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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狐狸(二百)


赵可月缓缓闭上眼,搭在窗沿的五指用力绷紧。
她一点都不想要赵可姿抢走生意,一点都不。于是她背着赵可姿勾引来吃酒的人,三番五次,终于叫赵可姿发觉。
十几年来,赵可姿头一次动手打她,十分用力的一巴掌,但她只觉得痛快。
她不管不顾地抱住赵可姿,流着眼泪不停地道歉,为之前的很多年道歉,也为辜负她的好意而道歉,却从未后悔过。
那也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两人在冰冻的池子边相拥,失声痛哭,眼泪跌落进池子中。
池塘厚重的冰层底下,锦鲤纷纷躲藏。
再后来,她们成了名动天下的“沉鱼落雁”。
看似光彩照人,其实失魂落魄。
赵可月深吸一口气,垂下头。眼泪悄无声息地从眼眶中掉下来,砸在沉重的锁链上,留下水渍。
往事不可追,不可忆。
想一回,疼一回,不死不休。
松晏心中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疼。这阵疼不是那种来势汹汹让人窒息的剧痛,而是细水长流有如凌迟的疼,它们一点点汇成江海,凝成雪山,将他溺亡,将他埋葬。
他下意识地伸手捂眼睛,眼眶却是干燥的。至此,他忽然明白,这不是他的疼,而是赵可月的。
碎雪乘着风涌进窗框,扑在赵可月的脸上,飞上她的发梢眉梢。
[姐姐,下辈子我们也做一阵风,做一片雪,做一滴雨。]
[我们去没有人知晓的地方,去吻山川河海。]
忽然,紧闭的房门被粗暴地踹开。
赵可月忍不住缩缩脖子,胳膊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温世昌又来了。
他没日没夜地索取,冰凉的刀刃一次次划开赵可月身体,温热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血管,接连落进他朽烂无牙的嘴里。
鲜血如同滚烫的涨水,将他的嗓子烫的鼓起,露出喉结上一小排牙齿,接着又讯速地瘪下去,再一看他,已与常人一般无异。
他不再是人,而是披着人皮的妖怪。
“又在哭什么?”他拽着铁链将赵可月拖到面前,强硬地掐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浑浊的双眼里倒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赵可月不出声。
但他今日心情不错,并未加以刁难,照旧取来匕首割开她的胳膊。
血一滴一滴地落下,温世昌倏然握着她的手腕,笑起来说:“你这双手只怕是要废了。”
“将死之人,”赵可月抽出手,“何必在意。”
“我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温世昌舔干净刀尖的血,露出餍足的表情,“赵可月,你娘求着我不要伤害你,我又怎么会舍得让你死呢?”
赵可月倏地抬头,脸上死气沉沉:“我无父无母,你认识的不是我娘。”
温世昌难得显露出一些平和。他缓缓蹲下身,视线与赵可月平齐:“你娘当年可是白玉城第一美人......你和你娘长得真像。”
“是么?”赵可月反唇相讥,“我的脸早已溃烂,你说我娘是美人,那她还真是美的别具一格。”
话音未落,温世昌骤然掐住她的下巴,逼她正对着自己,仔细端详起她的脸来。
久到赵可月脖颈发酸,温世昌才松开手,眼底杀意浓重:“你放心,既然是崔意星毁了你的脸,那么我会让她生不如死。”
赵可月微感错愕,皱眉问道:“你与她是什么关系?”
“谁?”
温世昌明知故问,赵可月缄口不言。
须臾,温世昌冷笑道:“三娘,你在泉下若是得知自己的女儿连叫你一声娘都不愿意,必定又要怪我。”
[三娘,原来她叫三娘。]
赵可月本以为他会接着说些关于三娘的事,但他却转开话锋道:“有件事我需与你说一声,免得你以为是我害了人,说我说话不算数。”
不详的预感拢上心头。赵可月一下又一下地将指甲扣进新划开的伤口里,反反复复的疼痛让她感到自己还活在世间。
见状,温世昌背过身去,声音不大,却如惊雷:“赵可姿昨日自摘星楼跳下,兴许是摔死了。”
“你说什么!?”赵可月动作僵住,她笑着摇头,“不可能……姐姐她最怕高,她不会从摘星楼跳下来的,不会的!”

