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的味道在你身上沾久一些。”
因为这两句话,萧弄出发前几日,钟宴笙都没能从床上起身。
萧弄离开的前一夜,屋里的地龙烧得格外热,地上新换的羊毛毯子柔软厚实,钟宴笙满身是汗,昏昏沉沉的,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还是蹭红了,恍恍惚惚地想往门边爬,去呼吸一口清凉的空气。
萧弄看着他爬远了,才拽着他细瘦的脚踝将他一把拖回来,眸色深深看他一眼,埋头到他退间。
良久,钟宴笙软趴趴地躺在羊毛毯子上,眼泪一掉一串,怀疑萧弄是不是想在离开前把他弄死时,萧弄抬起头,喉结滚了一下,把他搂进怀里,裹上柔软的蚕丝被:“还觉得本王年纪大吗?”
“……”
萧弄难得柔和地啄他的唇瓣,嗅着他的气息,满意道:“沾满迢迢的味道了。”
迢迢也沾满了他的味道。
钟宴笙的思维已经很涣散了,还记得躲他,努力抬手推开他的脑袋:“……不许亲我。”
萧弄抱着他往温泉池去,好笑:“怎么又嫌弃自己?”
钟宴笙脑袋缩进被子里,只露出双红红的眼睛,隔了好久才想起自己要问什么,沙哑道:“我让卫绫熬了药,你记得喝。”
他趁萧弄跟展戎谈话时,偷偷割破指尖取的血,熬了上次楼清棠写的方子。
萧弄就是发现他手上的口子了,才折腾了他半晚上。
钟宴笙被放进温泉池里,疲惫困乏至极,睡意笼罩上来,他知道睡着后一睁眼可能萧弄就不见了,拼命抓着他的手不放:“哥哥,你早点回来。”
萧弄也下到温泉池里,在朦胧的袅袅水雾里,容色都显得柔和了许多,哄着他承诺:“两月内若是不回来,让踏雪后空翻给你看。”
钟宴笙咕哝了声:“……你放过踏雪吧。”
哪有大猫猫会这个的,他不好骗了。
萧弄低低笑了声:“迢迢真的变聪明了。”
钟宴笙不觉得这是在夸他。
说他变聪明了,岂不是就是在说他以前笨笨的。
所以他用膝盖蹭了下萧弄,被水滤过了力道,绵绵软软的,不像打人,更像是勾人。
在温泉池里又被折腾了会儿,钟宴笙还没擦干就累得睡了过去,睡过去的时候,隐约听到萧弄叮嘱他乖乖待在宫里,等他回来。
隔日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然大亮,这几日都搂着他的有力臂弯已经不见了,大床另一侧空空荡荡的,只留存了几缕熟悉的冷香。
钟宴笙心里一突,穿着寝衣腿软着下了床,踉跄了几下才扶着东西到了门边,拉开门喊:“卫绫?”
守在屋外的卫绫应声而来:“小主子有何吩咐?”
钟宴笙问:“哥哥走了吗?”
卫绫看他难过低落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卯时便走了。”
钟宴笙怔了会儿,只觉得四处都空落落的,像是第一次进宫那晚,眼睛发胀:“哦……”
萧弄轻手轻脚地离开,只在他眉心上亲了一下,没有吵醒钟宴笙。
只是和十六岁那年,带着人赴往危险重重的漠北时的心情不一样,多了几缕萦绕心头的柔软牵挂。
萧弄的离京让京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不过在他离京之前,钟宴笙便已经在群臣面前亮了相,有卫绫召集的太子旧部、淮安侯与几个旧友的暗中助力,以及一些朝中老臣的默认,磕磕绊绊地镇住了场子,在内阁的辅佐下,也算接管住了大权。
好在钟宴笙之前给老皇帝读过很多次奏章,又一直看着萧弄处理,学着批注过,上手得也挺快,不算太焦头烂额。
见着弱不禁风似的钟宴笙居然缓缓站稳了,京中一些别有用心的视线只好又撤了开去。
半个多月后,两桩旧案翻案的消息把京城掀得天翻地覆。
首先便是先皇后母族的冤案,当年因为几个族人,牵连了一整族,连辞官归隐的老太傅也被抓回大牢,晚节不保,受尽折辱而死。
其次便是先太子裴羲的旧案。
钟宴笙很清楚,父亲当年的确是动了谋反之心,也实施了,还差一点成功了。
按律的确是谋反之罪,可君若不似君,臣又何非臣。
老皇帝改写了那么多东西,也该他改写了。
两桩旧案一掀,钟宴笙又掏出了趁着老皇帝犯瘾时,逼着他口述的罪己诏与圣旨,以老皇帝这封反省罪过的诏书,彻底翻了案。
先太子的名字不再是个忌讳,他也不是什么十一皇子。
