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笑呵呵看着钟宴笙的一群人脸色顿时变了,一石激起千层浪,纷纷立起反对:“漠北如今陷入战乱,危险万分,小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去漠北!”
“京外藩王虎视眈眈,小殿下若是不在京中,恐怕会让这些人生出异心啊!”
钟宴笙抿抿唇角,看起来很软和的人,做下决定后却怎么都劝不动:“我意已决,诸位只要配合我便好。”
不管是出于他的私心,还是对大雍而言,萧弄都不能出事。
一群人中,只有淮安侯对钟宴笙和萧弄身上的蛊毒有所了解,听钟宴笙说完,便已猜出了几分他的意图,沉默片刻后开了口:“依小殿下之言。”
淮安侯平时闷声不吭严肃端方,很有威信,加之他力保钟宴笙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一开口就让其他人闭了嘴。
良久,众人看出钟宴笙的坚持,叹了口气,揖手应下了:“臣等谨尊殿下嘱托。”
钟宴笙没把要去漠北的事写信通知给萧弄,想也知道萧弄肯定会反对。
他在其他人的协力下,将京中的事安排好了,留下了卫绫在京中负责传信,便带着霍双,跟随发往漠北的补给粮草队伍,朝着漠北而去。
越往北走,天气越恶劣,京城跟漠北一带相比,居然算得上暖和的了。
钟宴笙在姑苏长大,被冻得浑身发僵,只能又添了好几件衣裳,缩在马车里抱着暖炉避风雪。
沿途的驿馆和村庄很少,因为战乱,有人已经拖家带口地南下避乱了,颇为荒凉。
因为风雪太大,哪怕运粮队加快了速度,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几日才赶到了边城。
钟宴笙在路上被马车颠得骨头发疼,心里情绪忽高忽低的,猜着萧弄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是生气地教训他,还是会抱着他又亲又啃的。
但是无论萧弄会是什么反应,他都很期待见到萧弄。
他跟萧弄就没分开过这么久,这些日子萎靡得像一朵许久没浇过水的小花苞。
抵达边城时正是晚上,来接应他们的是钟宴笙没见过的人。
见到钟宴笙,对方迟疑了一下,禁不住打量了他几眼。
朝廷派来的官员?
怎么看起来年纪不大,哪怕裹得很厚也看得出身形清瘦,风一吹就会倒下似的。
钟宴笙裹在厚厚的大氅里,只露出双漂亮的眼睛,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定王殿下在吗?”
年轻的士兵带着他们进了营地,听到他的询问,警惕地看他一眼,没有回话。
钟宴笙也不生气,脾气很好地问:“那展戎在吗?”
刚说完,迎面就撞上了带着人匆匆路过的展戎。
展戎脸色冷酷,步伐飞快,都不等钟宴笙开口,就擦肩而过。
片息之后,展戎才反应过来方才眼角余光里掠过的人影是谁,脚步猛地一顿,回过身撞上钟宴笙的眼睛,板着的脸色瞬间绷不住了,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小殿下?我的亲娘啊!您怎么来了?!”
钟宴笙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下:“我跟着运输粮草的队伍过来了……哥哥在主帐里吗?”
展戎憋了会儿,才把那股在漠北见到钟宴笙的震撼压下去,回道:“下午才又与蛮人骑兵交过战,王爷带人巡防去了。”
钟宴笙顿感失望。
他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萧弄了。
边关条件简陋,展戎把钟宴笙带进一个帐中,倒了杯粗糙的热茶递给他,冷汗直冒:“您过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蛮子经常派骑兵劫运粮队,您要是出事……”
那真是不敢想萧弄会做出什么。
漠北冰天雪地的,风雪迷眼,钟宴笙冻的手指发僵,碰到身上柔软的衣物也似碰到寒铁般,脚都快没知觉了,动作迟缓地接过来,低头喝了口热茶,热意滚到胃里,方才舒适了点,老实解释:“派了好几个运粮队混淆视线的,我还带了霍双和几个暗卫。”
展戎缓过了那股紧张劲,擦了擦额头冷汗:“您没事就是万幸,属下现在要带人去找王爷,增派人手巡防,您好好儿待在营地,可别再出去了。”
钟宴笙捧着茶盏坐在炭盆边,乖乖点头。
展戎出了帐子,叫人过来叮嘱,护好这帐子里的人,万万不能有闪失。
看平时都不怎么搭理人的展戎对钟宴笙的态度,方才带他们进来的年轻士兵迷惑极了,满头雾水:“展副将,这位到底是王爷什么人?”
