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意星捂着脸抬头,读懂她的唇语:“我杀了你。”
[没有人能伤害姐姐,我也不能。
所以,你胆敢说出半个字,我都会杀了你。]
松晏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不该有的心思,是指喜欢啊。”
沈万霄刚想颔首,便听见他接着说:“可是喜欢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我与财宝从小一块长大,我就很喜欢财宝。难道这是不该有的心思么?”
沈万霄:......
他沉默一瞬,道:“赵可月的喜欢,与你的喜欢不一样。”
不一样?哪儿不一样?
松晏想接着问,但隐隐觉得沈万霄有些不高兴,便识趣地闭嘴。
而崔意星迎着赵可月的目光笑了起来,甫一张口,薛百泉忽然先插嘴道:“赵公子,我瞧着这天快要下雨了,咱们不如先回去避避雨。”
他自是也瞧见了赵可月的唇语。如今赵可月有温家撑腰,想杀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崔意星虽只是个青楼女子,但这么些天来对他也算是尽心尽力,四处讨好,他没理由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赵江眠抬头望了一眼天色,才惊觉方才万里无云的天空如今已是乌云密布,山雨欲来。
“如此也好,”赵江眠点头,“薛公子,不如一起去温府......”
“不不不不了吧,我爹还等我回家吃饭!”薛百泉急匆匆打断他的话,现在去温府,那不是上赶着找打么?
见他怕的连爹都搬出来了,赵江眠便没再强求,总归人是救下来了,早些送出城才算安心。
见三人要走,崔意星欲加阻拦,情急之下高喊出声:“赵可月!你离经叛道,对自己的姐姐生有歹念,你不得好死!”
此话一出,众人顿然惊骇。
赵可月与赵可姿俱是身体一震。对视之时,赵可月先将视线错开。
她对赵可姿的情感,本就是世人不允的。更遑论,赵可姿是她名义上的姐姐。
暴雨说落就落,打在满山的枫叶红花上,如珊瑚珠子镶在叶片上。
“驾!”
城外小路泥泞难行,赵江眠驾着马车,连成线的大雨将他浇透,但他丝毫不敢慢下,怕用不了多久,温世昌便会发现赵可姿的欺骗。
摇晃的马车之中,赵可姿紧紧拥着赵可月。她们之间只隔着一张棉被,温热的体温爬过棉被,纠缠到一起。
无数次,从小到大无数次,赵可姿都是这样抱着她哄她入睡。
外面疾风暴雨,电闪雷鸣,而她可以安心地躲在姐姐的怀里,听她讲山南水北的故事。
松晏终于感觉到一丝暖意,正午在剔骨堂时头顶烈阳高照,他却浑身发冷。而眼下虽然暴雨倾盆,但他四肢百骸都渗着暖意。
好生奇怪。
他企图摇醒身边熟睡的沈万霄,却又被困在赵可月的身体里,不得不作罢,改出声道:“沈万霄,你别睡了,沈万霄!”
沈万霄被他吵的不得安宁,冷冷道:“闭嘴。”
“哦。”松晏失落地闭嘴,他本是想问问沈万霄,有什么法子能让他离开赵可月身体的。
沈万霄出声:“现在我法力被封,暂时解不了这咒法。”
松晏转头看他,见他仍闭着眼,不免疑惑起来:他是怎么知道我想问什么的?难不成,刚才我没闭嘴问出了口?
“那你法力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松晏没多想,歪着脑袋问。
沈万霄掀开眼皮:“想恢复的时候。”
松晏:……你这不是耍我么?
他没敢问出口,怕沈万霄一个不乐意丢下他走了。
但沈万霄很轻地叹了口气,轻到让松晏几乎以为是错觉:“没耍你,是赵可姿想让我恢复的时候。”
松晏顿时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他居然能猜到我想问什么!
