俩人状似兄友弟恭的这么一叫,淮安侯和侯夫人紧绷的肩线都松下去了点。
恰好午饭也上来了,淮安侯一贯秉承食不言寝不语,平时一起用饭时,钟宴笙总有些跟侯夫人说不完的小话,被淮安侯斥责像只话多的百灵鸟,今天却是松了口气,不吭声了。
饭桌上只有轻微的碗箸之声,气氛静得很。
钟宴笙食不知味,忍不住撩起眼,偷偷瞟了眼钟思渡。
钟思渡低头慢慢咀嚼着一片鱼肉,瞧着很文雅,一言一行、乃至吃饭的动作,完全看不出前十几年长在乡野的痕迹。
他正偷偷觑着,钟思渡突然一抬头,俩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上。
钟宴笙心虚得很,后者却对他微微一笑。
钟宴笙只好仓促回了个笑,不敢再乱瞟,低头认真扒饭。
明明跟他找错的那位阴晴不定的性子相比,这个正牌的真世子看着要和善许多,但他总感觉……这位真世子哥哥,好像没看上去那么好相处。
但如果一开始没找错人的话,他跟钟思渡的相处,应该是能融洽许多的,说不定已经将侯府覆灭的命运扭转过来了。
一想到这里,钟宴笙就很懊恼。
他找错人就算了,好死不死的,居然还招惹上了定王殿下。
也不能怪云成报错了地方,只怪他给的条件太模糊了。
昨晚醒来后,钟宴笙问了云成,这两日都有谁来过,果然,他睡梦中第二次被吵醒,来的人就是钟思渡。
那日钟思渡刚被秘密接回侯府,住进了钟宴笙隔壁的小院中。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钟思渡来到春芜院,结果因为面生,又是独自过来的,被云成当成了孟棋平又一次买通的人,很不客气地赶走了。
钟思渡可能以为他是故意羞辱。
换做是他,大概也会觉得是在给他下马威。
钟宴笙咬着筷子发了会儿呆,一桌好菜也味同嚼蜡。
好容易挨到用完午饭,可以回房了,淮安侯搁下竹箸,冷不丁开口:“回京之前,思渡在院试中了案首,今秋便要赴秋闱。”
案首是院试头一名,钟宴笙震惊地望向钟思渡,脱口而出:“哥哥好生厉害!”
他夸得真心实意,眼睛亮晶晶的,含着星星点点的光,几乎算得上是有些崇拜了。
对上他这么副神情,钟思渡反倒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了,停顿了一下,保持谦逊的淡笑,低头敛眸不作声。
淮安侯神色威严地转向钟宴笙:“这些日子你总往外跑,多久没有温习功课了?你书房中的闲书,我都叫人收起来了,往后跟着你哥哥读书,有什么不懂的多请教他,不准再贪玩。”
钟思渡:“……”
钟宴笙:“……”
不等同时愣住的俩人反应,淮安侯一锤定音:“就如此说定了。”
钟思渡沉默了下,笑容里多了丝勉强:“是,父亲。”
钟宴笙慌慌地看看钟思渡,又看看淮安侯,又看看钟思渡:“爹,我……”
淮安侯说完就拉着侯夫人起身,摆明了不容反驳,更禁止撒娇。
钟宴笙简直头皮发麻。
让钟思渡教他功课?
虽然知道淮安侯是想让他们熟悉起来,打好关系,但这也太为难钟思渡了吧。
他敢肯定,钟思渡很讨厌他。
谁会喜欢一个鸠占鹊巢的人呢?
