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西域人这次倒没有二话不说就进攻,他们卑鄙起来,阵前绑了数百从边境绑去的老弱妇孺,捆在阵前要跟碎叶谈判。
离家数月的赫连夫人母女也在人质当中。
赫连桑乱了阵脚,裴渊也焦头烂额。
西域人狮子大张口,要的东西太多了,碎叶许不起,可是城外那些都是大梁的百姓,他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无辜百姓送死。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顾长安人在碎叶,要顾长安去谈判。
别说顾长安已经离开碎叶了,就算顾长安还在,裴渊怎么可能看他拖着那副病弱身体去跟蛮夷谈判?
顾长安如今,应当到了凉州中段了吧?
将军营帐里气氛压抑。
“若不然就打吧,我们未必会输。”有人提议。
立刻便有人反驳:“我们未必会输,可是他们拿着我们的百姓当肉盾,难不成我们杀敌要先杀自己人吗?”
赫连桑已经几天没休息好了,事关自己妻女,是个人都没办法冷静下来思考。
又有人道:“他们说谈判,要不先派人去探探他们的口风?”
“派谁去?红毛鬼说要顾相,咱们现在去哪找个顾相?”
那人嘟囔着:“反正他们又不知道顾相长什么样子……”
傅东夷看了裴渊一眼,裴渊这两天因为顾长安离开,本来就心情不佳,又恰好遇上了西域人卷土重来,这会儿坐在主位上神情疲惫。
“要不,我去吧。”傅东夷道。
七嘴八舌的吵嚷安静下来,裴渊看向傅东夷:“怎么能是你去呢?你现在无官无职,拿什么跟他们谈?要去也应该我去。”
傅东夷立刻拒绝:“你是主将,你要是出事了碎叶怎么办?”
又是这句话,裴渊叹气,要不是这句话,他早早就能带着顾长安远走高飞,这担子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真不知道顾长安这十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他守着一座城池都够烦了。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路上有没有生病?
裴渊扶着额头,疲惫道:“我要是出了事,你便先接手碎叶,上报长安,到时候陛下必会厚葬我……”
“厚葬,应该也还轮不到你。”一道声音忽然在帐外响起,声音不大,却惊的裴渊立刻回神。
裴渊的话被打断,营帐门口出现了一个去而复返的人。
顾长安苍白的病容出现在裴渊眼里。
“既然是要顾长安谈判,那就顾长安去好了。”他掀开帘子,慢慢走到了众人眼前,对着瞠目结舌的众人微微颔首。
“你怎么……”裴渊哑然,他怎么又回来了?他怎么总在自己手忙脚乱的时候出现?
顾长安走到裴渊面前,虚弱道:“我有点累,想坐坐。”裴渊立刻站起来让出位子,顾长安撑着桌子坐下去,缓缓抒了一口气。
“能与我仔细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吗?”他看向四周,众人面面相觑。
裴渊沉着脸:“是什么情况都跟你没关系,你现在应该在南下的路上。”
顾长安没理他,对着赫连桑开口:“赫连大人,敌军人数几何?他们谈和要多少东西?城外现在是什么情况?”
赫连桑怔然回神:“啊?我……”他看了裴渊一眼,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开口。
私心里,他当然希望顾长安能去谈和,顾长安去了,他妻女得救的希望就大了几分,可……顾长安为了大梁已经做了这么多,为碎叶也做了这么多,大梁和碎叶非但没能回馈他几分,反而害得他油尽灯枯,跟挚爱分离。
他眼里的煎熬裴渊和顾长安看得一清二楚。
顾长安因为畏寒穿的多,坐下有些臃肿,喘不过气,于是想解开狐裘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可是手被冻僵了,解了几次都没解开,裴渊冷着脸帮他解开狐裘,又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多谢。”顾长安说。
裴渊依旧没说话,冷哼了一声。
“赫连大人,城外的百姓等不得你犹豫了。”顾长安没管裴渊,直直朝着赫连桑问道。
顾长安及时将天人交战的赫连桑喊回现实,赫连桑依旧犹豫看着裴渊,裴渊心里的气越堵越大,他拿着水壶重重放在桌子上,语气不善:“你们都出去,我和顾大人单独说几句!”
