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会被改写。”纪冠城陷入了完全的惊愕,显得反应都变迟钝了许多。
原来一切都是他在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地修正了错误,却忽略了观云极为复杂的设计思路。他简单粗暴地把观云当做字面意思上的AI,但实际上,观云要比他想象得强大太多了。
甚至到了有些无法理解的程度。
而设计出这样伟大作品的人,就是眼前兴师问罪的栾彰。
怪不得栾彰的脸色如此难看,自己这样一个无名小卒在他的作品上指手画脚,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宝贵的女儿被不知道哪儿来的野小子玷污了?
“我……”纪冠城想要认错,并且他愿意竭力弥补自己的错误。可话未出口,栾彰打断了他。
“有两个人,但我不知道是谁做的。”栾彰对纪冠城说,“这件事很严重,总要有一个站出来担责任,你愿意告诉我一个名字吗?”
这下,纪冠城完全反应不过来了,甚至感觉自己好像没听懂栾彰的话:“什……什么意思?”
“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我的意思?那好吧,我可以说明白一点。”栾彰笑了笑,并不温和,让人心颤,“你是新来的,在那么复杂的机房里搞不清楚状况很正常。当时错误是怎么犯下的,除了在场的两个人没人知道。冠城,我一直很欣赏你,也许是出于我对你的私心,我不希望你因为这件事毁掉自己的职业生涯。所以你可以告诉我一个名字,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的牵连。”
此刻,栾彰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他想让纪冠城把责任推锅到发条橙身上,以此逃脱自己应受到的惩罚。
这听上去残酷又现实。发条橙本就比纪冠城职级高权限大,而且当时纪冠城想要上报,是发条橙把事情按了下来。所以出了问题发条橙来承担,这逻辑听上去没有任何问题。
反观纪冠城自己,若是因此惹上什么麻烦在档案上记了一笔,那他很可能以后都无法再从事任何相关工作,他的人生他的理想难道要就此沉寂吗?
左看右看,卖掉发条橙对纪冠城而言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栾彰还是用那副引诱的口气等着纪冠城的下文。
“我……”纪冠城犹豫地张开了嘴,在他直视栾彰的一瞬间,他忽然坚定地说,“我会承担属于我的责任,别的我不知道。”
栾彰表情一滞。
纪冠城深呼吸,既然心中有了定夺,那也没必要躲躲藏藏:“是我改写了神经网络权重,而且当初就是因为我把那一行参数弄错了所以才导致了这个错误。从根源到结果是我的错。”
栾彰的脸色比方才还要冷,他几乎毫无语气地问纪冠城:“那你知道你这么说不光意味着被辞退,甚至还可以面临法律风险吗?”
“我知道,合同上有写。”纪冠城道,“我不狡辩,我接受一切处分。”
栾彰端看纪冠城,眼神无波。他越是这个样子,纪冠城的头便埋得越低,无言面对栾彰的审视。
良久,栾彰才无奈轻声说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如果说作为栾彰一心想要培养的新人,粗心大意导致出现了工作失误,紧接着在不遵守操作规则的情况下擅作主张处理问题,引发了后续一系列事故,那么这样的自己确实叫人很失望。
再仔细复盘刚刚所做下的决定,纪冠城确定自己并非冲动逞英雄。错误是他犯的,影响最严重的的神经网络权重是他调整的,发条橙从头至尾只是拦住了他上报。若他当时没有动歪心思坚持上报的话,事情也不至于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明明不具备肩负一切的能力,怎么总是幻想自己可以力挽狂澜呢?
“错都在我,我想现在检讨还是悔过应该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此时此刻,纪冠城竟然冷静了下来,“现在我还能再做点什么去尽力弥补?哪怕杯水车薪。”
“不需要了。”栾彰说,“你出去帮我把门带上吧。”
纪冠城惊愕:“我……我是被开除了吗?”
“你觉得呢?”
