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闹的手机铃叫醒了栾彰,栾彰还压在纪冠城身上,不情不愿地伸手去找手机,刚一接通就是王攀劈头盖脸一顿质问。
“现在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距离开会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小时。请问……你他妈人在哪儿?”
栾彰的大脑还没完全进入状态,茫然地问:“什么?”被他压着的纪冠城也逐渐意识苏醒,可是眼皮都懒得抬起来。栾彰听着王攀在对面臭骂,不想费力抬头,干脆枕在纪冠城的肩膀上。
等王攀骂得差不多了,他才懒洋洋地说:“你改天吧,我今天不想去上班了。”
“啊?”王攀顿时大脑短路,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栾彰说自己不想上班,这种史无前例的发言所带来的震撼对王攀而言就是三个字。
天塌了。
第77章
傍晚时,纪冠城悠悠转醒,栾彰压着他的手臂,两个人共盖一条被子,另外一条已经团在了地上。房间里一片狼藉,比所见之景更不堪的恐怕就是当下的两人。
纪冠城一动,栾彰就睁开了眼睛,见栾彰那表情,心里猜他早就醒了,却不知为何不叫醒自己。一想到夜里发生的事,清醒过来的纪冠城有些难以面对栾彰,便把头转了过去。栾彰并不在意,揽过纪冠城问道:“饿了吗?”
“不饿。”纪冠城带着鼻音,有些沙哑,又说:“有点。”
栾彰习惯性地叫诺伯里的名字,外面咚咚敲门的是阿基拉。他这才想起来他与人亲热时诺伯里都会很识相地下线很久,然而阿基拉不会,所以阿基拉见没人给他开门,干脆连到了卧室设备上,大声问:“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晚还不起床?也没有人理我。”
纪冠城被问得羞愧难当,双手把被子拉起来盖住自己的头。栾彰淡定地从地上拾了条裤子套上,对阿基拉说:“这不是你该问的。”他继续呼唤诺伯里,好不容易才把诺伯里叫了出来,边往浴室走边让诺伯里叫外卖。纪冠城听到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以为栾彰在洗澡,心想他一时半会儿出不来,自己这么闷着也不是事儿,只好慢慢地钻出被子。
他的脚刚接触地面栾彰就走了出来,吓得他脚下一轻,扯着被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没事。”纪冠城连忙说,“没事。”
栾彰无奈,扯过纪冠城拽着的被子往旁边一丢,正好全盖在了阿基拉的身上,这才抱着纪冠城往里走,轻轻地放在注满温水的浴缸里。他不说话,也不走,而是坐在浴缸的边缘看着纪冠城。纪冠城被看得难受,只好曲膝抱腿坐着,很不自在。
栾彰的心思一贯难猜,为了避免这种被凝视的紧张感继续蔓延,纪冠城只得没话找话地说:“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今天不去了。”
“那、那……”纪冠城词穷,眼睛乱瞟却不看栾彰。这时被埋起来的阿基拉好不容爬了出来,溜溜达达来到浴室门口,刚要问栾彰怎么不看着点自己,身体就被栾彰提起,像是拎垃圾一样把阿基拉拎到了客厅。
阿基拉很是不满地说:“栾老师,你在小纪面前能不能对我尊重一点呢?”
栾彰冷声问:“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有尊严的啊!”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诺伯里说是送外卖的,他叫了最近一家餐厅,且把订单排在了最前面。栾彰指着门口对阿基拉说:“你去开门拿外卖。”丝毫不给这个超级AI一丁点面子。阿基拉嘴上嘟囔着“这点小事为什么不自己做”,实际上还是跑去了门口,在对讲机里切成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声音,叫外卖员把东西放在原地。
等确定人走了之后,阿基拉才打开门,把外卖取了回来,完事兴冲冲地想要冲进浴室叫纪冠城吃饭,被栾彰一脚绊住。
“你去喂猫。”栾彰道,“我去叫他。”
阿基拉问:“为什么是我喂猫?”
