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不是血液中酒精浓度的攀升,他的大脑各个区域逐渐被托管。在漆黑的环境中,他开始担心如果纪冠城不来怎么办?如果纪冠城心里没有那么在乎自己怎么办?如果纪冠城始终不敢踏出那一步怎么办?
栾彰一路排兵布阵运筹帷幄,却突然走到了一个岔路口。要么选择自己主动向纪冠城袒露,要么逼纪冠城坦白。显然后者更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可从时间成本上来说,前者虽不是最优解,但是是最快解。
他难得在大脑托管之下进行无意义的漫想,正在抉择之际,忽听风铃响动。
有人来了。
预期目标即将达成对于栾彰而言有着相同的激励效果,他趴伏着等待纪冠城的来临,可风铃声落下许久也未听到有人经过。栾彰抬起头看了看,方才来人不是纪冠城。
“很晚了栾先生。”酒保对他说,“您要等的人还会来吗?”
栾彰抬头看向墙上的钟表,秒针即将要跨过数字12,心中对于纪冠城的信手拈来已经即将转变成愤恨不满。
这时,风铃发出急促刺耳的声响,门被大力推开,风呼呼往里灌。
栾彰回头,见光亮之外有一人影,不是纪冠城是谁?
“栾老师!”纪冠城大踏步地跑过来,所有人都在看他,他却什么都不管,抓着栾彰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纪冠城的身上夹着冷风,扑到栾彰面前的海洋气息却不叫人觉得寒冷,温暖的洋流将栾彰包裹起来。
“你来干什么?”栾彰面色不善,甩开纪冠城的手。
“我来找你回家啊。”
“你不是要搬走了吗?我自己的家想什么时候回什么时候回。”
纪冠城凑到栾彰身上闻了闻,栾彰背过身去,纪冠城看栾彰这无理取闹的模样就知道栾彰喝多了,心中纵容他这种行为,甚至好好哄着栾彰说:“栾老师,今天都是我不对,我有什么想法都应该提前先跟你沟通好的。哎……其实我也挺笨的,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事情,只是仗着你对我好就自然而然地以为怎样都可以,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我跟你道歉。”他靠近栾彰,稍微欠身让姿态处于下位,眼睛上抬注看向栾彰,压低音量说:“栾老师,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栾彰注视着纪冠城不做反应。不是他在拿乔,而是他在想自己应该作何反应。纪冠城这番话语哪里是不会处理人际关系的笨拙?简直就是顶级情商!哪怕对方再怎么不高兴,这认错态度足够抚平情绪,甚至会给人一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栾彰不想让纪冠城得逞,直说:“我说过,不是你的错,是我的。”接着就是不想见到纪冠城一样抽身而去,纪冠城连忙跟上,两人在寒风中一前一后。纪冠城琢磨不透栾彰,心想总是这样也不是办法,干脆跑到栾彰面前将其拦下。
“你最近到底怎么了?总是不开心的样子。”纪冠城说道,“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让我猜,好吗?”
“不好,我就是这种有话不会直说的人,你是第一天知道吗?”栾彰看着纪冠城表情的变化,不住说道,“如果你觉得这样很讨厌那我也没有办法,我也早就跟你说过,如果你知道真正的我是什么样子,也会讨厌我远离我。你看,我没有说错吧……”
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情绪激动,栾彰的脸颊有些红,纪冠城当他喝多了胡言乱语,还未出口安慰,只听栾彰自嘲笑道:“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一个两个,你们都走吧,我想自己一个人待着。”
他用力推开纪冠城,纪冠城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反手按住他的双臂将他锢住,不准他离开。
“你跟张云鸣之间出现什么问题了吗?”纪冠城犹豫问道,“你们……”
“分手了。”栾彰毫不避讳地回答。
怪不得他最近不再提起张云鸣,总是对着手机闷闷不乐,原来今日爆发的症结并不在自己身上。纪冠城情绪复杂,或有惋惜或有无奈或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些难以名状的轻松。
“好端端的怎么会分手?”纪冠城的理性人格占了上风,此时应以抚慰栾彰为重。虽然自己的情感经历很是空白,但也能猜想到理由无外乎彼此性格不适合,观念不合适,或者移情别恋。
想到移情别恋,就算是纪冠城都难免刻板地认为这在男同性恋群体中恐怕很常见,他相信栾彰不会是那种人,那张云鸣呢?
