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一声利刃削过骨肉的轻微闷响随即响起。
几乎是同一时刻,孟棋平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凄厉惨叫:“你敢,啊……啊啊啊啊!”
边上几个狗腿子抖得不行,惊骇无比地喘着气,几乎吓昏过去,但孟棋平还没嚎几声,一个还算镇定的眼见萧弄眯起了眼,似乎被吵烦了,当即感到不寒而栗,扑过去一把捂住了孟棋平的嘴。
四周又静了下来。
钟宴笙的嗅觉很好。
即使萧弄的大半个身子挡住了血腥的一幕,他还是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气,混在满园的花香中,更加令人作呕。
他后背发毛,放轻呼吸,悄悄地想从后面的树丛里钻走。
刚挪了一步,萧弄就跟背后长眼了似的,转过身来。
没有了覆在眼上的白色薄纱遮挡,钟宴笙第一次看清了萧弄的真容。
背光之中,那张脸容依旧英挺清贵,深邃的轮廓线条流畅冰冷,眼型略微狭长,眸子极为漂亮,深黑中隐隐透着墨蓝色,像外藩进贡的价值连城的蓝宝石,带有三分异族风情的俊美,望着人时锋锐而冷漠。
正面相对,压迫感更甚。
钟宴笙的视线划过那张微微勾着、却不似在笑的薄唇,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掠过他迷糊之时,凑上去咬着那张唇的画面,又扫过他颈侧隐约的咬痕,耳根烧得越发厉害,若不是戴着帷帽,几乎都要冒烟了,禁不住又后退了一步。
“本王怎么不知道,本王罩着你?”
熟悉的嗓音落入耳中,比之前在马车上时更清晰更接近。
钟宴笙喉间一哽。
他就是想搬个让孟棋平忌惮的角色,第一时间想到了萧弄。
哪知道萧弄就在他背后不远处啊。
但萧弄似乎也不需要他回答。
那双如记忆里漂亮的墨蓝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极具侵略性。
“你。”萧弄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灼意,缓缓开口,“摘下帷帽。”
作者有话说:
此时的萧弄:紧脏,是老婆吗,刚刚有没有吓到老婆???
第十九章
眼前暗了下来, 熟悉的冷淡气息扑面而至,钟宴笙的睫毛颤了颤,毛都炸开了, 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慌乱的念头。
要被发现了吗?
会不会连累侯府?
萧弄也会像对孟棋平那样, 冷冰冰地叫展戎把他的手指削下来吗?
也可能是更可怕的对待。
毕竟萧弄脖子上的咬痕还明晃晃的存在着, 赤裸裸地昭示着他的罪证。
脑中晃过初见之时,递在喉间的剑, 还有那次在昏暗的室内,带着杀气望过来的血红眼睛。
小花园内花香袭人,飘动的芬芳之中, 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孟棋平被捂着嘴, 细微的呜咽声时不时钻进耳中, 方才不可一世的人,现在瘫倒如一滩烂泥。
钟宴笙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下一瞬,他咬咬牙, 干脆跪了下去。
“见过定王殿下。”
钟宴笙低垂下头,把嗓子又压得低了低,本就因风寒而沙哑的嗓音显得愈发喑哑:“方才小臣情急之下, 才、才借用了殿下的威名,望殿下宽恕。”
他努力转动脑子, 暂时还没想出该怎么回应萧弄让他摘下帷帽的命令,只能装作没听到, 略过这一条, 回答了萧弄的上一句话。
面前的人扑通一下跪倒, 说话战战兢兢的, 遏制不住的颤抖。萧弄拧了下眉, 想伸手将人够起来,恰巧一阵风拂来,从钟宴笙身上拂来一股恐怖的气息。
方才周围浮动着花香与血腥气,一时掩盖住了这股味道。
是浓郁艳俗到令人发呛的劣质香粉气。
萧弄嗅觉敏锐,那股恐怖的香气又是猝不及防迎面扑来的,被呛得差点打个喷嚏,伸到一半的手一下收了回去,眉心蹙了蹙,半眯起眼,盯着跪在眼前的人。
他的小雀儿身上的气息如朦胧湿润的兰香,绝不会用这样俗不可耐的浓香。
身形也不如迢迢纤长,略微臃肿。
钟宴笙悄悄掀了掀眼,察觉到萧弄似乎很厌恶自己身上的香粉气,没有再度靠近,心底一松。
还好他这些日子心神不宁的,有了点防备,叫云成去买了几钱一大罐的香粉,出门前往身上扑了好多,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未雨绸缪,高瞻远瞩,太聪明啦!