展戎闻言看他一眼:“还记得王爷前些日子一直用的那条腰带吗?”
年轻士兵老实回答:“记得。”
王爷贵为大雍唯一的异姓王,又手握重兵,如今还有着滔天权柄,要什么没有。
但是王爷好像格外喜欢那条不怎么起眼的腰带,逢人就问:“本王的腰带好不好看?”
谁没事会去注意别人的腰带,但王爷一问,也没人敢说不好看,一答好看,王爷就更满意了,身边的亲卫都给他问了个遍。
连上战场的时候,都要束着那条腰带,仿佛是什么护身符似的。
展戎:“见到还不明白?这位可是王爷的小祖宗。”
“哈?”
“少问两句,小祖宗要什么就给什么,照看好他。”展戎又绷起了脸,重新带上人,“今晚说不定能加餐,我去给主子报喜了。”
展戎这句“王爷的祖宗”相当惊人,他人一走,守在附近的士兵们都纷纷好奇起来,不住地偷偷往里看,想瞅瞅王爷的小祖宗长什么模样。
钟宴笙像只冻僵的小鸟,坐在火盆边上烤了好久,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帐外北风呼啸,马蹄声、马嘶声与兵器相碰的声音,还有整然有序的脚步声不断,反而衬得周遭愈发空寂。
没想到来得不巧萧弄不在,钟宴笙等了会儿,忍不住钻出脑袋,说话时冒着白雾:“定王殿下回来了吗?”
他把蒙在脸上的布罩取下来了,露出张冻得微微发红的昳丽面孔,发丝贴在脸颊边,乌发雪肤,漂亮得跟个小神仙似的,格外娇贵的样子。
几个守在帐外的士兵愣了一下,忍不住偷偷对视。
以前王爷不是说最讨厌生得娇气的人么?
怎么就祖宗了?
不过有了展戎的交代,还是恭敬回答:“王爷回来时属下会通报您的。”
钟宴笙道了声“谢谢”,又缩了回去。
太冷了,他决定今晚把脚放到萧弄肚子上取暖。
安生地等到了晚上,下面的人都把晚饭送上来了,钟宴笙本来不太吃得下去,思及军中粮食稀缺,又老老实实吃光了那个很扎实的馒头,才又钻出脑袋,想问问萧弄回来了没有。
展戎安排他的这个帐子离主帐很近,他一钻出来,就见到几个穿着明显是将领的人往主帐去,神色是压不住的慌乱,低声商议着什么。
钟宴笙突然生出了不好的预感,想也没想就抬脚过去。
见到钟宴笙过来,守在主帐边的士兵一时不知该不该阻拦,那几个将领注意到动静,也面色一沉:“何人胆敢擅闯帅帐?”
钟宴笙从怀里摸出萧弄送他的玉珏,轻吸了口冰寒的空气,口鼻都不太舒适:“信物在此——我是定王殿下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报给我!”
萧弄手下的人,有不少都是老定王的旧部,漠北天高皇帝远的,比起效忠皇室,他们更信服的是萧家,对于萧家的信物,自然也不陌生。
见到钟宴笙手中的玉珏,几人面面相觑,道了声“得罪”,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认出了的确是萧家的信物,并非作假。
王爷将自己的信物交给这话少年,自然意味着他全心信任。
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他不在的时候,手下的人要以信物为誓,听令手持信物的人。
众人沉默片刻,将玉珏交还给钟宴笙:“请。”
钟宴笙的直觉一向很准,方才生出的不好预感果然应验了。
“王爷本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回来了,但直到此时也未归来,展副将也没有递回消息。”
五大三粗的参将脸色十分难看:“……风雪太大,将脚印和马蹄印都埋没了,我们派人沿着巡防路线找过去,也没有找到人影。”
钟宴笙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王爷往日巡防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吗?”