那些蒙尘的灵牌,终于能抹去灰烬刻上名字,光明正大地拜祭。
钟宴笙亲手捧着父母的灵牌奉回宗祠,认认真真地磕头上香。
卫绫与旧部也为先太子上了香,抬头看到太子的名字时,还有些恍惚。
这些年他们都是被朝廷追杀的逆贼,日夜困在那场东宫的大火里,未料有朝一日,竟能走出那个火场。
翻案之后又忙活了几日,钟宴笙才收到了萧弄的信。
漠北情况紧急,军务繁重,这是萧弄传来的第一封信,熟悉的字迹一映入眼帘,钟宴笙就感觉鼻头发酸,捧着仔仔细细看。
“行军途中,忽闻啾啾之声,圆绒一团,可怜可爱,以为是迢迢,原来是小鸟。”
钟宴笙:“……”
这个坏狗,都不在京城了还要说他像小鸟儿。
萧弄的信里没几句正经话,隔着千里路也要调笑钟宴笙一把,最后才轻描淡写地提了提漠北的情况,表示一切如常,十分安宁。
钟宴笙看完信,才发现信里还夹了搓灰白色的毛,应当是踏雪不小心落进来的。
想必是萧弄夜里披着袍子写信的时候,踏雪就甩着蓬松的大尾巴趴在旁边,两双蓝色的眼睛都望着桌上的信。
萧弄有时候跟踏雪很像,踏雪有时候也很像萧弄。
钟宴笙一想到那个场景,心里就暖融融的,仔细收好了信。
不知道萧弄的头疾怎么样……走之前沾满了他的气息,还喝了药,应当不会出变故吧?
当天下午,又一封信递上了书案。
钟宴笙还以为又是萧弄的信,急匆匆地拿过来一看,才发现是楼清棠的。
估摸了下上次楼清棠来信的时间,这会儿楼清棠应当是从西蜀赶到漠北了。
钟宴笙拆开信,几个狂乱的大字瞬间扭曲着爬进眼睛里,抒发着楼清棠由衷的感叹。
“亲娘啊!漠北怎么比我二舅爷三十年没收拾过的茅厕还乱!!!”
钟宴笙:“…………”
作者有话说:
迢迢是柔软(也可以是硬硬?)的牵挂。 萧闻澜是一抹多余冷漠的牵挂(萧闻澜:哥!……)。 瞎弄前脚写信,楼大夫后脚打脸,好兄弟是这样的。
萧衔危, 大骗子!
什么叫漠北一切如常,十分安宁,蛮族骑兵一听说大雍的定王回来了, 就吓得屁滚尿流滚回草原上带孩子了?
钟宴笙抓着楼清棠的信, 气得磨牙。
要是萧弄就在他面前, 他非得狠狠咬一口萧弄不可。
楼清棠从蜀中出发赶路,路上应该是没打探消息, 一到漠北,才发现漠北乱了起来,滋哇乱叫地给京城发了信来。
同在漠北, 楼清棠应当能撞上萧弄的吧, 有萧弄在, 也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信里还有内容, 楼清棠一急起来,字写得极为狂乱扭曲,钟宴笙眯着眼仔细辨认。
从老皇帝和淮安侯那儿了解到的蛊毒情况, 钟宴笙和萧弄都用信鸽传去给楼清棠了,楼清棠对蛊毒了解得更多,信里剩下的内容是对蛊毒的一些猜测。
头疾每发作一次, 就更严重一分,上次在春风谷, 萧弄头疾已经严重到影响神智,不能再犯了, 若再有下一次, 恐怕萧弄会彻底丧失神智。
钟宴笙读完信, 心里顿时一阵发沉。
以往萧弄的头疾, 一俩月会发作一次, 跟他天天待在一起的时候,蛊虫就比较老实,不怎么闹腾,俩三月也不会发作。
现在萧弄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
他们从没分开这么久过,就算萧弄离开前……沾满了他的味道,又喝了用他的血作引子熬的药,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心底若有若无的担忧被楼清棠清晰地写在了纸上,钟宴笙深吸了口气,攥着信拧着眉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半天,恨不得能生出对翅膀飞去漠北。
坐下来写回信的时候,他恍惚明白了侯夫人从前为什么总是会去拜佛。
小时候他身体不好,钟思渡也被弄丢了,生死未知。
人力所不能及时,难免会祈祷上苍。
收到这封信后,钟宴笙不太好意思地在回信里夹上了自己贴身的腰带。
更贴身的东西他不太好意思送过去,腰带总归是沾了点他的味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对萧弄有用。
几日之后,萧弄回赠了一个玉带钩以及一封信。
信上言简意赅,笔意潇洒:“迢迢,要小衣。”
钟宴笙的耳尖红了:“……”
这个坏流氓。
可是萧弄都开口问他要小衣了,会不会真的头疼了?