果不其然,两位长辈一走,钟思渡脸上的神情便渐渐淡了下来,看也没看钟宴笙,便往外走去。
钟宴笙有心想解释下前天的事,起身的时候腿上一软,踉跄了下,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后腰以下,还是残存着一股怪异的感觉。
都两三日了,定王殿下还没出现在淮安侯府,不知道是没找到他,还是已经消气了。
但愿是消气了,他又不是故意的……寻根究底,也是给他下药的孟棋平的错。
一想到万一自己被萧弄找到,极有可能要被挂在墙上风干,钟宴笙的心情就很沉重,默不作声地跟在钟思渡后面,考虑怎么开口。
钟思渡住的是春芜院旁边的明雪苑,两个院子隔得很近。
他应下了淮安侯的话,但并没有兴趣教钟宴笙,心下觉得钟宴笙应当也识趣。
没想到都快到明雪苑了,身后跟着的人脚步依旧未停,继续跟他走着。
钟思渡步伐一顿,后背就撞上来个脑袋,听到身后传来声低低的“嘶”。
钟思渡终于忍不住皱起了眉,转过身,目光瞥过钟宴笙一直捂得很小心、吃饭时也避免露出的手腕。
昨晚钟宴笙睁眼发现床边有人,吓了一跳,惊惧之下往后退去,没注意露出了手腕。
那两截细瘦雪白的腕子上,有两道清晰交错的捆绑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其他零碎的痕迹,若隐若现地蔓延至宽袖之后,看得出被人怎样用力的爱抚过,不难想象,在衣物遮蔽的躯体下是什么光景。
钟思渡眼里涌起几丝嫌恶。
顶替他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的,就是这么个纵情声色、不学无术,除了撒娇卖痴外百无一用的草包。
目光在钟宴笙的脸上转了一周后,钟思渡嘲弄地在心底补充了一下,是个漂亮的草包。
可父亲母亲却疼爱他疼爱得很,他待在京外养病的那段时日,母亲每日来看他,总会小心翼翼地说起钟宴笙的乖巧懂事,想让他别对钟宴笙产生芥蒂。
明明该补偿失散多年的亲生子,却还是舍不得让钟宴笙多受委屈。
就这么个草包,也妄图留在侯府与他争。
钟思渡脸上的笑意已经收敛得一干二净,漠然地望着钟宴笙:“别跟着我。”
钟宴笙睡了两日,骨头还是快散架的状态,不妨被撞了下,疼得眼泪花花的,揉着额头,泛着泪光的眼和他对视了一下。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几丝来自眼前人的厌恶与恶意。
钟宴笙微微抿了抿唇,方才很艰难叫出口的“哥哥”是喊不出来了,想了想,轻声开口道:“你别误会,我是想解释一下,前日你来我院中,我不是故意让人赶你走的,而是……”
“没必要解释。”钟思渡的嗓音还是很柔和,说出的话却没那么和气,“也不必在我在我面前做出这种姿态,我不是父亲母亲,不会被你可怜兮兮的无辜表情骗到。”
钟宴笙愣了一下,嘴唇无意识张着:“什么?”
那副模样实在漂亮又无辜,看得钟思渡愈发烦躁。
装傻充愣么。
附近有仆役路过,钟思渡低身靠近了点钟宴笙,脸上重新带上了温雅的笑意,仿佛是在和钟宴笙说什么有趣的事,低声细语:“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恶心人,我嫌脏。”
除了孟棋平外,钟宴笙是第二次当面被人用恶劣的语言这么说,眼睛微微睁大,愕然地望着他,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一分。
但他没吭声,只是埋下头,闷闷地嗯了声,就转身走了。
得到意料之外的反应,钟思渡眉梢略微抬了下,但也没在意,维持着得体的笑意,转身进了明雪苑。
钟宴笙感觉跟钟思渡相处,不太舒服,但没有怨愤生气。
他没有生气的立场和资格,钟思渡没有指着他的鼻子骂,已经很好了。
得知真相后,这个世子之位他本来就如坐针毡,如今钟思渡被接回来了,也该还给他了。
最重要的是,早些让钟思渡认祖归宗,恢复身份,也能尽量避免侯府在话本里的下场。
这么想着,钟宴笙踯躅片刻,没有回春芜院,掉转脚步,打算去找淮安侯谈谈心。
和从前一般,钟宴笙去见淮安侯和侯夫人不需要通报,进了院子,便有相熟的侍女迎上来。
侍女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但很快就抿起个笑:“世子是来见夫人的吗?侯爷和夫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奴婢给您引路。”
改明儿就不是世子了。
钟宴笙心里无端感到轻松,也朝她弯眼笑了笑:“不必了,姐姐去忙吧,我自己过去便好。”
主院里的路钟宴笙很熟悉,绕过前院,走向后花园的亭子。
侯夫人除了礼佛外,另一个爱好便是养花,后院里种满了各色花草,离京时淮安侯着人好生照看着,老仆照看得当,回来依旧繁茂,此时正是开得盛烈的时节,夫妻俩偶尔得闲时,便喜欢坐在百花环绕的亭子里说说话。
钟宴笙想起自己没送出去的那袋花籽,心里发紧。
回去得藏好了,那可是从定王私宅里带出来的东西!