一看就是要吵架了。
几位副将互相看了几眼,拱手退出去了,赫连桑欲言又止,还没开口劝慰二人,也被傅东夷拖出去了。
顾长安捧着热茶喝了两口,等着裴渊先开口。
“你回来做什么?”裴渊怒气冲冲问。
顾长安平静道:“来救人。”
“救谁?”裴渊恼极了:“你如今这副样子还能救谁?你自己都已经泥菩萨过江了,还能救谁?”
“裴渊,我来救我。”顾长安平静极了,他慢慢开口:“我从来都是在救自己,上次是,这次也是,不管是春日里那场千里跋涉,还是今日看见狼烟燃起回程,我都是来救我的。”
裴渊拧眉问:“你什么意思?”
“我这一生活在世上,总如浮萍一般,哪怕金玉堆里我也是个没有归宿的人,我是来寻归处的。”他一口一口慢慢啄着温热的茶水:“我没有深明大义,我只是要渡我自己。”
裴渊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顾长安说的太淡然。
“顾长安,我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跟你说,我宁肯你在该糊涂的时候糊涂一点,你何必……”
“不,我总在犯傻。”他终于肯跟裴渊彻底坦白了:“我其实总是在犯傻,人都是这样,聪明反被聪明误,我是明白地太晚了,我其实早该走出来的。”
裴渊盯着他,已经生不起来气了,只听顾长安继续说:“或许我犯了很多错,或许我这辈子总在犯错,可是,心悦一个人是没有错的,裴渊,我很心悦你。”
“顾长安,你以为这种时候我是想知道这个吗?你难道指望我听你一句心悦就将你拱手送到敌营?你也太狠了,我怎么可能?”
“要是可以,我也不愿意这样哄你。可,我除了是顾长安,是你的师长,除了心悦你,我还是大梁的丞相,虽然我总说我辞官了这天下便都跟我没关系了,可其实你有你的责任,我也有我的责任,今日即便我们没有儿女情长的牵绊,我也还是得回来的。”
顾长安叹着气,说出来的话叫裴渊哑口无言,他说:“裴渊啊,来寻你是渡我,救天下苍生也是渡我,你和大梁,都是我的责任。”
裴渊知道,顾长安出现在门口那个瞬间他就知道了,这个人就是这样,被奉地太久了,总把自己当作真正的神明。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偏偏要你去谈和吗?”他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知道啊。”茶水已经凉透了,顾长安珍惜地不愿意松手放下那盏茶,他缓缓开口:“所以才必须是我。”
“那你知道你还能活几日吗?你真有能撑到他们王庭的时候吗?”顾长安跟他们走了结局到底如何,他们二人心知肚明。
顾长安认真的看向裴渊,道:“我得试试,大梁的百姓是生灵,西域人也是生灵,若上苍垂怜,便是他们的幸运,若我命数不够,那至少,我护住了大梁的百姓。”
“所以……”他又觉得有点冷,裴渊发觉了,又给他添了一杯热茶,冰凉的手至今还没回温,他珍惜地握着那个重新温暖起来的茶杯:“所以,这条路,无论如何,我都得走。”
“你如今是在胁迫我答应吗?”
裴渊冷硬的语气里又出现了一点幼稚的裂隙,顾长安慢慢勾唇,温和道:“不是啊,我是……舍不得我的秋生,我还等着来年天气好了,若是到时候我能回来,你便在城门口等我,带着我去鸿雁山。”
“骗子!”裴渊咬牙切齿:“你一贯只会哄骗我,我是这么好骗吗?”
“我的秋生长大了,不好骗了。”顾长安抬手,裴渊臭着脸低头给他摸,顾长安叹着气,自欺欺人着:“不是骗你,这次是真话,你等等我,好不好?等到天气好一些,我们就挑个好日子成婚好不好?你总说我要对你负责,到时候,我便娶了你,再托人送信告诉扬州的叔父,将你写进我家族谱,好不好?”他将一个好到不现实的将来描述出来,不知道是在给谁希望。
“顾长安,没用,我不可能让你去送死的,不可能!”裴渊咬牙切齿红着眼,握着顾长安冰凉的手,对顾长安那些话充耳不闻般。
“好了,不要闹了,去……准备东西吧。”顾长安真的很累了,连说话也费劲起来。
裴渊扯着顾长安清瘦手掌,放在嘴边,在他手腕上反复啃咬,似乎是要泄愤:“你就是吃准了我!你真的太狠了!顾长安!”