沈万霄垂眸,搭在膝上的手指微蜷,继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盘旋在松晏体内的龙息小小翻腾了下,然后更加用力地抱住他的心脉。
是先前喂给他的血,起了作用,他这才能够听见松晏心声。
既然如此,那这龙息铁定是他留下的。
可不知为何,他一点记忆也无。从降世化形之初,到如今朝代更迭,千年万年,他的记忆里都没有松晏的存在。硬要说有,那也只有他找了一千年的九尾狐能扯上点关系,九尾狐是狐狸,松晏也是狐狸。
身旁松晏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脑海里一点点冒出了鱼,烤鱼,清蒸鱼,红烧鱼,糖醋鱼,松鼠鱼,酸菜鱼,水煮鱼,豆花鱼,香煎鱼块……
好饿,好馋。
沈万霄扫他一眼,喉结不由自主地上下滚了一下:“想点正事。”
松晏:“嗯?”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车壁上,疾风几乎要将马车掀翻。赵可姿掀开帘子往外望去,外头灰蒙蒙一片,雨幕里什么都看不清,她不免担忧起来。
之前答应将赵可月的血给温世昌,是形势所迫逼不得已。如今刚从虎口逃脱,她又怎么舍得将赵可月送入另一险境?于是便求赵江眠送她们二人出城,一路南下,去京城。
天子脚下,再不会有薛百泉那样一手遮天的混蛋来欺负人。
想到这儿,她抱着赵可月的手不禁紧了几分。
动作间她不小心压到赵可月的伤口,赵可月忍不住痛吟一声。
“对不起对不起,”她急忙松开手,“我不是故意要压你伤口的。”
赵可月回头,笑容微有些僵硬:“没事儿,皮外伤而已,我又不怕疼。”
“月儿......”赵可姿轻声叹息,之前崔意星说的那些事,她并非没有察觉,只是从来不敢求证。
她们本就是浮萍,水面上随意一个浪花便可肆意将她们吞噬。
坦然说爱其实不难,大方承认也不值得畏惧。但周遭那么多人,赵可月可以不顾他们的恶语相向,却不能不顾赵可姿。
身在青楼,赵可月身上已有太多污名。她不想让赵可月因为“爱”之一字,背负莫须有的骂名。
她宁愿永不见天日,像阴暗地牢里的老鼠,偷觊所爱,偶尔有幸谋得半块蜜糖,便心满意足。
“月儿。”赵可姿忽然叫她。
她仓惶抬头,又飞快垂首,怕赵可姿下一句说出口的会是指责,说她不该动情。
但赵可姿只是摸一摸她乱糟糟的头发,笑道:“待到京城,我们找一方院子,种些瓜果蔬菜,再养些鸡鸭猫狗,你看如何?”
赵可月缓缓抬头,眸中水光潋滟:“姐姐......”
“嗯,我在这儿呢,”赵可姿探身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伸手轻掐她的脸颊,“好了,别哭了,再哭就要成小花猫了。”
赵可月鼻头发酸,猛然扑进赵可姿怀中。她笑着流泪:“那等一切都安顿好以后,我还要挖一个池子,在里面种满莲花。”
“好,”赵可姿微笑着颔首,“我与你一起种。”
话音未落,马车忽然一震。
“怎么了?”赵可月扶住车壁,这才不至摔倒。
赵可姿心一沉,搭在车壁上的手微微发抖,却仍旧镇静道:“兴许是下雨山路难行,碰撞上石头了。你在马车里待着,我出去看看。”
“姐姐!”见她掀开车帘,赵可月顾不上身上的疼,连忙追出去,“我与你一起。”
“先别出来。”赵江眠翻身下马,制止两人动作,抬头只见雨幕之中一个男子撑伞而立。
男子与他相隔的远,故而面容模糊,难以辨认,只隐约看得出他怀中抱着一只黑猫:“赵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听见这声音,赵可姿与赵可月皆是一惊。她们捂住嘴不敢出声,哗哗的磅礴大雨中,她们听见赵江眠镇定自若道:“我听说明日京城苏家千金招亲,便赶着去凑凑热闹。”
“哦,是吗?”温世昌压平嘴角,怀里的黑猫直勾勾地盯着赵江眠,“赵公子赶去招亲,何故带上我家小女?怎么,赵公子莫不是想叫她也跟着比试文武?”