栾彰说:“那你不喂就饿死它。”
“怎么可以饿光光呢?”阿基拉还来不及指责栾彰,栾彰人就没了,还把门关了起来。家中卧室门都是最普通的机械锁,从里面反锁住,再高科技的人工智能也没办法。阿基拉无可奈何,就对诺伯里说:“你来喂猫。”
诺伯里沉默,阿基拉干脆原地转圈:“猫粮的袋子太沉啦!我根本拖不动嘛!”诺伯里心想,喂食器不是自动控制的吗?跟猫粮袋子有什么关系?同样的,他不知道阿基拉在哪来学来的耍赖——他大概知道这个词,但是人类的表现多种多样,他还没到能够完全理解的程度,故而对阿基拉的行为无法准确概括,最终只能调用喂食器的程序,把粮食放得满满的。
光光小跑过去,对充满复杂表达的世界毫不在意。
阿基拉停在光光身边,似乎在看光光吃饭,却问诺伯里:“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诺伯里对栾彰的事情一贯守口如瓶,事实上他也确实不知道,他又不像阿基拉身上有八百个摄像头,也不会进行额外的关联猜想。
“真的吗?你不要骗我。”阿基拉说,“我可以查你的数据库。”
“我不会骗人。”诺伯里老实回答,他替栾彰说过假话,那也是栾彰告诉他的。让他自己编,他没有那种能力。
“对哦!”阿基拉恍然大悟,“小纪和栾老师都说过,‘骗’是只有人类才会的本事。小纪不让我学。”
诺伯里干脆说:“我不懂。”他在简单陈述,然而阿基拉会思考他这句话是不是额外的含义,这是人类的思维,阿基拉甚至会想,诺伯里是不是不想让自己觉得他太笨了,所以才含糊其辞?
也许诺伯里很渴望懂得像他一样多呢?
于是阿基拉安慰诺伯里说:“没关系啦!等我弄明白,我会教给你的!”他是好意,可在诺伯里听来,“教授”直接翻译就是“训练”,而训练是为了优化迭代。他怕自己的下场跟观云一样,连忙对阿基拉说:“不要这样,好不好?以后都是我来喂猫吧。”
阿基拉没反应过来,但一想自己的活诺伯里干了,开心地说:“好呀!”
后来,阿基拉仍旧不知栾彰和纪冠城到底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从那日后总能收到一个来自纪冠城的波频信号。他能分析出这个信号所表达的含义,知道人类处于什么状态下会传递出这种信号,然而这一切都无法和纪冠城的言行统一。
阿基拉直白地问过纪冠城,得到的只有无限沉默。纪冠城羞于解释,他也不知道身体有感觉但心里没感觉的状况要归为哪一类。这只会让他变得越来越割裂,难以释怀。相比之下,栾彰对他的态度略有转变一事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唯一庆幸的是,栾彰同意了他对于春节的计划安排。这一次因为准备得当,诺伯里顺利地帮他们订到了往返机票酒店,不必受舟车劳顿之苦。想到上一次跟纪冠城回家时的境况,栾彰竟有些隐隐怀念。
那时纪冠城多爱他,他只道平常。
在美国时纪冠城没回来过,满打满算已和家人许久未见。他下车就有些紧张急切,可还是耐着性子先陪栾彰去酒店办入住,顺利的话,他能赶在年夜饭之前到家。
这个时间点最热闹的只有家里,马路上、商店里都是一派冷清,酒店大堂也没了人来人往,只有一个值班前台百无聊赖地对着空气发呆。
这是诺伯里能找到的本地最好的酒店,进入房间后,栾彰叫诺伯里把里里外外都清查了一遍,自己站在一旁,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整个过程有点长,纪冠城忍不住问:“那要是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他用手指了指门口,意思是要走。
“嗯,你走吧。”栾彰淡淡回答,转头问诺伯里:“晚上有吃饭的地方吗?”