不对,栾彰这样的人中龙凤,与他爱过一段,别人还怎么可能入得了眼?
栾彰迟迟不开口,纪冠城忍不住追问:“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难受的话可以讲出来,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栾彰面露苦楚地质问。纪冠城的心脏被这柔软的两个字撞得一缩,他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栾彰,等他往后说,又不敢听他往后说。
“我的时间只有这么多,我也只有一个人。你可能会觉得我把很多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从而忽略了你,但是他也会这么认为,好像我跟他在一起不是出于喜欢,甚至可能对我来说,你更重要。”
纪冠城惊讶,他单以为栾彰一门心思扑在张云鸣身上,难道视角的另外一边,事情并非如此吗?
“这……这种事情可以解释清楚的吧?”
栾彰张开口,后面的话呼之欲出。他很想说出最简单的那个答案,把自己塑造得苦情一些,仿佛兜兜转转意识到在张云鸣和纪冠城的取舍之间他更想选择纪冠城。纪冠城是一个相当优秀的人,他欣赏并且喜欢纪冠城,也许一开始这种情感很纯粹,但是他不能保证这感情不会变质。他很迷茫彷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故而选择跟张云鸣在一起,可这样反倒证明了货不对板就是货不对板,一切只是自我麻痹。
他知道自己这么说纪冠城一定没什么办法,哪怕纪冠城出于怜悯都有可能当下答应自己点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却改了注意。
他仍旧有骄傲和矜持,他想身居高位,想让纪冠城先开口,想听纪冠城说喜欢他,想让纪冠城求着被他爱。
哪怕时间紧迫,哪怕风险很大。
“不用解释,反正我最后做出了选择。不过你也要走了,没有必要关心这些。”栾彰向前走了几步,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颓废地向后仰去,合上双眼,叹息道:“你走吧。”
那孤寂的模样仿佛已经习惯了任何一个人从他身边离去,他从未拥有过什么,就算死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
没人真正爱他。
纪冠城心中酸涩动容,若栾彰是为了他和人分手,而自己还在为了那些厚此薄彼的小情绪纠结,那实在是太不应该了。爱本就是难以分享的,给了一个人就不能给另外一个人,栾彰说他做出了选择,那么……那么……
“栾老师。”纪冠城去拉栾彰,“别在这里睡觉,会生病的。”
栾彰闭上眼睛看样子是醉了过去,完全不配合纪冠城。纪冠城只好架着他的双臂将他抱起来,栾彰的重量全都压在纪冠城的身上,脸顺势埋在纪冠城的颈窝,好像两个人在亲密拥抱一样。
栾彰的气息一口一口触及着纪冠城的脖颈。
“别管我了行不行?”栾彰无力闷声说,“饶了我吧,纪冠城。”
“不行。”纪冠城怕栾彰滑到,抱得更用力,“我不会不管你的,我带你回家。”栾彰挣动,纪冠城更加强硬,对待栾彰像是在对待不听话的小孩,硬生生地把栾彰拖了回去。
这一路下来耗费了纪冠城不少的体力,到家后甚至来不及出声把灯唤醒,他就被栾彰绊得一起倒在了地上。
地板很硬,发出“噗通”闷响。
还好纪冠城眼疾手快,用手掌垫住了栾彰的头,才不至于这个价值连城的脑袋砸在地上受伤。
这样的动作使得纪冠城几乎趴在栾彰的身上,两人面贴面,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栾彰的眼睛半睁半合,分不清是醒是梦,纪冠城想轻轻将手抽出来,却被栾彰紧紧握住。
“别离开我好吗?”栾彰喃喃自语。
纪冠城以为栾彰说梦话,但还是小声回应:“……好。”