钟宴笙心底乐滋滋的,以为就此逃过一劫,孰料头顶再次传来了萧弄冰冷低沉的声音:“听不见么,本王叫你把帷帽摘下来。”
钟宴笙心尖一抖,好在萧弄的下一句话不是“耳朵不用就割下来”,咽了咽唾沫,转了那么久的脑子终于勉强找到个理由:“回殿下,小臣……脸上染疾,恐会传染,因此戴帷帽遮挡,不敢让殿下冒险。”
展戎用巾帕擦了擦剑上染的血,奇怪地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人。
叫摘帷帽就摘帽,话那么多,他还是第二次看到敢不遵从王爷命令的人。
可惜,对那位小公子之外的人,王爷可没那么好的耐心。
不过此人也是倒霉。
王爷这几日都找了几十个“迢迢”了,这也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但却是第一个撞上王爷头疾隐隐发作、心情十分糟糕时的对象。
果不其然,见钟宴笙不摘帽子,萧弄面色一冷,手按到腰间剑上,噌然一声,佩剑出鞘。
听到兵刃出鞘的铿锵之声,钟宴笙的瞳孔一缩,刹那间脑子里一片空白。
定王殿下要……杀了他吗?
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猝然窜过四肢百骸,钟宴笙眼眶微微发红,喉间一声艰涩的“哥哥”差点脱口而出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哈,定王不是不爱赏花么,怎么也来了本王这园子?还叫这园子染了血!”
钟宴笙听到声音怔了一下,越过萧弄,看到他此前过来的那条小道上,陆陆续续涌来了许多人,为首的人瞧上去而立之年,头戴墨玉发冠,身着大红蟒袍,气势很是张扬,扫了一眼这个角落的场景,脸色难辨。
后面跟来的那群人随即也看到了满手是血的孟棋平,脸色皆是惨白一片。
云成也在其中。
钟宴笙迟缓地眨了下眼,后知后觉想起,他之前过来时,吩咐了云成,若是有什么事就过来通知他。
想必是云成过来叫他时,发现不对,跑去找了人来。
头顶的剑悬而未动,极度的紧张之下,钟宴笙居然挤出了一丝闲暇思考,今日主办斗花宴的是德王妃,如果没猜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德王。
去年圣上将几位亲王急诏入京,德王殿下就是其中之一,听说这位殿下不仅母家势厚,还颇为受宠,很有望继承大任——如果定王殿下对此没意见的话。
骤然来了不少人,萧弄的剑尖一顿,避开帷帽,换了个方向,轻轻巧巧一挑,也不知道怎么用的劲道,就将钟宴笙别在帷帽上的那束石榴花轻轻巧巧挑飞起来,落入手中。
一番动作干净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挽剑拈花,煞是赏心悦目。
周遭霎时更死寂了。
若不是气氛不对,展戎几乎都想给王爷鼓掌了。
耍了个好流氓啊!
历年斗花宴,邀请的都是些年轻的权贵子弟和年轻女眷,什么意味不言而喻。
带来宴上的花,也不只是拿来炫耀攀比的,还有另一种用处——按京城斗花宴的风俗,若是彼此在宴上看对了眼,就可以将自己带来的花赠与对方。
花不止是花,寓意深着呢。
人家小世子带了花,还没来得及送给哪个女眷,就给定王捷足先登了。
钟宴笙脑袋上一轻的时候,一时没反应过来。
原来不是要砍他吗?