赵可月激动起来,淌着血的手抓乱满头青丝:“她不可能自尽!”
“信不信随你,”温世昌冷眼旁观,“我只是听说赵江眠已经为她备了丧事,看在你娘的面子上知会你一声而已。”
房门再度被重重关上。
赵可月蜷缩起来,呢喃低语:“不可能,不可能......姐姐还等着我回去,她不可能会丢下我......”
松晏心揪得紧,不禁重重叹气。她们二人分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天命却要如此作弄。
“赵可姿死了。”
松晏闻声抬头,见沈万霄坐在窗沿。他一脚屈起一脚垂落,鹅毛大雪从他的身体里穿过,飘进屋子。
“你怎么知道?”松晏纳闷。
沈万霄跳下窗子,走到他身边:“温世昌所说如实,赵江眠已备好棺木。”
“啊,”松晏轻叫一声,“那赵可月岂不是会很难过。”
沈万霄看他一眼,并未作答,而是朝着虚空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忍着。”
“什......啊!”
不待他准备好,沈万霄忽然使劲,猛然将他从赵可月身体里拽出来。被强行带离躯体,无论是不是自己的躯体,魂魄都要受裂骨之痛。
松晏眼前一阵阵地发黑。良久,他才从剧痛之中缓过神来,双眼湿漉漉的,语气也湿漉漉的:“你就不能温柔一点么?”
沈万霄撤开扶着他的手,垂眸对上他雾蒙蒙的眸子,喉结上下一滚,将到了嘴边的“娇气”二字咽回去。
“咦?”痛意渐渐退去,松晏伸手捏自己的脸,惊奇道,“我真出来了?”
沈万霄颔首:“嗯。”
“我不仅出来了,嗓子也好了!”松晏欣喜若狂,转身扑上去抱住沈万霄脖颈,几乎整个人都挂到他身上,“我好了!!!”
“松晏,”沈万霄怕他摔着,只好伸手虚拢着他,眉头微皱,“下去。”
松晏在他冷漠的语气里怔了一瞬,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后慌张地撒开手,站的离他远远的,生怕他动怒一剑刺来。
毕竟他是观御,是传闻里阴晴不定的罪神太子,不是小金鸟步重。
“那什么,”他有些忸怩地低着头,莫名不敢看沈万霄,“我就是太激动了,你别、别介意。”
沈万霄扫他一眼,避开话题转而说:“赵可姿看到了赵可月藏在匣子里的小笺。”
“小笺?”
“嗯,”沈万霄的目光落到他头顶两只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上,深邃几分,“红纸小笺,人间女儿家们用来表露心意的一种法子。”
红纸小笺松晏听说过,以前在骆山时也有妖精写过给他,但他都没来得及看,就被步重抢走做火引子去了。
匣子里有红纸小笺,难怪赵可月宁愿认罪也不愿意让人去翻箱子。不可告人的心思,怎么敢叫人戳破?
“那看来那张红笺就是无烟子的怨所附之物,”松晏单手捏着耳朵,“只有烧了它,这梦境才会瓦解,无烟子才得解脱。”
沈万霄颔首,正欲抬脚往怀香楼走,袖子忽然被拽住。
“我们还是再等等吧,”松晏捻着他的袖子,“我还是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何事,无烟子怎么会变成鬼娘,赵可姿与赵江眠又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
沈万霄没说话,松晏却知他已答应,旋即转而问:“那红笺上写的什么?”
“无非是写她对赵可姿的心意。”沈万霄轻睨他。
“我当然知道是她对赵可姿的心意,”松晏又拽他的袖子,绕到他身前站定,“那她是怎么写的?你说给我听听,日后我也好写给心上人瞧。”
沈万霄倏地抬眸看他:“你有心上人?”
松晏闻言愣住,抬头对上他乌沉沉的眸子,心里一慌,急忙别开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我、我……”
见他这幅模样,沈万霄半垂下眼,收敛起太过于赤裸的目光。
不该是这样。
有过鱼水之欢又如何,总归是忘记了,成为消散于尘烟中的白雾。如今他修行无情道,最不该的,就是徒生妄念,伤人害己。
至于松晏……他年纪尚小,懵懂无知,分不清情爱,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做不得数。
“我当然有心上人!”松晏底气不足,但好歹说出了口。
沈万霄却不再对此感兴趣,只说:“赵可月之所以认罪,是因为不想让旁人去翻那只箱子,也不想让赵可姿瞧见自己的心思。”
松晏探身,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就不好奇我心上人是谁么?”