钟宴笙辗转反侧了一晚上,还是红着脸脱了晚上睡觉穿的小衣,心虚地包了好几层,让人送去了漠北。
又过了几日,萧弄又回了个信,得寸进尺:“迢迢,亵裤也要。”
钟宴笙:“……”
钟宴笙不理他了。
不理萧弄的同时,钟宴笙接见了许多隐藏起来的太子旧部。
老皇帝估计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时隔几十年,仍有人会为康文太子发声,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杀也杀不完他父亲的旧部。
有了这些旧部支持,钟宴笙在朝中站得更稳了点。
萧弄走得太匆忙,哪怕提前有所安排,和钟宴笙演了场戏,钟宴笙面对的质疑声其实还是不小。
朝中小半人默认钟宴笙为主,小半人沉默观看局势,剩下那一半认为钟宴笙与萧弄欺君罔上,每天都在闹着要见陛下。
不过在大理寺为先太子母族和先太子翻了案,又有老皇帝的罪己诏,以及恢复太子身份和钟宴笙身份的圣旨之后,那些质疑的声音就被冲淡了些许。
钟宴笙眼花缭乱地见了好多人,记着这个叔叔那个伯伯时,从前教钟宴笙读书的周老先生,也从姑苏赶来了京城,见了钟宴笙一面后,又去挨个见了从前的学生。
周老先生隐退之前,就桃李满天下,朝中不少官员都是周老先生的学生,一向尊敬的老师都亲自来见了,质疑声又少了许多。
虽然钟宴笙没能与亲生父母相见,可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冥冥之中,他们的余泽都在护佑着他。
钟宴笙晚上沐浴完,穿着柔软的绸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书案前,秀美的面容雪白沉静,提着笔处理了会儿堆满案几的奏章,放下笔,摸了摸搁在边上圆滚滚的小山雀木雕,叹了口气,又摸出萧弄送他的陶埙,放到嘴边,试着吹了吹。
他技巧和气息不足,陶埙响了几声就断了,没有萧弄吹得好听。
萧弄离开了还是深秋,现在已经入了冬,下了好几场雪。
他上一次在京城过冬还是六七岁,京城的冬日比他想得还要冷的多。
他想萧弄了。
被钟宴笙的回信骂了后,萧弄昨日的来信老实许多,是正儿八经的战报。
与大一统的大雍不同,蛮族是游牧民族,多个部落人心不齐,十年前可汗亲率大军到漠北,斩落大雍数个大将的脑袋后,听闻大雍把萧家那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派来了,自信满满地准备再杀一个萧家人——结果死在了萧弄手上,被枭首示众,蛮族就彻底成了散沙,分裂至今,谁也不服谁。
这些年萧弄待在漠北,刻意引导着蛮族分裂,今日你想当可汗,明日我也想当可汗,结果都当不了几日,就被萧弄派人暗杀,人心聚集不起来,零零散散地向大雍发起的进攻也就不成气候。
如今蛮族有三大部落,这次是两个大部落联手,集结了其他的小部落,掏出数万草原上最精猛的骑兵攻来,与往日的小打小闹不可同日而语。
老皇帝这边在京城刚被制住,那边蒙人就有了动作。
想都不用想,跟老皇帝暗中往来多年的人就在其中,发现老皇帝倒下了,大雍局势不稳,就趁机打来了,想要趁火打劫。
局势有点紧张,不过萧弄能应对。
但是他是西北的统帅,统帅哪有不殚精竭虑的……脑子用多了,总会头疼。
钟宴笙攥紧了陶埙,一时无心再看奏章,披上暖和狐裘往外走。
冯吉和云成坐在外头的榻上,已经靠在一块儿睡过去了,旁边还散落着两本京中时下热门的话本子,钟宴笙放轻脚步绕开他们,拉开门走出去,霍双正守在屋外,听到声音转过头:“小殿下?”