走神的意识回落,他惶惶地还以为帷帽被摘掉了,等察觉到眼前的白纱并未消失,又愣愣地望向萧弄。
面前高挺的男人垂着眼,完全忽视了背后叫嚣的德王,看起来从容不迫,手里把着那束娇艳欲滴的石榴花,修长的十指动作不疾不徐的,揉弄着火红的花瓣,平添三分风流,神色却极淡漠。
比起手握重兵的煞神,更像个闲散的王侯贵公子。
看清那株石榴花的瞬间,钟宴笙愕然地睁大了眼,耳根慢慢发起烫来。
萧弄那般不紧不慢揉弄什么的做派,让他脑子里隐隐约约闪过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
月色朦胧,低垂的纱幔之中,胸口又疼又麻的,被磋磨得红如石榴。
作弄他的,就是那根正在揉碎石榴花瓣的手指。
钟宴笙浑身都不太对劲起来,脑子一热,差点忘了伪装,险些跳起来叫萧弄把花还给他,可是又不敢,可怜巴巴地看了萧弄半晌,希望定王殿下能良心发现还给他。
那花是侯夫人特地剪的,花园里开得最好的那一枝,调笑着叫他有喜欢的姑娘就勇敢点送出去,是有特别寓意的。
定王殿下曾在京城待过一些年岁,不可能不知道斗花宴的花有特殊含义吧?
但大概是隔着两层纱,眼神无法送达,又或者定王殿下就是没良心,他看了会儿萧弄,萧弄也没反应。
钟宴笙张了张嘴,委屈地重新低下脑袋。
那是他的花啊……流氓。
赶过来的一大群人没想到还有这种戏看,震愕不已,视线一半落在孟棋平身上,剩下的大半飘在钟宴笙身上,少部分胆子大的在偷偷看萧弄。
重点是看他手中的石榴花,眼神无比奇特。
萧弄离京多年,从前在京城时,对斗花宴也毫无兴趣,从未参加过,只知大概有这个宴会,但不清楚风俗和规矩,毫不在意地捻了捻石榴花瓣,慢慢转回身,懒懒一笑:“谁说本王不爱赏花,本王可惜花得很。”
他身量高挑,体内流着一半异族血脉,五官旁人要更深邃立体,杂糅了几分异域风情,更添俊美,墨蓝色的眼恍若冬日冻结的冰河,只是往那边扫了眼,些许的骚乱就静止了下来。
除了怒气冲冲的德王外,没人敢再出声。
来了不少人啊。
萧弄漫不经心想。
方才他本来想把钟宴笙的帷帽挑飞,临时换成挑花,倒也不是因为德王出现打岔,他想做什么,向来不会顾忌旁人。
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小雀儿的眼睛,那双润黑明亮的眼睛,望着他时总是亮晶晶的,让人不忍让他眼底的光芒熄灭。
钟宴笙就是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是迢迢,萧弄也不想当着一群乌合之众掀开他的帷帽。
这个举止太惹眼,放在旁人眼里,近乎是羞辱了。
看他闲闲散散的模样,德王心头愈发火大,也不装模作样了,脸上的假笑消失,神色一沉:“萧弄,你真是越发了不得了,竟敢来本王的地盘上闹事。”
萧弄转了转花束,挑起一遍眉梢,笑容说不上的挑衅:“哦?本王闹什么事了?”
德王一指孟棋平,声音拔高,掷地有声:“孟老爷子的孙子如何得罪你了?天子脚下,你竟将人家的手指生生斩断,如此残忍,无法无天!萧弄,你还以为这里是你的漠北?!”
一番话冠冕堂皇,听得后面赶过来的孟家小厮目瞪口呆,没有嗅到一丝德王殿下要为孟棋平做主的意思。
但这二人,一个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亲王,另一个是性子暴虐古怪手掌兵权的异姓王,哪个都惹不起,是以大伙儿面面相觑之后,还是没人敢出声提醒德王殿下,那边沛国公府的三少爷断了根手指,已经快疼晕过去了,眼见着出气多进气少了,要不要送去医师那里。
也没人敢擅自靠过去。
那个脸色冷酷恐怖、抱着剑站在孟棋平边上的青年,八成就是定王的亲卫展戎,据说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恐怖角色。
孟家的小厮干着急时,也有听家里说过些往事的,悄悄望着定王和德王,心有所悟。
据说当年蛮夷破边关时,九岁的定王被亲卫拼死护送回京,皇帝大感痛心怜惜,含泪亲自将萧家两个遗孤接进了宫中,让他们与皇子们同吃同住,又一同在学宫里念书。
当真如先祖教训,和萧家“亲如一家”,叫不少老臣感动不已。
不过仅仅半年之后,萧弄就当着贵妃的面,狠狠揍了德王一顿。
听说那是在一场内廷宫宴上,在女人崩溃的尖叫声里,萧弄跟德王不知道闹什么矛盾打了起来,半大的孩子,凶狠得跟塞外的野狼似的,将德王一个少年摁在地上,拳拳到脸,打得他爬都爬不起来,好几个宫人都拉不开。