纪冠城只停顿了两秒便站了起来,他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也没有在栾彰面前痛哭流涕悔过自新的想法。他做了那么多准备,花了那么多心思,付出了那么多努力才入职EVO并且转正,不料想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短暂的EVO生涯。
这大概是命运弄人吧。
纪冠城的手按在了门把手上,背后突然响起栾彰的声音。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了?”
纪冠城摇摇头把门拉开。倏地!发条橙的脸蹿到了他的面前,几条彩花在自己的头顶炸裂,谢尔比等人笑着拍手,大家把他拥入会议室,热烈的好像某种盛大仪式。
纪冠城的大脑停止了运转,完全看不懂现在是什么情况。
“啊!小纪宝宝!我就说你是天使啊!”发条橙激动万分,硬要挤出几滴眼泪,抱着纪冠城上蹿下跳,“你让我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与伟大!”紧接着,他蹦到了栾彰面前,伸出手掌,“我赢了!给钱给钱!”
栾彰无奈笑着拍了一下发条橙的掌心:“线上转你。”
谢尔比一把搂过纪冠城的肩膀:“你小子刚才差点吓死我!还好还好,你经受住了考验!”
“什……什么?”纪冠城还在蒙圈,转头看向栾彰,“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栾彰始终面带笑容,耸肩不语。
情绪平复的发条橙这才将故事的前因后果讲给纪冠城听。原来早在几天之前,他们几个人闲来无事话赶话聊起了纪冠城,在彼此的描述中,纪冠城这个人性格和人品好到几乎没有瑕疵,没人说不上来纪冠城哪里不好,这顿时引起了这群非正常人类的思考。
如果把这个人推到相对极限的情况中,他还能如此吗?
本着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谢尔比提议要不就做个实验看看,众人纷纷赞同,并且制定了精密的计划。这个计划推行下去的一个重要环节是栾彰,谢尔比把他们的“奇思妙想”告诉了栾彰,栾彰觉得很有趣,答应了配合。
于是这才有了后面一整出荒唐大戏。
“所以,我当时没有弄错参数,后面也没有引起事故,一切都是假的,是吗?”纪冠城问。
“当然!”发条橙说,“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然而纪冠城并没有虚惊一场的松气,表情显得相当坚硬,像是在努力消化这些信息,但怎样都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众位科学家本来还沉浸在实验成功的兴奋与激动中,渐渐发现纪冠城的情绪变得越来越低落,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劲。谢尔比的手搭在纪冠城的肩膀上问:“小纪,那个……我们就是、就是……”
“组内传统。”Mikye用他那永远一个调调的语气说,“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会被当做实验对象。”
“啊对对对!”谢尔比接茬,“你就当做愚人节玩笑好了。我们可都是相当信任你的,都认为你不会做出出卖别人的选择,只有彰sir不这么认为哦!”他把矛盾转移到了栾彰身上,谁知纪冠城并不在乎结果如何,只垂着头,低声说道:“我信任你们每一个人,但是你们就这么耍我。我不能理解这样的玩笑。”
会议室里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看向纪冠城,气氛变得有些凝重。
纪冠城抬起头,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栾彰身上,重复说道:“我不能理解。”说罢他便夺门而出,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坏了坏了!玩脱了!小纪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谢尔比大叫着就要冲出去,却被栾彰拦了下来。
“我去吧。”栾彰只留下这么一句,大踏步出了门。