赵江眠面不改色:“温大人说笑了,马车里的是我家妹妹。至于贵千金,我早已差人将她送回府上,她并不在此处。”
“你父亲与我交情深厚,既然如此...... ”温世昌身形一晃,眨眼间已至赵江眠跟前。
雨幕之中,赵江眠勉强看清他的面容——形销骨立,眼窝深陷,皮肤焦黑,已经不成人样。
温世昌那双浑浊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赵江眠,嘴角挂着诡异的弧度:“那我更要请你妹妹到府上一叙。”
他的声音仿佛近在耳畔,赵可姿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赵可月将棉被裹到她身上,脸颊蹭着她的发丝,低声呢喃:“姐姐,别怕,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我不怕,”赵可姿回身抓住她的胳膊,“月儿,与你一处,我从未怕过。”
赵可月呼吸一滞,更为用力地抱紧赵可姿。
马车外,赵江眠站的笔直,高大的身影挡住温世昌窥探的目光。
天边倏然一声惊雷,黑猫受到惊吓,扑腾着跳出温世昌的怀抱。
温世昌任由它跑出去,微笑着摇头:“它真不乖,你说是吗?”
话音未落,他忽然抬起手,将黑猫拽回来。不等赵江眠做出反应,他便用指甲剖开黑猫的肚子,刹那间血淋淋的肠子淌了一地。
赵江眠瞳孔微缩,耳边是黑猫越来越低的呻吟。
明明雨下得那么大,雨声、雷声却盖不住一只小猫的叫声。
拉车的马受惊,它嘶叫起来,挣开缰绳欲逃。
但它刚扬起前脚,便被温世昌捏诀炸成一团血雾。
马车忽然朝前倾倒,车内两人紧紧相拥,一道撞上檀木车厢。
担心之余,赵可姿忍不住伸手微撩开车帘:“哥哥?”
“别出来!”赵江眠大声喝止她的动作。
方才掉在地上的肠子蠕动着爬上他的脚背,他还未来得及还手,便被钉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尽量稳住心神:“温世昌,你想干什么?”
温世昌将手中血肉模糊的小猫随意扔下,而后抬手将手上的血胡乱抹在赵江眠脖颈上。他慈悲地笑着,说:“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不杀你。但骗我的人,我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
猫肠子里长出的血藤将赵江眠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脸。他艰难地转动目光,忽然意识到身为凡人的自己远不能与温世昌这妖道分庭抗礼,温世昌杀他就像踩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思及此,他竭力自嗓子里挤出几个字来:“快......跑......”
“赵可姿,”温世昌越过他往车厢里望去,笑吟吟道,“你若是现在交出赵可月,兴许我还能网开一面饶你不死。”
赵可姿心惊胆战,冷汗早已将后背浸湿。听见赵江眠嘶哑的声音,她忍不住啜泣起来。
“姐姐,”赵可月勉强维持镇定,“别怕。”
闻言,赵可姿眼圈更加的红,不停地朝她道歉。
她原以为,自己能带赵可月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未曾想,她太过软弱,最后不仅没能护住赵可月,还连累了赵江眠。
赵可月捧她的脸,眉眼像是夏日傍晚夕阳余晖下起伏连绵的山脉,缱绻、遥远。
她朝赵可姿微笑道:“姐姐,别哭。”
[我不会让温世昌伤你半分。]
赵可姿哽咽着说不话来。见赵可月起身要走出马车,她急忙拉住赵可月的胳膊,哀求地摇头:“月儿,不要......”
窗外大雨倾盆,赵可月回头,浅浅地笑着拿开赵可姿的手:“姐姐,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你在保护我,这一次,就让我保护你吧。”
赵可姿扑身想抓住赵可月,但落了空,指尖堪堪擦过她的衣角。
黑雾缠上脖颈,赵可月被温世昌粗暴地拽到眼前。疾风从而耳畔呼啸而过,吹落悬在她眼眶的一滴清泪。
“月儿!”
赵可姿声嘶力竭,疯狂拍打着车厢四壁,手掌都变得通红。
但温世昌将赵可月拽出车厢的一瞬,设下了结界。她被困在车厢里,再怎么奋力挣扎也出不去。
沈万霄抱剑倚在车厢上,撩着眼皮看向温世昌。之前温世昌来找他时,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压根儿不似这般枯朽丑陋。
他吃了太多人,喝了太多血,才得以维持相貌,但身上却无妖魔气息。
“嘶,”温世昌贴近赵可月锁骨上的伤口,深深地吸气,赞叹道,“不愧是珞珈山的神。”
赵可月被他扼住喉咙,呼吸不畅,冰冷的雨珠砸在身上像是一场又一场前赴后继的自尽。她艰难地喘息着,挣扎着开口:“放了我姐姐和赵兄,我给你血。”
闻言,温世昌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呵呵笑了两声,骤然松开手。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摔倒在地的赵可月,不屑道:“你以为你不给,我就拿不到你的血了么?”