栾彰的手覆在纪冠城的脖子上,他的手指很凉,纪冠城被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缩紧身体。
动弹间,一个吻落在了纪冠城的嘴角,一声叹息落入了无言的黑夜。
也许明夜彗星就要来了,今夜的人们已然知晓。若没有去新世界的船,那么便坐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看一场烟花吧。
第34章
纪冠城翻来覆去一夜未睡,栾彰的行为实在是有点超出他的概念。与其追究一个醉汉的行为逻辑,更让人在意的是自己对这种行为的态度。
不知道纪冠城是否已经在栾彰的耳濡目染之下给自己做好了全方位的心理建设,亦或者他对于栾彰的情感本就非比寻常,总而言之,事情发生了,他被男人吻了,身上没有掉一块肉,三观没有崩塌,世界也没有毁灭。
天蒙蒙亮时,纪冠城不想再重复无意义的翻滚,干脆爬起来出去跑步。
跑步是一项很好的运动,一路上可以放空大脑不去思考,哪怕在想很多事,通常都能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纪冠城始终保持着平稳的心率和步频,一不小心就跑了一个二十公里的长距离,等他跑回家时,天已然亮了。
还好今天是周末,纪冠城以为回去之后栾彰还在睡觉,没想到自己蹑手蹑脚地进家门之后,正好赶上栾彰睡眼惺忪地从房间里走出来。纪冠城定在原地,好像不太知道该和栾彰发生怎样的对话。栾彰只是看了他一眼,用不太清醒的语调问:“你干嘛去了?”
“跑步。”
“哦……”栾彰抓了一把头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边喝边轻轻揉自己的眉心。宿醉的感觉并不好受,栾彰的反应和行动力都迟缓了许多。“你是不是昨天跟我说你今天要搬走来着?昨天晚上……”说到这里,栾彰眉头紧锁,努力翻找回忆,可却徒劳而返,“我怎么回来的?”
“我去找你来着。”纪冠城松了口气。酒精会损害负责短期记忆的海马体,将醉酒之后的记忆全部清除掉,所以栾彰记不住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这个道理栾彰懂,纪冠城也懂,就因为他们都太懂大脑的工作原理才形成了现在的这个局面。栾彰可以借着醉酒去试探,纪冠城也可以因为醉酒完成自己的逻辑自洽。
此后他们谁都没有再提那晚的事,纪冠城没有去找房子,栾彰也再不多问。生活又一次回去了从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张云鸣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只有对方。
也许对于什么都不记得的栾彰而言,情况确实如此,但是纪冠城比栾彰多一条记忆,他很难回到从前。
他会比以前更关注栾彰的一举一动,在意栾彰说的每一句话,白天他们不在一起工作,晚上相处的时间就变成了他去认真观察栾彰的时间。
他被迫尝试了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事情,跳脱了原有的性别思维,获得了全新的角度,看栾彰的目光也不再仅仅是曾经那样的仰慕和尊敬。
对于这种心态上的微妙转变,纪冠城并没有觉得害怕,反而一直在冷静的思考分析,本着冒险和尝试的实验精神,他甚至变得有些跃跃欲试。
栾彰曾对他说,要不断去尝试自己从未尝试过的东西,体验不一样的人生,才能对“人”有更深入的了解。要学会面对内心的恐惧和真实的自己,要勇敢地踏出那一步,世界才会变得不同。
这是纪冠城所理解的“实验真理”,其实是栾彰一开始就给他刻下的思想钢印。他被一个又一个精巧编排的剧情推着走,切身地体会着栾彰教给他的每一个道理,他会觉得栾彰说的都是对的,继而更加相信栾彰,最终完成自我闭环。
“看什么呢?”栾彰在纪冠城眼前挥挥手,“我在给你开小灶,你却在发呆?”