谢尔比还没反应过来,发条橙就说:“你放心,彰sir出马,就没有搞不定的人。”
栾彰本以为在发条橙解释清楚之后,纪冠城那么好脾气的人会一笑置之,甚至加入大家的打打闹闹,复盘彼此的演技和剧情设计。可纪冠城没有,他不能接受自己被操纵被愚弄的事实,哪怕只是一个人性测试的小玩笑,哪怕他通过了测试,哪怕没有任何坏结果出现。
纪冠城显得太认真了,认真的人往往会受到伤害。
栾彰其实有充足的时间对游戏结果加以推算,他有足够多的数据,算法被优化过无数次,应该是能够得出一个比较稳妥的结论的。
但他没有这么做。
当他听到谢尔比等人的计划时几乎没有任何思考过程便答应了下来。他用自己的人类大脑做出了判断,他认为在触及真正的利益时,人很难不动摇。谢尔比等人不知道被纪冠城下了什么迷魂药,一边设计纪冠城还一边朴素地相信纪冠城。
而他不同,他坏心的赌纪冠城会出卖发条橙,除非纪冠城是人工智能。结果便是他的好奇心得到了反向验证,这让他有些挫败感。
纪冠城离开公司大楼就随便找了一条路没目的的乱走,在走到湖边树林的时候被栾彰追上。
“纪冠城!你给我站住!”栾彰难得对纪冠城使用了命令的口吻。纪冠城听到之后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透露出他尚未消气,只是皱眉看着栾彰,并不说话。
“是我默许他们这么做的,如果你真的要找一个人怨的话,那就怨我吧。”栾彰道,“我没有选择相信你,很抱歉我做出了伤害你感情的事情。”把人惹生气了是要哄的,再者,他都做出了这样的姿态,纪冠城再不顺台阶下来就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这时,纪冠城轻轻叹了口气说:“你没有必要向我道歉。”
“为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栾彰问。
“现在还是工作时间,并且问题是出在了工作语境中。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你当成朋友从而要求你拿出怎样的诚意或者区别对待。你是我的上司,你对我也好对其他人也好,都应该是公平的。”
栾彰要做的朋友就是想让纪冠城对他产生额外的情感,依赖他也好恃宠而骄也罢,必须是很情绪化的东西。然而纪冠城竟然能如此公私分明,甚至不接受他给的“特权”。栾彰这才发现,纪冠城可以和他产生私人交流的片段都是在工作时间之外,他竟然忽略了这个细节。
“那按照你的逻辑,在工作时间对上司摔门离开就很礼貌吗?”
“对不起,是我做出了情绪化的行为。”纪冠城先是道歉,紧接着说,“我也会跟其他人道歉。大家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一时间无法接受,我以为实验应该尊重被实验对象的意愿,否则就是恶作剧,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怀有这样想法的我显然和大家有些格格不入。”
“你想表达什么?”栾彰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只听纪冠城继续说:“也许我并不适合这里。”
若是以前纪冠城提到辞职,栾彰简直是求之不得。可正当他修改好计划,并且在纪冠城身上找到一些兴趣点的时候再听到这句话,那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别在情绪推动下做决定。”栾彰严肃地说。
“这不是情绪。”
“那你怎么这么快就得出了结论?除非你潜意识里早就形成了这个想法。”
“不,没有。”纪冠城坚决否定,“人做某种结论有时候并不需要太多潜意识的铺垫,就是一瞬间明白了道理。反复的深思熟虑反而才是情绪的拉扯。”
栾彰本身就是个“歪理邪说”制造者,当他听到更歪的理论时,他竟一时不知道该从哪儿辩论。这是佛教中所阐述的突然领悟的意识状态,是一种精神境界,而非科学所能概述的状态。
“所以你通过这么一个小事就‘顿悟’了?这是个挺好的研究命题。”栾彰笑道,“不如你去写篇论文发表吧,如果写不出来那就代表你现在所说的话没有任何根据,属于诡辩。”
不按常理出牌的栾彰同样叫纪冠城哑然:“你还不如让我去拿明年的诺贝尔奖!”
“也可以。”
“……”
“你还有什么要抗争的吗?”