沈万霄看着他,左胸下那根骨头莫名其妙地牵扯出密密麻麻的疼,但还能忍受。
见他冷下脸,松晏“嘁”了一声不再自讨没趣,松开拽在手里的袖子:“不想知道就算了,不过以后你要再问我……我可就不告诉你了。”
沈万霄语气很淡:“随便。”
松晏隐约觉得他有些生气,便识趣地闭上了嘴,绕了几步打量起屋子来,心说不想知道就不想知道,反正这人修无情道,即使有朝一日动了心,也必定会断绝念想,断然不知什么是喜欢。
只不过......这么些年来,他难道就只对那只狐狸动过心么?那狐狸也不知是生是死,倘若一直找不到,他便要千秋万代地找下去么?
那也太可怜了些......
“温世昌!温世昌!你放我出去!”
松晏正想的出神,赵可月忽然疯了一样猛扑向门口,但指尖未碰到门框,那些缠在她身上的铁链便将她牢牢缚住。
她用力挣扎着,一指宽的铁链勒进血肉之中,身上交错着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染红了鹅黄衣裙,触目惊心。
门里赵可月声嘶力竭,门外侍卫却充耳不闻,连眼睛也一眨不眨。
沈万霄穿门而过,松晏急忙跟上,这才瞧清楚门口的侍卫是披着人皮的石头精,难怪能无动于衷地面对着这般泣血的哭求。
“温世昌将温家的人都变成了妖怪,”松晏顿了一顿,“那他之后又为什么把他们都杀了?”
“并非变成妖怪。”沈万霄朝后院池子走去。
此时的池塘已经不再清澈,翻腾着浑浊的血水,入目狰狞。
他在池边驻足:“而是被妖怪取而代之。”
松晏舌桥不下,经他这么一说顿时明白过来——温世昌杀死全府上下数百人,随后将尸体剥皮,沉入池中,再操纵着没有灵智的小妖披上人皮掩人耳目。
“他杀那么多人,是为了——”
邪气奔涌而来,沈万霄回望赵可月屋中:“献祭鬼仙。”
松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屋中黑雾弥漫,一只白皙瘦弱的手搭上了窗沿,指甲干净圆润,手背上一条条凸起的青色筋脉格外明显。
紧接着,模糊不清的人影现于窗前,浓重的雾气晕开他的轮廓。
他似是在看池塘,又似是在看漫天飞扬的白雪,脸上噙着笑意,遥遥地说:“好久不见。”
松晏微怔,下意识地后退,半边身子躲到沈万霄身后,语气不太肯定:“他看得见我们?”
沈万霄低头,睨一眼被他抓乱的衣袖,再抬头时窗边已是空荡荡一片,空无一人。他面色微沉,反手拽住松晏揪着他衣袖的手,眨眼间移至屋中。
屋子里四处贴满黄色符纸,每一张上面都画着抱古筝的小鬼,哭丧着脸尽数朝向赵可月,朱红笔触如鲜血流淌。
窗外汹涌如浪潮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飞雪涌进屋中,肆意掀起黄色的符纸。
松晏这才看清,符纸背面,小鬼翩然起舞,面带微笑。
而赵可月躺在满地黄纸中。她脸色青灰,唇角却带着笑意,眼中血泪缓缓滴落,挂在鬓角乌黑的发上,摇摇欲坠。
[姐姐,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
[姐姐,我要你再无苦痛,要你长命百岁。]
松晏半晌说不出话,他极其缓慢地眨眼,眼眶潮湿。
——赵可月居然用魂魄做筹码,从鬼仙那里求来以命换命的禁术,然后强行将赵可姿一半魂魄留在人世间。
眼看着赵可月身体一点点溃烂,露出森森白骨,松晏不禁哽咽起来:“她不知道这法子根本救不了赵可姿,一半魂魄、一半魂魄活不了的……”
沈万霄轻轻拽了下袖子,没能拽出来,犹豫片刻后终还是任由松晏拿着擦眼泪去了,面无表情道:“赵可月死后执念未散,留于人世,化鬼娘,嫁鬼王,想寻他们报仇雪恨。”
“可她还没来得及复仇,”松晏撒开手,背过身自己抹眼泪,“她还没来得及复仇就被你镇压住。”
沈万霄:“……天命如此。”
“天命?”松晏猛地转身,湿漉漉的双眼撞进沈万霄眸子里,他哽咽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天命,凡间种种,不过是世人的痴嗔爱恨,贪欲妄念。”