“不是啊,我有在认真听。”纪冠城刚刚一直在盯着栾彰的侧脸看。栾彰低头垂眼在本子上边写变给纪冠城梳理工作问题,他是全天下最负责的家庭教师,不厌其烦地教授纪冠城。纪冠城原本也可以做全天下最好的学生,可是他忍不住偷偷打量栾彰。
柔和的灯光打在栾彰的脸上,为他的轮廓镶上一层金边,配上他那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以及在本子上写下的苍劲字迹,纪冠城无法控制自己大脑中神经递质的活动。当栾彰注意到他时,他的眼睛立刻转开,怕反常的举动引起栾彰的怀疑。
那一晚的栾彰也许只是因为喝多了无法控制行为,也许是想到了过去的恋人无法自持,总之……总之会不是那个答案。
“明天要进行视觉模块编码测试了。”栾彰问,“这是你来实验室之后参与的第一个测试验收,紧张吗?”
“有点。”纪冠城说,“大脑各项区域的编码和解码实在是太难突破了,越是深度学习,我就越觉得自己在基础脑科学上是个小白。当初真应该去国外深造,让自己的理论知识学扎实一些才对。”
“想学习随时都可以。”栾彰想了想,“国外的话……目前在基础脑科学方面最好的是奇点工作室吧?我有认识的人在那里做研究,你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帮忙联系。”
“别别,我现在什么都不是,一上来就接触那种顶级工作室,我应付不来的。”纪冠城受宠若惊,连忙说道,“深造归深造,眼前的工作还是需要解决的。老实说实验的进展不是很好,我没什么信心。”
“没关系,有我在。”栾彰的手掌覆在纪冠城的肩膀上,温柔地说,“我会帮你的。”
一阵暖流袭入纪冠城的心房,他的大脑工厂在进行着激烈的化学反应,栾彰的魅力在这样的处理之下已然达到了顶峰。
“视觉编码模块项目,第三区第五组,神经元接入准备。”
“准备完毕,电极启动,工作正常。”
“神经元成功接入,网络连接正常。”
这是纪冠城所在小组在视觉编码模块方向的第57次动物实验,那只小白鼠纪冠城养了很久,而他们所需要做的就是通过动物所看到的图像内容进行解码输出。这是一项非常复杂且困难重重的测试,每一次上试验台,纪冠城的心情都是忐忑的。他希望并幻想着成功的结果,可现实给他的是无限轮回的打击。
他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各项数据,而栾彰站在离他几米之外的位置,也无形中给他带来了更大的压力。
抛开一切不谈,纪冠城无比希望自己可以在栾彰面前展示自己的实验成果,他想让栾彰看到自己的努力和追赶,想向栾彰证明自己。
开始进入解码编绘流程,数据在一行一行推进,纪冠城盯着百分比来到了一个此前从未抵达的数字,他兴奋又紧张,握紧拳头在自己的嘴边,甚至不自觉地用牙齿轻轻咬着手指上的皮肤。
就当百分比再往前推进一位小数点时,突然红灯亮起,解码失败。
小组内众人或发出沮丧的叹气,或露出失望的神情,纪冠城站在屏幕前,他想要表现得镇定一些,毕竟这不是他第一次失败,可是感情上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结局,难掩难过。
这时,几下清脆的拍手声响起,众人寻声望去,拍手的人是栾彰。
“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栾彰轻松自然地笑道,“我们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比过去任何一次做得都好,那么这次的实验就不算一无所获。没有经历过成千上万次失败捶打所获得的成功是侥幸的,是没有价值的。大家也不要太有心理负担,回去之后好好休息放松,和家人朋友吃顿大餐,我们永远可以重头再来,EVO也永远有资本支持大家重头再来。”
他一番话将今日的失败描述得轻描淡写,好像大家只是做错了一道小学数学题,而他会耐心地告诉所有人,没关系,下一次可以做好。
在搞科研这件事上,栾彰从不急切,也不会骂人,他知道这条路很寂寞也很痛苦,信念的支撑往往起到了关键性作用。越是在众人颓丧之时,他越看上去轻松,并以这种方式鼓励大家。
众人稀稀落落离开之后,唯有纪冠城还在。栾彰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还有一些实验数据没有录完。”纪冠城手头一阵忙活,“还有几份资料要重新整理。”
“系统都是自动分析整理的,明天再来看不就好了。”
“我都是会自己记一份。”纪冠城还未从失败的颓废中走出来,他很想努力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