掌柜不管不问,焦虑起来又恨不得把全公司的员工打包一起绞死。
幸而霍斯臣的品行非常坚韧,他吃过读书的苦,理论上世间没有什么能吓退他,他吃力地一手带起了整个公司,培养业务骨干,规划发展方向,既主外又管内,忙得不可开交。 吴佩峰也逐渐意识到霍斯臣简直物超所值,而光是用股份与上市与画大饼已不再足够覆盖他为他们的付出,虽然霍斯臣任劳任怨也总有幡然醒悟的一天。
吴佩峰给霍斯臣介绍了贾时雨,本意只是想让他逢场作戏地谈个恋爱,相当于提供一项福利;结果没想到这家伙虽然受过多年国外文化熏陶,骨子里却比大多数人还要保守得多,谈了一段时间后,冲着成家去了。
霍斯臣从小到大,对恋爱的经验趋近于零,他对婚姻的理解无非从原生家庭里看到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在家中安分守己,没有热烈的感情表达,注重克己守礼,这就是大部分华裔的人生模式。 他的兄长娶了一名亚裔女同学为妻,而他自己在学校里则被当做书呆子对待,同学们视他为没有情调的书呆子,他既不吸大麻也不参与疯狂的派对,甚至没有彻底的喝醉过。 如果说他有喜好,也是书呆子般的喜好,他喜欢《瓦尔登湖》里所描述的世界,只想在那个世界里安静地钓鱼。
他对女性的性感有遐想,但也仅仅止于遐想而已,他的身高、身体水平与容貌都很达标,虽是亚裔,却可以勉强交一下白人女朋友,如果愿意好好整理下自己,有不少人想必愿意与他谈恋爱,但仅仅是恋爱,就像收集卡片一般谈个亚裔男,结婚则需要从长计议。
霍斯臣很有自知之明,心里清楚别人看不上他,最后他选择回国。
回国倒不是为了什么,只因觉得在洛杉矶的社会里,没有他的位置,他更宁愿在熟悉的语言环境与文化氛围里生活。
在他开始念研究所时,有不少同学开始追求他了。 大家纷纷认为霍斯臣是一枚沧海遗珠,同时通过猜测,为他叠上了好几层Buff,添加上许多不属于他的词条与人设,霍斯臣啼笑皆非,却对自己过去的挫败只字不提。
他既高又帅,家里也有点小钱,专业学得很好,但同校的女生他都没有看上,他本能地违逆自己兄长,从而抗拒他所有的人生模式,与同学谈恋爱结婚无异于模仿了霍斯廷这个从小到大的成长阴影,想想就让人窒息。
不过有一点好处是,他的自信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他沿袭了从前的生活方式,注意健身与读书,偶尔玩电视游戏。 从入学到毕业,再到工作,每个与他相识的人都在给他善意地贴金,称赞他温柔又绅士,礼貌又幽默,连他擅长的游戏也被崇拜,认为他很聪明。 就在大多数人的你一言我一语里,霍斯臣得到了一个闪耀的光环,从前的缺点纷纷转化为优势,让他活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直到认识贾时雨时,他的自信已抵达顶峰。 后来他才知道贾时雨与她的闺蜜们毕生目标,就是钓一个有钱的金龟婿。
但在当时,霍斯臣简直被贾时雨迷晕了头,她精心包装了自己,扮演成一个家境曾殷实却半途中落的小家碧玉,她极力迎合霍斯臣的喜好,犹如一场拿着假履历的面试。 她为霍斯臣购买了不少昂贵的礼物,为他演奏辛辛苦苦学来的乐器,陪他钓鱼,他钓鱼时她便在旁边为他念卡夫卡的《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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