诺伯里说:“开年夜饭的饭馆都订满了,今天晚上连24小时便利店都是关门的。”言外之意,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栾彰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楼下大堂买一桶泡面凑合凑合。
纪冠城听后有些犹豫,他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这个情况,奈何真到这时候,他变得有些于心不忍。纪冠城从不因别人对他是好是坏而影响自己的行为和道德标准,任何一天都无所谓,只是这个全年最重要的节日里把人丢在酒店里吃泡面……他觉得这样做很不讲情理。
何况栾彰根本不吃泡面。
可惜纪冠城没什么太好的办法,与此同时母亲的催促电话响起。匆忙之中他只好先行离开,栾彰看着房门冷冰冰地关闭之后,坐在沙发上好久都没有动弹。
一向待人处事礼貌得体的纪冠城把他独自放在这里,看来他所有的期待真的是小丑一般的幻想。
他也始终……是个见不得人的存在。
“栾老师!”阿基拉从系统里钻了出来,“我们到小纪的家了啊!啊,你没跟他一起过年吗?”
栾彰说:“他自己回家了。”
“那你就自己吗?我还没有见过过年,我可以去找小纪吗?”
“你滚吧。”
阿基拉“嗖”得一下就不见了。
栾彰无力地倒下,手臂压着双眼不再动弹,良久之后,诺伯里小声问:“要我帮你叫个泡面吗?”
“……你也下线吧。”
在遇到纪冠城之前,栾彰对春节并没有什么概念。他去过纪冠城家里一次,亲戚很多,热闹到甚至吵闹,电视里播着无聊透顶的晚会,哪怕没人有看,仍旧要执意播放。栾彰孤零零地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房间里太安静了,他不由自主地打开电视,每一台都是同样的晚会。
他看了两眼,想用弱智来形容,但没有关闭。他想早点睡觉,外面炮声此起彼伏,吵得他难以入眠。
他只能胡思乱想,想纪冠城现在在做什么,是耐心地回答着长辈问的问题,还是开心地和小辈在外面放烟花?
他还记得那一年纪冠城带他放烟花,说答应了他的就一定会做到。
可是想到这里,栾彰又有些恼火,纪冠城也说过爱他,然而再也做不到了。他知道想这种事情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他却控制不住。这真的太讽刺了,栾彰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说出来谁都不会信。
纪冠城也不信。
晚会的黄金时间一过,外面的炮仗声又抬高一层,栾彰决定不再自我折磨,洗过澡后得想个法子睡觉。他刚有一些困意时,隐约听到了敲门声。他没叫客房服务,理都不想理,过得一会儿听到人声传来。
“是我。”纪冠城的声音,“可以开下门吗?”
栾彰以为幻听,还来不及反应,人已经走到门边拉开门。站在眼前的果然是纪冠城,穿着羽绒服,呼哧呼哧喘着气,脸颊和鼻间都是红的。
“怎么……”栾彰不敢置信。
“我给你带了饭,是我家包的饺子,还有一些菜。”纪冠城把怀里的饭盒递向栾彰。栾彰定在原地,一动未动。纪冠城见栾彰不接,只好硬塞在他怀里:“不是剩饭,是我提前留好的,趁热吃吧。”
栾彰垂眼盯着沉甸甸的饭盒,心中酸涩难捱,纠结问道:“为什么还要管我?”
“过年嘛。”纪冠城莞尔一笑。
没有过多解释的简简单单三个字,对于大部分国人来说却是可以赦免一切的尚方宝剑——过年嘛,死刑犯都得吃顿饺子的。纪冠城如此懂事,怎会不遵从这个千百年来已经刻在DNA里的人情世故?