“嗯。”沈万霄懒得同他争辩,动作稍有些粗暴地掐着他的下巴逼他抬头,拭去他脸上的泪水,指腹将他的眼尾蹭的发红,“是我的错,别哭了。”
松晏拍开他的手,觉得丢脸,又觉得委屈:“我没想哭......只是控制不住。”
沈万霄垂眸,他没像步重一样毫不客气地笑话松晏,而是十分贴心地移开话题:“赵可月是无烟子转世,鬼仙用她的魂魄修炼,修为必定大增。”
“但若不是赵可月心甘情愿,鬼仙哪怕是吞食她的魂魄也无济于事……所以他才逼得赵可姿自尽,让赵可月与自己做这一笔交易,叫她心甘情愿地献出魂魄,好让自己增进修为。”松晏琢磨起来,“但赵可姿是个聪明人,怎么会轻易就上了当?”
“心有愧疚,痛不欲生。”沈万霄心说这狐狸还不算太笨,解释道,“鬼仙造幻境,让她看赵可月与温世昌交*,之后再告知她温世昌是赵可月生父。”
沈万霄没再说下去,松晏却明白了。
赵可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可月坠入深渊,她什么都改变不了,于是更觉自己罪孽深重,故以死谢罪。
松晏难得的安静下来,但不过须臾,他抬头道:“沈万霄,出去以后,你教我法……”正说着,他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摆手道,“还是算了,总归我没有根骨,连维持人身都难。”
“为何突然想学法术?”
松晏迟疑片刻,道:“我不想......不想有一日也如赵可姿一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至亲好友受苦受难,却什么也做不了。”

第22章 错付
翌日,温世昌照旧推开房门,却不见赵可月身影,唯见地上一具枯骨。他眼中稍有湿润,袖中双拳紧握。
松晏无精打采地坐在窗台上,撑着脑袋,语气恹恹:“他还算有几分良心,知道赵可月是自己的亲骨肉所以一直没下杀手,可惜至今不敢与她相认。只不过,”他话锋一转,“他早在抛弃赵可月时就已经罪孽加身,如今纵有万般温情也于事无补。”
沈万霄颔首以示赞同,随后见温世昌将赵可月的尸骨沉入池中,与池底数百温家人为伴。
见此情形,松晏忍不住叹气:“难怪外界相传温婳溺水而亡,原来是这么回事。”
“嗯。”
“但传言里管家赵允礼去世后温家才出现怪事,温婳也在他去世后才溺亡......”松晏忽然跳下窗台,皱紧眉头道,“我们在梦境里,似乎从未见过这个赵允礼。”
沈万霄倚在墙上闭目养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赵允礼无意中得知温世昌修行邪术,所以早在赵可月来温府前就已经被温世昌杀害。而温世昌为了掩人耳目,特意放出了消息故弄玄虚。”
“你怎么知道?”
沈万霄眼皮一抬:“不难猜。”
松晏“嘁”了一声,盯着沈万霄道:“凡事都讲求证据,若非亲眼所见,都不算数。”
沈万霄倾身:“有时眼睛也会说谎。”
两人本就离得不远,沈万霄这一倾身,高挺的鼻梁几乎抵上他的侧脸。是以他怔了一瞬,忽然忘记该如何反驳,呆呆地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沈万霄黑白分明的眼睛。
倏地,他退身往后,一颗心七上八下,嘟囔道:“你说话就说话,靠那么近......”
沈万霄似是没听见他的埋怨,正色道:“传言引来了众多修道之人,温世昌借机吸食他们的修为,再对外界说是他们道行不够被妖怪所杀,将自己摘得干净。”
“他真是阴狠,”松晏揉着发胀的眼,忽然想起些事来,“温世昌既然想要你死,那在姻缘山上,无烟子重伤,以至于梦境坍塌,这事八成与他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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