裴渊咬的太用力了,顾长安有点疼,但他没抽回来,反而摸着裴渊长出了胡茬的侧脸,怜惜道:“要是有来日……”
“你从前也是这么骗我的,你说要跟我好好过,转眼就把我关在门外两三月!”裴渊几乎哽咽起来——顾长安就是吃准了他拒绝不了他!顾长安这人!
顾长安从善如流认了错:“我的错,等年成好起来,我就给大将军赎罪,好不好?”
碎叶西域彼此冲突了这么多年,他们要什么,裴渊和顾长安心知肚明。
虽说是和谈,但恐怕对方压根没想放顾长安回来,顾长安知道他们的困境,也没打算跟他们耍心眼——绕开战争和宿仇,百姓总是无辜的。
碎叶给足了他们诚意,只将顾长安和物资押送到了西域人营外五里便退回了碎叶。
当天下午,数百人质安然无恙回到了碎叶,敌军也安安静静退走,这场声势浩大的逼城就这么轻而易举结束了。
除了一个匆匆出现又匆匆离开的人,碎叶城似乎没有别的丁点改变。
但也不一样了。
那晚,碎叶放了数百盏孔明灯,灯上祈愿都在求一人平安。
得偿所愿扣下顾长安,西域人立刻拔营回程——马上就要下大雪了,他们唯恐迟则生变,得带着顾长安抓紧时间赶路。
尽管夏天还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可是天灾和部落生死面前,他们选择放下血仇求助碎叶和顾长安,尽管手段卑鄙。
好在顾长安是个聪明人,很配合,谈和没费多少口舌,西域人也对他礼待有加,并没让他受什么罪。
此刻他坐在主将的马车上,四周都是沙漠,天也阴沉沉,唯有东面天空上,稀疏升起几盏孔明灯。
“今天是中原的节日吗?”车上另一个人便是这次集结西域各部的首领,他看着碎叶方向的灯,疑惑问顾长安。
顾长安看着那边的灯火,冷寂的心忽然开始有裂隙。
他今天走这一步,并不觉得自己该被谁爱戴,也没想过要被感恩戴德,他来时想着他只要再见裴渊一面,只要用完自己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就好了。
他习惯了没有自我地奉献,他仅有的自我都用在了和裴渊重逢这一件事上,这次也是因为裴渊,因此,他不觉得自己该被称颂。
这些灯不是写在白纸黑字上的赞颂,也不是听了几句他怎么高尚便人云亦云的恭维,那是有人真切希望他平安。
他望着东方昏暗天幕下的启明灯火,忽然潸然泪下。这么朴素殷切的期盼。
想起裴渊表情冷硬送他出城的样子,一眼都不看他,却寸步不离跟着他直到交界线,顾长安哽咽着:“那是……等我回家的人。”
这片土地给他的爱戴和包容,让他终于从窒息中得救,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顾相,他在这里找到了真正的归宿。不仅是裴渊,还有这片淳朴的乡土。
裴渊送到最后不顾众人眼光重重抱了他一下。他那时觉得很难堪,尽管为了让裴渊同意他完完整整告了一次白,可当着众人的亲密,他没做好准备,也怕给裴渊招致闲言碎语。
——他还是怕在众人眼里看到异样的打量。
碎叶城里,裴渊正拿着一盏大红色的孔明灯,在上面写了顾长安三个字,小心翼翼让那盏灯飞了起来。
那样喜庆的颜色,轻而易举被顾长安看见,他在一片普通的孔明灯里看到了那盏红色的灯,红地像是久别重逢那日,他睁眼第一眼,天幕垂下的霞光。
“先生刚离家就开始想家了吗?不对,我听说先生是江南人,江南鱼米之乡,应该很富庶吧?你们中原人的诗里也总写江南,还有长安,江南很好吧?”那人话里带着羡艳。
“江南很好,但我不是江南人,我是碎叶人。”顾长安道。
“哦?”那人回头看着碎叶,也捕捉到了那一盏不同寻常的灯,称赞:“先生很受爱戴。”
顾长安摇了摇头,没说话。
有人在长安等着碎叶的消息,顾长安孤身一人深入敌营的消息传回长安时,信使按照顾长安的叮嘱,入长安时扎了白布条,直接报了丧。