“不会。从未有过。”
出现这样的情况,必然是有什么突发的变故。
要么被蛮人的骑兵袭击,要么就是头疾爆发了。
若是碰到小规模的蛮人骑兵,那绝对能轻松解决,若是蛮人大规模进犯,也必然会传来消息,不会这样悄无声息。
所以……很有可能是头疾的影响。
帐子里都是萧弄的心腹,知道萧弄有经年日久的头疾,甚至亲眼见过萧弄因头疾丧失理智伤人的样子。
派出去的人也还没有回应,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钟宴笙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
他脸色微微发白,呼吸紧促,心里懊悔。
要是他的速度快一点,或者早几日从京城出发就好了,早点到军营,也不会错开萧弄。
钟宴笙心里说不出的恐慌,但他很快做出了决定,起身轻声道:“我知道诸位在担心什么,我就是为此而来。”
营帐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每个人都朝钟宴笙看过来。
跟上次在春风谷的情形相同,但又不尽相同。
这次比春风谷的情况要恶劣危险百倍。
钟宴笙死死攥着玉珏,掌心被硌得发疼:“万一王爷真的是因为头疾才耽搁了,只有我能帮他。”
“给我一支小队,我要出去找他!”
作者有话说:
瞎弄:老婆,捞捞! 是的,宝宝又要去捞老公了(。)
第八十七章
有过展戎的态度和吩咐, 加上萧家的玉珏信物,再听到钟宴笙吐出的“头疾”二字,主帐中的众人动摇起来:“您……”
钟宴笙深吸了口气, 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害怕, 语气坚定:“信我。”
萧弄还在外面等着他。
只有他能把萧弄带回来。
众人对望一眼, 不再迟疑:“那就交给您了,我等不胜感激, 愿以死为报!”
一群人高马大的将领哗啦啦跪下来,给钟宴笙吓了一跳,紧张地咽了咽唾沫, 没有露出怯色:“诸位言重, 为我备马吧。”
北地的风甚是凛冽, 呼啸着吹拂在脸上时有如刀割一般, 砭骨的疼。
一路上过来,钟宴笙都是坐在马车里的,现在自己骑上马了, 才发现风雪有多可怕,卷到脸上的时候,几乎都要呼吸不上来了。
他怕冷得紧, 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的,但还是能看出身形清瘦, 仿佛风再大点就会被吹落下来,看得人心惊。
霍双骑着马跟在旁边, 看着他的状态皱着眉, 担忧不已:“小殿下, 你能坚持吗?不若还是我们去……”
钟宴笙摇摇头, 微微伏低身子, 一抖缰绳:“这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驾!”
身下的马儿飞奔起来,黑甲与亲卫紧随在侧,护着钟宴笙一道冲出营地,沿着此前的巡防路线而去。
雪原苍茫,千里冰封,雾凇浩荡,覆盖在道旁的枯树枝上,如梦似幻。
钟宴笙戴着风帽,拉起围脖蒙住了口鼻,放缓呼吸,尽管如此,骑了一段路后,他还是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沿道找了许久,仍然没找到萧弄和展戎的影子,如此浩大广阔的雪原,仿若能吞噬一切的巨兽,一时不免生出了种渺小又恍惚的感觉。
天地如此之大,他真的……能找到萧弄吗?
就在这时,一道灰白色的影子从道旁猛窜出来,护着两侧的霍双与黑甲卫条件反射噌然拔刀,钟宴笙却一眼认出了那是什么,猛地一勒马,差点被甩飞出去,手心被绳子勒得火辣辣的生疼。
可是钟宴笙顾不上这些,他眼睛微微睁大了,望着那道飞奔而来的影子惊喜叫:“踏雪!”
那道奔袭而来的影子,竟然是踏雪!
踏雪本就是生在雪地里的猛兽,就算定王府够大,平时随便它到处跑,也还是太闷着这大猫了,所以来漠北之时,萧弄便把它带了过来。
见到是踏雪,警惕的黑甲卫和霍双愣了一下,按回了兵刃。
这只定王殿下养的大猫平时对人爱答不理的,给吃的也不屑一顾,军营里可无人不知。
踏雪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在钟宴笙前边衔着尾巴转圈,低低呜叫。
钟宴笙奇异地明白了它的意思:“你知道哥哥在哪儿?好踏雪,快带我们过去!”