事情闹得很大,在贵妃的大哭大闹下,萧弄带着萧闻澜离开宫中,回到定王府,得到京中嘲声一片,与德王也结下了不小的梁子。
也难怪德王理都不理孟棋平一下,先朝定王发难。
周遭众人心思各异,钟宴笙却完全没融入到周围的气氛里,他只在意他的花。
视线跟随着那串被萧弄晃过来、晃过去的石榴花转来转去半晌,钟宴笙确定了,萧弄的确是不打算还给他了。
好吧……命比花重要。
钟宴笙咬咬唇,不再纠结这个,趁着那俩人对上,没人在意他了,按紧脑袋上的帷帽,悄悄么么起身挪开。
余光里看到那道慌忙溜走的淡青色的身影,萧弄嗅了嗅石榴花清淡的香气,收回视线,没有阻止。
那日在安平伯府没找到迢迢后,他见谁都疑神疑鬼,找错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钟宴笙其实不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
他找人的动作太大,几乎有些魔怔了,今日还差点被德王这样的废物暗算。
简直都不像他了。
萧弄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脑子里隐约的疼痛感愈发明显。
至于钟宴笙……
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是在迢迢出现在长柳别院之后才传出的。
在那之前,钟宴笙尚且是侯府正儿八经的小世子,金尊玉贵在侯府里养着,怎么说也不可能跑到别院,爬墙来叫他哥哥。
那辆发现寒梅栖鸟图的马车也追查过,是京城一个马车租赁行的。
展戎领命寻去问过,伙计收了银子,细细回忆,说租马车的是个穿着很普通、蒙着面的少年,报的也是假名,露出眉目平平淡淡,丢进人海便泯然众人,毫无特征。
那少年只去过两次,第二次便长租走了马车,至今没有归还,还押了二十两银子呢。
又查到了马车停驻过的客栈,掌柜的也说,是个蒙着脸的人办的事,没见过什么美貌少年。
至于那蒙面人哪来的,就都不知晓了。
租马车行和客栈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哪有空档去打探一个客人来自何处。
而淮安侯府的假世子钟宴笙,回京还不满三月,消息少得可怜,只知从小身体病弱,极少出门,平平无奇,并无任何亮眼之处。
迢迢作的画有大家风范,却从未听闻过钟宴笙有什么格外出挑的能力。
身形不像,气味也不像。
哪里都不像。
于情于理,迢迢都不可能是钟宴笙。
萧弄找回理智冷静思考着,一切都很合理,钟宴笙不可能是迢迢。
心底的烦躁更甚了。
他几乎有些后悔当初太过自信,得到安平伯府的消息后,就没有顺着追查过迢迢回家的路线,哪怕他只着人去跟过一次,也不会像现在一样断了线索。
方才拦钟宴笙,也不过是因为他心底有一丝奇异的感觉。
但这几日都找错多少人了,现在怀疑到一个世家子弟头上,也太离奇了。
来景华园是为了找德王麻烦的。
既然德王自己撞上来了,先专心找德王的麻烦吧。
钟宴笙没敢直接过去,绕了个小圈子才回到人堆里,跟云成汇合。
云成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见钟宴笙回来了,才松口气,连忙悄声问:“少爷,您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方才德王出现在斗花宴上,他想通知钟宴笙,一过来就看到了萧弄出现,让人砍了孟棋平的手指,吓得立刻回去通报景华园的人,等待景华园的下仆将消息层层上报给德王时,急得都想骂娘了。
那可是定王啊,眼也不眨,直接就将孟家三少爷的手指砍了一根,恐怖极了,他家小少爷还不知道怎么样了!
钟宴笙朝云成摇摇头,小小声:“我没事,云成,多谢你了,还好你机灵。”
“少爷还用谢我?不过,姓孟的怎么会在这里?”
云成偷偷瞄了眼孟棋平,看他手掌血淋淋的,人已经要生生痛昏死过去了,后背飕飕发凉,使劲搓了搓手臂,压低声音道:“虽然定王殿下很可怕,但他真是做了件好事,姓孟的活该!”
钟宴笙恹恹的,不那么乐观:“云成,你看定王殿下身边那个侍卫的剑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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