他想,有些羁绊太乱了,若不死不休,就随他的心愿吧,这样,至少大家都能安生。
况且这也不算欺君了,他只不过提早给这场闹剧画了结局。
或许最后,只有裴渊会永远睡在自己给他造的梦里。
但也无妨。
这样道别,裴渊至少还能有一点期盼。
虽然等待无望,但他也能靠着这一点微渺的期待,长久地等下去。
等到来年花开,还有下一年花开,等到他不愿意等了,或许便能另结良缘,或者不再等了,百年之后再来与自己清算。
反正他欠了裴渊很多,也不止骗了他这一次。
车队走了半月,靠进龟兹时,顾长安快撑不住了,他将自己编撰的农经一一交代给身边那人。
他说:“若是顾某不幸身死,你们想要的东西大约都能在这书上找到,到时候,能否将我的尸骨带回去埋在鸿雁山?不要告诉任何人,就将我火化,找个能看见碎叶的高处葬下去。”
那人点头答应了,顾长安于是安详合起双眼。
他想,再次睁眼时,或许就能看见城墙上盯着西面等自己回去的人了吧?他还傻傻等着自己,殊不知,自己就在他身后看他。
等他日出到日暮,等了一天没等到,然后失望回头。
那时候,他们或许能对视。
他看不见自己,但他远眺长安,也能跟自己目光短暂相接一瞬。
那样就很好了,那样也好。
碎叶城的日子一天一天过着,裴渊照常巡城练兵,晚上就住在顾长安的房间里。
快过年的时候,赵承钰的圣旨到了,封他镇北王,封邑凉肃二州。
顾长安身死,赵承钰给裴渊加官进爵。
他杀人诛心的本事炉火纯青。
裴渊拿着那道旨意无声冷笑,想立刻打马杀回长安,砍了这个祸害。
他想不通忠君爱国这四个字,前两个字放在如今有什么必要?
若不是不愿看天下动荡,顾长安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他真想立刻起兵。
随圣旨一起送来的还有一匣子信。
全是这些年,顾长安写了但是没能送到的信。
“见字如晤,秋生走到哪里了?塞外多风沙,秋生可有照顾好自己……”
“秋生展信佳,一别几月,夜里难免,时常想起你在的时候,老师很后悔说了重话……”
“端午安康,秋生近来可好……”
“生辰快乐,分别快一年了,转眼又到了立秋……”
“展信安,仲秋快乐……”
“上元安康,长安天很冷,碎叶城天气如何……”
赵承钰似乎只剩下往人心口扎刀子这一项乐趣了,原本裴渊很不屑他那些幼稚手段,可赵承钰这一刀,直直扎中了裴渊最耿耿于怀的那五年。
晚到了五年但岁岁都有,一节不落的问候,忽然间都到了裴渊手里。
——他们原本该繁花似锦的五年。
圣旨被丢到一旁,裴渊抱着那一盒子信件,终于失声痛哭。
顾长安说他坦诚,可是他还不够坦诚,他要是再大胆一些,再早一点告诉顾长安他喜欢他,他们是不是就不用多走这么多路了?可惜人总是在事情发生了才想那些如果。
要是真有如果,他当年必定要先杀了赵承钰。
在这一点上,他们师兄弟倒是空前默契,赵承钰也想,早知有今日,当年就应该先弄死裴渊,便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
不过他想死太过便宜裴渊,于是得知顾长安死了,立刻给裴渊封邑两州,封他镇北王,要他守着边塞那片伤心地,恶毒如斯。
裴渊跟传旨的人回话:“你便回去,告诉赵承钰,他千万要春秋鼎盛,万万岁地活下去!他要是少活一天,都是对不起老师被他逼死!你便告诉他,他终于该满意了,老师走的很决绝,他该满意了!”
他当众直呼天子姓名,斥责天子不讲孝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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