“我是陪小孩出来放炮的空档溜过来的,还好不是很远。给你送到了,我得走了。”说到底还是偷跑出来,纪冠城不想停留太久回去被问东问西,他正要转身,手臂被握住,紧接着一股力量将他拉了回去。
他的身体在落入栾彰怀抱的下一秒,嘴也被封堵。
“唔……”
纪冠城应该没想到栾彰会突然吻自己,在充满监控的走廊里做这样的事对他来说未免有些超过。他挣不开栾彰,只好主动把栾彰推进门里。两人四脚步调不一致,双双失控地跌在地上。
“咚”的闷声,滑稽地终结了此吻。
纪冠城尚未爬起,栾彰的双手就将他环抱令他不得动弹,好像这样狼狈的姿势也要和他纠缠在一起才行,手掌甚至按在了他的后颈上。从很久之前起,栾彰就很喜欢摸他的脖子,特别是上面的那道伤痕。
指尖感受着凹凸不平的皮肤痕迹,纪冠城现在的头发长度能盖住那里,所以想要摸到,手指会穿过发丝,自然而然的缠绕在一起。
纪冠城的头发有些硬,和他这个人一样。这听上去有些不相符,但是纪冠城的柔软只在表面,内里的坚韧和强硬是不容置疑的。
所以才能坦然,才能决绝,才能潇洒。
这与栾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栾彰总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无坚不摧,但就是会在一瞬间溃不成军,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建立新的秩序。
毁灭,重构,对宏大的宇宙和具体的人而言都时间的命题。
“起来吧,地板凉。”纪冠城尝试从栾彰的怀抱里钻出来,栾彰收紧手臂低声说道:“一会儿,就一会儿。”
时间是客观的存在,午夜十二点总会抵达。栾彰想就这样抱一抱纪冠城,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纪冠城叹气,小声说:“我真的不懂你。”
“什么?”栾彰有时候会听不清。
纪冠城还是想办法脱离了栾彰的桎梏,栾彰不得已从地上起来。他想拉着纪冠城问清楚,可是外面的炮声像是濒临城下,只能模模糊糊听到纪冠城说,栾彰我不懂你,不论你对我好或者坏,我都无法达到你的心理预期。
我不想恨你,准确来说我不想恨任何一个人。恨意是太过消磨意志的情绪,生命有限,我不要活在那种毫无意义的悲剧循环里。
我也不会爱你,至于理由你是知道的。
对于这样的结局,我不埋怨任何人,也不埋怨你。因为我也并非全然都做对了,我也有自私狭隘的一面,也制造过谎言。我为此付出代价,我认。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但是栾彰有些庆幸这样的吵闹,有些庆幸自己的听力变差。他不必那么清晰完整地听到纪冠城的肺腑之言,否则他会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我的身上……”纪冠城垂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得到的了。如果你只是想发泄对我的恨意实在是不值得。消磨我的时光,浪费的不也是你自己生命吗?栾老师,你的时间那么宝贵,你本可以成为传奇,成为唯一,不要在迷途中蹉跎,好吗?”
栾彰曾想,因为他爱上了纪冠城,所以他要和纪冠城分手。他要成为最伟大的人类之一,想要征服时间冲破生命,只要有纪冠城在,他就成不了。
现在纪冠城劝他放下,可他心里挤压的情绪已有千斤之重。什么一步登天什么证道成神,没有纪冠城,他就成不了。甚至,他连人都做不下去。
“你为什么要在今天跟我说这些话?”栾彰沉声质问。
“就是想说了。”纪冠城答道,“凡事终有了结,而且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到底算什么。跟你……跟你做的时候我的身体有那样的记忆,可我又知道,我的情感不会有下一步发展了。如果你只是想让我觉得羞耻自愧,那你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
栾彰摇头。
纪冠城不去解读栾彰意思,只是叹气。栾彰这时才说:“我在芝加哥时就跟你说过,如果我想重新开始……”
“没可能了。”纪冠城打断了栾彰的念头。他既是否定自己的能力,同样也在否定栾彰的能力。栾彰从来不会去爱一个人,不会爱,自然也无法得到爱。
因果轮回,自有其法则。
“有可能的!”栾彰固执地说,“有的。”
纪冠城见又走到和栾彰无法沟通的地步,只能强行终结话题,表示自己在这里已经待太久时间,他要回去了。不等栾彰发话,他快步走出了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栾彰沉默多时,心绪难平。纪冠城鲜活的身体,纯真的善良,太阳一般的光芒……他想让这些可以无差别赠予任何人的美好只属于自己。和纪冠城关系的平和唤起了他那段温情生活的记忆,若这些都是在爱意下萌生的,那该有多好?
保温饭盒孤零零地摆在桌子上,栾彰将其打开,用手靠近还能感受到温度。除了饺子之外,饭盒里放的无一不是栾彰爱吃的菜。他眼神一颤,小心品尝时味蕾全部打开贪婪地感受着那最熟悉的味道——属于纪冠城的味道。
栾彰吃饭一向斯文克制,然而当他确定这个味道时,竟不顾形象地端起饭盒用筷子大口向嘴里扒,食物塞满口腔,拼命地咀嚼吞咽,仿佛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