赵可月呛咳几声,摸着脖颈抬头看向温世昌时眼中多出几分嘲讽:“你大可以试一试,是死人的血多还是活人的多。”
“赵可月,”温世昌蹲下身,拨弄她耳边干枯焦黄如稻草的头发,轻轻地笑,“你在威胁我。”
雨越下越大,嘶吼着恨不能将此间吞没。
赵可月浑身湿透,饶是寒风刺得她牙齿打颤,她的眼神依旧无比坚毅:“放了他们。”
“行啊,”温世昌嘶一口气,斟酌道,“只要你跟我回去,我保证放了赵江眠和赵可姿。”
听见此话,赵可姿顿时哭喊起来,隔着车厢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闷:“不要!月儿,别跟他走!月儿!”
她的挽留混在雨声里,蒙在雷声中。本来应该是模糊不清的,但太过于竭斯底里,以至于绕在耳边无比清晰。
[姐姐,等我回来。]
“你说到做到。”赵可月盯着温世昌,大滴的雨水打红她的眼眶。
温世昌颔首应声:“说到做到。”
闻言,赵可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她转身朝着赵江眠一拜,脸上笑意悲凉:“赵兄,我不在的日子里,还请你替我照顾好姐姐。”
赵江眠眼珠子微动,雨水噼里啪啦争先恐后地落在他的睫毛上。
温世昌扬手招来黑雾,随后朝着赵可月颔首:“走吧。”
赵可月伸手去摸那团雾气,指尖触到刻骨的凉意潮湿。她抬脚走进雾里,整个人都往下倒去,坠入深渊。
“月儿!”
“月儿——”
“赵可月——”
随着黑雾涌动,耳边赵可姿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姐姐,别哭。]
松晏与她一道下坠,眼前青光乍现,那枚玉佩再次浮现在眼前:“灵玉!”
他想抓住灵玉,但碍于被困在赵可月体内,而沈万霄并未跟进黑雾之中,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玉佩从眼前掠过。
哪想这一掠,便是半月光阴。
渐渐入了冬,白玉城朔风阵阵,寒雪纷飞。今年的冬天较往年来得早些,便更加让人觉得寒冷,连路边冻死的野狗也比往年要多。
赵可月垂手站在窗前,呆望着窗外的飞雪出神。她脖颈上系着铁链,手脚也都被锁住,踏不出房门半步。
松晏不无悲哀地想,她又在回想以前,回想那些与赵可姿一起度过的岁月。
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赵可姿先是她的长姐,后是爱人。
怀香楼是青楼,楼里的姑娘卖身卖艺,都只为求一口热饭,赵可姿也不例外。
这么些年来,赵可姿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却耗尽心神将赵可月从这肮脏的淤泥里摘了出去。
每每老鸨让赵可月去接客时,赵可姿都会挡在赵可月身前,笑嘻嘻地将老鸨劝走,独自一人替她承受着。
可是赵可月并不乐意。
年纪小时,她以为赵可姿是故意抢自己的生意,毕竟楼里的阿姊们都喜欢调笑说她是个小娃娃,长这么大了还要姐姐养着。她气不过,几次三番傻乎乎地跑去和赵可姿理论。
每当这时,赵可姿便温柔地摸她的头,笑着说:“月儿不要听旁人胡说,你练好琴,便是在自己养自己了,我又不会弹琴,怎么会抢了你的生意?”
小赵可月拍开她的手,气鼓鼓道:“你胡说!阿妈说了,姑娘们都是要接客的,姐姐不让我去接客,就是抢了我的生意!”
当时赵可姿是什么反应,赵可月早已经忘记了,也许是恼怒,也许是无奈,她说不清。
直至后来,两人第一次同台演出,伺候薛家的人,她才如梦初醒。
那天她坐在纱幕之后,为台前的舞姬赵可姿奏乐。她原先还满心欢喜地以为,能得到权贵的赏识是三生有幸,直到看到有人拥上台子,肆意打乱赵可姿的舞步,乱哄哄的,红纱上人影一叠又一叠,而管事的捂住她的嘴将她拖出去,她才骤然醒悟。
她永远都记得那掩映的红纱里有一双绝望的眸子。
而那双眸子望向她时从来都是带着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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