“我……”纪冠城无力地摇着头,用满是不解的口吻小声念叨,“为什么你也要骗我?”复而皱起眉看向栾彰,那表情与在办公室揭晓谜底时所展现的一模一样。
有质问,有困惑,也有受伤。
所以他还是在意自己是否信任他吧?栾彰根本无暇去想问题的答案,他只是想,当他的弥天大谎揭穿之时,纪冠城是否也会是这样的反应呢?还是会更加激烈?看来,他应该早做打算才是。
但隐约之中,他又有些期待那一幕的出现。
“如果当时参数真的是错误的,那我重新修正后是否可以成功解决问题?”纪冠城道,“我以为我做到了。”
“你确实是做到了,并且做得很好——如果那一切是真的,你确实是力挽狂澜。”栾彰在看到纪冠城的解决方案时倍感惊讶。要知道为了逼真,所谓的“错误”数据可是他亲手做的调整,连发条橙当时都差点以为真的搞出了篓子。而纪冠城临危不乱,在最后一刻成功解除了危机,这让栾彰陷入了有欣赏也有恼火的复杂情绪。
栾彰说:“你是我所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但没什么意义了。”纪冠城答道。
第16章
晚夏的午后依旧炎热,月湖湖水被太阳晒过的味道叫风送了过来,风一动,云影树丛便也跟着动,那影子投在纪冠城的身上,好似纪冠城也动了似的。
纪冠城没有动,他就那么静静地垂眼站着,方才说话口吻中的怅然之情融进了空气里,好像原本走在林子间欢闹的少年抬头看天时忽然说出了一句“夏天就要结束了”似的。
现在还未到九月,还是最热的时候,栾彰碰都未碰过纪冠城,结束什么结束?
“你所谓的‘意义’重要吗?”栾彰说道,“你说你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实话实说,我也不能理解现在的你。人和人之间永远无法互相理解,除非你自己能自圆其说,否则无论在哪儿都会陷入这样的质疑。事情弄成这样我也不想再多评价什么了,我承认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那么同样的,你也应该承认你在工作流程中确实存在瞒报的情况。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难道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吗?既然没有人在这个过程中绝对清白,那就不要再提了。至于你说的合适不合适……这是你自己的感受,我会尊重你的感受与选择,但是在此之前我要提醒你几件事。”
“什么事?”
“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要在今年结束之前把那十万块钱连本带利的还给我,那么如果你辞职,最快多久可以找到新的工作,每个月的工资是否支撑你偿还这笔债务,你可要都盘算明白,这个问题很现实。”
“……”
“再者,你答应梦鹿要和他一起打月湖的球赛,现在首场比赛开赛在即,你要以怎样的立场去跟梦鹿说你不干了,也要仔细想想。”栾彰忽然笑了笑,“员工离职很正常,只要我批准了,他是不会过问的,但你考虑过他的感受吗?”
“……”
“你说你顿悟了,也许是真的在那一刻明白了某个宏观的道理。但是那些微观的具体的人情世故你顾全了吗?”
纪冠城的头垂得更低,看样子是没有细想,或者说压根人没把这些细枝末节当做影响因素。现在经栾彰提醒,这些本不重要的信息反倒是成了制约他的存在。
会不会被王攀记恨不重要,只是欠栾彰的钱……
“在EVO连三个月都没有干下去,这在外人看来代表着是你能力不行所以被EVO扫地出门,今后是很难在行业内立足的,除非你去层次低上好几级的公司。”栾彰继续刻意引导,“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确定最后自己来承担后果吗?”
他边说边看纪冠城脸色变得逐渐僵硬,心知纪冠城一定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那番慷慨激昂的哲学思考是多么的幼稚可笑。不过他并不想把纪冠城逼到角落里以至于抬不起头来,年轻人的自尊心是需要适当维护的。
于是他继续说:“今天晚上要练球吗?”
“啊?”纪冠城没想到栾彰的话锋转得如此之快。
“马上要比赛了呀,还需要加练吗?”栾彰学着上次的动作前后摆摆手腕,“至少把答应别人的事情先做完吧。”
纪冠城最终放弃了抵抗,只好说:“好吧。”
这段故事栾彰有跟刘树分享,刘树同样惊讶于纪冠城的表现。她从栾彰的口吻中听出几分不屑,就笑称栾彰其实是被人性的光芒闪瞎了眼。
阴沟里的生物见不得太阳。
“我说了吧,你就是不相信人类一切美好品德。难道小纪真的把发条橙卖了,你就觉得合情合理吗?剧情没朝着你喜欢的方向发展你是不是特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