靠近亭子时,淮安侯和侯夫人的说话声模糊传过来。
大概是已经讨论过他和钟思渡了,现在说的是其他的话题。
“朝中眼下的情况如何了?”
隔了片刻,钟宴笙听到淮安侯评论了四个字:“天翻地覆。”
侯夫人惊讶:“又是怎么了?”
“今日一早便传来消息。”淮安侯沉声道,“定王回京了。”
钟宴笙到口的呼唤一停,心脏也好似跟着停跳了,睁大了眼,猫着腰蹲到亭子边,跟只生长在阴处的小蘑菇似的,默默抱膝竖耳偷听。
侯夫人明显也吓了一跳:“回京了?怎么突然回京了,不是说在京外养着病吗?”
“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淮安侯道,“老周托人给我的消息,说定王今早一回京,就带人去了安平伯府。”
安平伯府?
钟宴笙伸长了耳朵,定王去那儿做什么?
侯夫人有同样的疑惑:“安平伯府?”
“对,在安平伯府内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但定王离开时脸色很不好看。”淮安侯声音里也带着疑惑,沉吟了下,“据传定王此番回京,是为了找一个得罪了他的人,想必是找错地方了。”
钟宴笙手一抖,无意识掐掉了一朵面前的木芙蓉。
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完了,萧弄真的在找他!
他想起前些日子,在酒楼里,其他人绘声绘色说的定王传闻。
他们说萧弄睚眦必报,别人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会原模原样、再加十分地还回去。
说他不仅会把得罪了他的人挂在墙上风干,还会生啖仇人血肉。
钟宴笙依稀记得,那天晚上,他咬着萧弄颈侧,磨出了个带血丝的印子。
相处了一段时日后,他觉得萧弄的确有些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不过还不至于吃人。
但睚眦必报的定王殿下,大概真的会啃他一口。
钟宴笙伸出手指,在自己细细的颈子上比划了下。
他觉得,萧弄一口下来,他的颈子就要断掉了。
只是,萧弄怎么找去安平伯府了?
正茫然着,头顶突然传来侯夫人惊讶的声音:“迢儿,你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钟宴笙想着事,冷不丁听到有人在近处头顶说话,吓得一激灵,又掐了朵花,捧着两朵花仰起脸,不知所措:“娘……”
那张秀美的脸被娇艳的木芙蓉一衬,明艳灼人,望过来的眼神又清澈,侯夫人心都软了,弯下身将他拉起来:“怎么没有跟哥哥在书房读书?”
钟宴笙不想说钟思渡的坏话,思考了下,说:“我不想看书。”
淮安侯背着手跟在后面,闻声不悦:“就知道玩,为何不想看书?”
“我不喜欢看书。”钟宴笙小小声说完,垂下脑袋,等着挨骂。
等了半晌,意外的没挨骂。
淮安侯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
钟宴笙跟着他们回到亭子里坐下,捧着茶盏抿了口,又听到侯夫人斟酌着问:“迢儿,今天见到哥哥,你觉得……如何?”
钟宴笙愣了一下,露出笑容:“哥哥很好。”
侯夫人紧绷的状态明显又松了松,跟钟宴笙谈起钟思渡的经历。
钟宴笙这才得知一些详细的情况,钟思渡十岁时,收养他的农夫就去世了,不久他又被一个私塾先生收养,得以开蒙入学。
直到考完院试,有个曾与淮安侯府有些渊源的学政惜才,找钟思渡谈话,认出了他身上淮安侯府的信物,又觉得他面善,多番意外之下,钟思渡才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千里迢迢寻来。
钟宴笙听完,只觉钟思渡能找回来,确实很不容易。
说了会儿话后,侯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张了张嘴,又咽了下去。
钟宴笙察觉到了,眨眨眼:“娘,您有话便说,不必遮掩的。”
侯夫人犹豫了很久,还没开口,淮安侯低咳一声,道:“昨日德王府寄来了帖子,再过七日,德王妃将在景华园主办斗花宴,邀你前去。爹想你若是去的话,就带上思渡一起,你愿不愿意?”