钟宴笙比了个嘘的手势:“去养心殿。”
霍双明白了他的意思,提着灯笼在前带路。
前后不过俩月,养心殿已经显得有些破落感了,和从前不同,冷冷清清的。
钟宴笙将狐裘拉得紧了紧,推开门走进放着老皇帝的寝房。
老皇帝的形容愈发干枯了,长久躺在床上无人看顾,得不到翻动,他浑身脏乱,生了褥疮,若是夏日,可能身上已经叮满了蚊虫。
被钟宴笙进门的动静惊醒,老皇帝睁开眼睛,浑浊深陷的眼底神思已经有些呆滞了,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钟宴笙,眼底逐渐透露出阴狠的恨意,恨恨地盯着他。
钟宴笙已经完全不怕他了,站在床边,偏了偏脑袋,搬了张小凳子坐下,给老皇帝说近来朝中的发生的事。
“你……”老皇帝大半夜被吵醒,听他念念叨叨说了半晌,恼怒地沙哑地开口,“什么,意思!”
钟宴笙眨眨眼:“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在了,朝中依旧很安稳,你费尽心机打造的好名声也没了。”
老皇帝的眼睛里多了几丝血丝,齿间隐隐有咯吱声,应当是咬牙咬的。
“你杀了那么多人,最后向着我爹的人还是很多。”钟宴笙慢吞吞地朝老皇帝笑了一下,“和当初的康文太子一样。”
老皇帝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更重了。
钟宴笙双手放在膝上,毛茸茸的狐裘领尖衬得他的脸看起来更柔软无害,神色恬静:“你那么看重安王,安王头也不回地离了京,对你的死活不闻不问。”
老皇帝突然冷笑了声,似是火大到了极点,闭上眼闭紧着嘴不吭声了。
钟宴笙睡不着又心情不好,特地来了趟养心殿把老皇帝从睡梦里吵醒,也把他搞得心情不好了,才满意了点,把真正想说的说了:“陛下,我猜你这样半死不活的,应当也不怎么舒服,不如早点把解蛊的法子告诉我,我也好让你早日解脱。”
老皇帝艰难地喘了几口气,挤出两个字:“做……梦。”
他重新睁开眼,仿佛突然之间洞悉了钟宴笙掩藏在平静表象下的恐惧,发出阵阴渗渗的笑:“萧弄,好几日没出现了,怎么,是草原那边来袭了吧……哈,离开母蛊,过不了多久,萧弄就会神智失常,若是在战场上……”
老东西这些日子昏昏沉沉的,居然还能注意到时间流逝以及萧弄没出现,猜出了情况。
钟宴笙掩藏在狐裘下的手一紧,绷着脸打断他的声音:“那你可以等着,到底谁更痛苦。”
说完,他起身离开,身后还响着老皇帝断断续续、沙哑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他的时日不多了,萧家要,彻底无人了……哈!”
钟宴笙跨出门槛,呼吸了口外面凉凉的空气,还是感觉这口气咽不下来:“霍双,让他闭嘴。”
霍双简短地应了一声,重新进门。
下一瞬,老皇帝干枯的笑声戛然而止,长夜又静了下来。
钟宴笙揣着小手炉,头也不回地离开养心殿,心里一阵阵发沉。
萧弄答应了他两个月会回来,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漠北的乱子却比想象中大得多,显然踏雪得后空翻给他看了。
萧弄,或者说子蛊真的能撑那么久不发作吗?
老皇帝充满了恶意的声音,以及楼清棠警告萧弄不能再发作头疾的信飘荡在脑海里,钟宴笙咬咬牙,做了决定:“霍双,帮我传消息给卫绫,明日我要见一些人。”
隔日一早,钟宴笙就秘密召见了淮安侯以及一些在朝的旧部。
钟宴笙跟他的亲生父亲太子裴羲很像,不仅是内在气质与形貌的像,处事也有几分太子的风格,只是年纪不大,性格也慢慢吞吞的,还有些青涩,不过未来可期。
甚至因为在萧弄身边待久了,杂糅了点自己也没发觉的小流氓风范。
不过总体上还是叫众人满意的。
钟宴笙环顾了一番众人,开了口:“诸位,我打算去一趟漠北,离开的时日,需要你们帮忙稳住京中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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