踏雪又叫了一声,转身奔跑起来。
钟宴笙连忙驭马跟上。
地上的积雪很厚,哪怕是马儿也跑得艰难,踏雪却没受什么影响,迅捷而无声,跑几步就回头看看钟宴笙跟上来没有,跟在军营里不理人的样子大相径庭。
见这大猫如此通人性的样子,霍双不禁暗想:若是这只大猫的话,说不定还真的会后空翻……
众人跟随在踏雪身后,逐渐偏离了巡防路线,越走越远,直到几间破漏的屋子出现在眼中。
十几年前漠北失陷时,边镇被屠了个精光,被蛮人烧杀抢掠之后,百姓死的死、逃的逃,人一走,就什么都不剩了,哪怕后来萧弄收复了漠北,也无法把漠北变回记忆里的样子了。
这几间在风雪里几乎立刻就要倾倒的屋子,就是当年留下来的遗迹。
见踏雪冲着那边跑去,钟宴笙也急忙跟过去,残破的围墙之后立刻闪出几道身影,警惕地提着刀望来,看见钟宴笙,紧握的刀一松,做梦似的:“小、小公子?”
是萧弄身边的暗卫。
钟宴笙立刻翻身下马,踉跄了一下,快步跑过去:“哥哥在里面吗?发生了什么事?”
“是!”看见旁边跟随而来的其他黑甲卫,几个暗卫激动不已,颤声道,“我们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一支蛮子的骑兵,主子突然……展副将便带着人将蛮子都引开了,我们不得已,先藏在了此处。”
钟宴笙呼吸间全是冰寒的空气,想到楼清棠信里说的内容,脑子里嗡了一下,嗓音都发了哑:“带我去见他。”
萧弄就被藏在一间屋子里。
钟宴笙钻进去时,就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修长高挺,委屈地躺在张炕床上,俊美的脸庞上一片苍白,额间浮着薄汗,眉心紧蹙着,青筋微露,一动不动。
钟宴笙的眼眶瞬间一红,要跑过去的时候被暗卫按住:“小公子您当心,主子现在……不好接近。”
钟宴笙红着眼圈摇头,喉间哽得厉害:“你们去外头守着。”
萧弄不能发号施令的时候,钟宴笙的话就是最大的。
暗卫再三犹豫后,退了下去。
天色已暗,黑甲卫去了几人回营地找支援,剩下的人都在附近警惕巡查,四下死寂一片。
靠近萧弄的时候,钟宴笙甚至听不见萧弄呼吸的声音。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身上还穿着玄黑的铁甲,身上除了熟悉的味道,还夹杂了几缕血腥气,恐怕这些日子没少添新伤。
周围实在是太冷了,钟宴笙骑了那么久的马,身上也有些发僵,慢慢爬到炕床上,小心地趴下来,坐在萧弄身上解开狐裘,像只努力想给同伴取暖的小鸟儿,把自己跟萧弄一起裹起来。
踏雪也跟着跃上来,趴在旁边,将大尾巴盖到钟宴笙的狐裘上,身上的毛厚实温暖,贴在边上暖乎乎的。
钟宴笙还是感觉手脚冷得发木,把脸贴到萧弄冷冰冰的脸上,在昏暗的破屋里怔怔望了会儿那张英俊可恶的脸,哽了好久,才带着哭腔小声骂他:“狗东西……大骗子。”
头疾爆发成这个样子,肯定是从前一阵就开始疼了。
发往京城的书信却只说一切都好。
他眼睛酸酸胀胀的,一时又生气又难过,心口钝钝的疼,感觉萧弄是个混蛋得不能再混蛋的人,却又禁不住想哭,从军营里一直撑到这里,终于是有些撑不住,抵在他颈窝里,在用狐裘搭出来的小小温暖空间里,啪嗒啪嗒掉眼泪。
不知道是被温热的眼泪灼到了,还是察觉到了熟悉的暖香,萧弄的眉心皱得没那么紧了,那缕轻微飘忽的呼吸声也变得沉了些,身子也动了一下。
钟宴笙惊喜地抬起头,以为他醒了,萧弄却还是安静地闭着眼。
往日里跟他待在一起时,萧弄从没个正形,三句里调笑他两句,又流氓又欠,总是喜欢把他抱到腿上坐着,把他亲得害羞地闭上眼,才笑着捻着他一缕发丝,从他的后脑抚到后背,嗓音沉沉笑着叫他迢迢。
那双深暗的蓝眸望着他,深阔如海面,带着年长者的宽容纵容,底下却又暗潮汹涌。
钟宴笙好想让他摸摸自己的脑袋。
等萧弄醒了,他就让萧弄先摸摸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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