京中高门风气奢靡,斗花宴便是其一。
每年斗花宴,京中各大世家子弟都会想尽了办法出风头,四处寻来珍奇花卉,争取在斗花宴上惊艳四座。
钟宴笙当然不在意和钟思渡一起去,但是……萧弄已经回京了。
京城那么大,遇到的可能性很低,可他还是觉得不安。
但淮安侯让钟思渡去,应当是想要让钟思渡开始在京中世家面前亮相。
这斗花宴,他若是不去,钟思渡也去不成,毕竟明面上,他还是正儿八经的淮安侯世子,德王妃下的帖邀的也是“侯府世子钟宴笙”。
只是钟宴笙去了,就难免得面对“被淮安侯府厌弃的假世子”这些流言带来的目光。
钟宴笙艰难地想明白了淮安侯的意思,刚想开口,就听到侯夫人飞快打断:“说什么呢,那种地方嘈杂得很,迢儿喜静。”
淮安侯被她横了一眼,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收回方才的话头:“罢了。”
他们很为难。
钟宴笙想,想要弥补失散多年的亲生孩子,又不舍得他受委屈。
他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受了那么多的偏爱,不想让他们为难。
而且淮安侯和侯夫人待他如何,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只要他自己清楚父亲母亲是什么态度,外人那些话又算什么。
这方面钟宴笙很豁达。
“爹,娘,我想去斗花宴看看。”钟宴笙笑了笑,见他们怔愣一瞬后想说话,直接打断话头,语气坚定,“我想和哥哥一起去。”
反正,定王殿下对斗花宴也不会有兴趣的吧。
王伯还跟他抱怨过,大少爷很少踏足别院的花园,叫他老人家寂寞得很。
钟宴笙应得坚决,但出于对定王极度的心虚和恐慌,斗花宴来临前,都老老实实缩在春芜院里,几乎寸步不出。
日子越临近斗花宴,他越心慌,越不想露面,但话都放出去了,自然是得守约的。
与钟宴笙乌龟似的样子相反,钟思渡每日都会去向淮安侯的侯夫人请安。
他态度温雅,风度翩翩的,与人亲善,很快就博得了府里所有人的喜爱。
加之他的相貌与淮安侯和侯夫人极为相似,几乎等同于直接告诉了所有人,外头那些流言都是真的,他才是侯府尊贵的世子,钟宴笙不过是个冒牌货。
春芜院除了云成和几个从姑苏带来的旧仆,其他都是到了京城新补进来的。
虽然钟宴笙往日待他们很好,但在“真假世子”的真相逐渐揭开后,有几个已经开始犹犹豫豫地往隔壁明雪苑张望了,气得云成骂骂咧咧的,直骂白眼狼。
府里的情况尚且如此,外头就更甚了,之前还只是流言,一半人信一半人不信,但一个与淮安侯夫妇长得相似、还与原来的小世子同龄的少年被接进府中,就可以断定某些事实了。
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钟宴笙是个假的。
云成偶尔跟着出去采买,忍不住打听消息,回来气得睡不着,又不敢跟钟宴笙提。
自从小少爷失踪一夜回来了,状态就怪怪的,还没恢复过来,侯爷夫人就接回来个据说是真世子的人,他怕小少爷会伤心。
直到斗花宴当日,不得不出门了。
钟宴笙想了几天该怎么掩藏自己的形貌,让萧弄就算面对面也很难认出他来,想到了个妙招。
他让云成去递话,说他没睡醒,先上马车,便忙着捣鼓好自己的妙计,先坐进马车里等钟思渡。
等了许久,听到动静,钟宴笙悄悄掀起一角帘子,看见侯府大门处,侯夫人抬手拂过钟思渡鬓旁的碎发,似乎在温柔地叮嘱他赴宴要注意的细节。
钟思渡低眉顺目地听着,唇角含笑,场面十分母慈子孝。
钟宴笙又放下了帘子。
从前站在那里,接受侯夫人温柔关心的都是他,以后就……不能是了。
但看侯夫人和钟思渡气氛这么和谐,他很高兴。
“宴上人多嘴杂,你们要互相照应。”俩人靠近马车时,钟宴笙听到侯夫人耐心地又叮嘱了一句。
钟思渡的声音温雅:“母亲请放心。”
一上马车,钟思渡维持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抬头望向钟宴笙,动作不由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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