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破碎……那几个词放在一起听着就不太舒服,好像蒙着死亡的黑雾一样,而且把这些东西跟方言结合在一起,不好。
桑奕明第一次说了自己的建议:“别拍了。”
方言:“为什么?”
桑奕明:“听着不吉利。”
方言:“可是我已经答应了舒承。”
方言确实答应了,就在舒承送他回来的路上,舒承又跟他说了一些自己的想法。
腐败的树不会重新复活充满生机,破碎的陶瓷不会复原毫无瑕疵,氧化弯曲的金属可能会永远埋在烂泥里,他之所以想要用拟人化的手法来拍,并不是只要让人看见那些衰败跟死亡。
正相反,他要用人物来体现消亡中的重生,也只有人才可以表现出来,他想拍人身上的韧劲跟力量,能够涅槃重生的力量。
这番话说服了方言,方言犹豫了一会儿,下车之前还是答应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从正在消亡的状态里走出来,对方言有着莫名的吸引力。
桑奕明听方言说已经答应了,也没再说别的,手指不经意地在礼品袋上扫过。
“他送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还没拆开看。”被窝里太舒服,方言揪着被子动了动身体,打着哈欠说,“你帮我拆开看看吧。”
方言说话的同时,桑奕明已经从礼品袋里拿出了里面的长方形礼物盒,快速打开。
“是只品牌钢笔,”桑奕明捏着钢笔看了半天,又说,“挺漂亮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你去年买的那支古董钢笔好看。”
方言幽幽睁开眼,转了个身背对着桑奕明,他已经没那么困了,但眼皮还是半合着。
“奕明哥,那支古董钢笔是你送我的,每次你都是让陈助准备礼物,连送过我什么都不知道。”
方言视线虽然是软的,仍然带着很多的执着,现在那些执着都含在那个称呼里了。
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叫过桑奕明了,自己叫完,自己倒先受不了了,鼻子一酸,快速闭上眼……
奕明哥,奕明哥,奕明哥。
十来岁的方言天天追着桑奕明屁股后边喊,他追着喊了一段时间,也能感觉到桑奕明烦他。
他来姥姥家那年,桑奕明已经上大学了,只有节假日跟寒假才会回大院儿陪着爷爷,所以方言能见到他的时间并不多,能见一面不容易。
桑奕明喜欢独处,平时也是独来独往,朋友也不多。
方言总觉得他很孤单,所以哪怕桑奕明烦他,他还是会没皮没脸地贴上去,经常是热脸蛋儿贴个冷屁股。
他不管那么多,烦就烦吧。
哪怕桑奕明去上学,不在他身边,方言也会把奕明哥挂在嘴边,一天到晚没完没了。
栖南那时候总斜着眼啧他,用巴掌拍方言后脑勺儿:“到底谁是你哥,天天把桑奕明挂嘴边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俩是亲的。”
“你是我亲哥,”方言咧着嘴笑,“他是我奕明哥。”
“那我俩谁好啊?”栖南抱着胳膊逗他。
“你们俩不一样。”方言说。
“我们怎么就不一样了?你跟我说说。”
方言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他心里知道反正是不一样的,如果真要说一个,那就是见到桑奕明的时候,他的胸口总跳。
还有一点方言不好意思说出口,自打他在桑奕明手机上看到那条学弟赤裸裸的邀约短信之后,他晚上总做梦梦到桑奕明跟别人在一起。
醒了方言就是一身冷汗,胸口那里还是狂跳,不止跳,还闷闷的,被石头压得透不过气来止不住的难过。
栖南最后问了一个古老的选择题:“如果我跟桑奕明同时掉水里了,你先救谁?”
“哥你是游泳队,”方言瞅着他,“哪用得着我救啊?”
所问非所答,那就不是栖南想要的答案,气得他又在方言脑门儿上弹了脑瓜崩,找出相机去叫朝岸宁起床,说要去拍一些冬天清晨野外的风景,又甩下一句:“找你的奕明哥去吧,是我不配。”
方言知道,栖南不会真生气,就是逗他玩儿,他转头真的去找桑奕明了。
姥姥已经做好早饭了,喊他们先吃饭他们也没听见。
这个寒假桑奕明回来得晚,昨天小年才回来。
一进腊月,方言就一天天撕着挂历等着桑奕明,只要放学回家,就用姥姥手机给桑奕明打电话,桑奕明如果不接,他就发信息。
问他冷不冷,问他学校什么时候放假,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还说想跟他玩儿。
桑奕明电话不怎么接,信息倒是会回,都很简洁:不冷,已经放假了,不确定什么时候回去,不想跟你玩儿。
因为那条“不想跟你玩儿”,方言郁闷了好几天,连着好几天没给桑奕明发信息,但那点儿郁闷的情绪没过一周就自己消化完了,继续给桑奕明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桑奕明说买了小年那天的火车票,方言是在小年前一天放的寒假,小年那天早早就起床去了火车站,等了5个多小时。
哪怕春运期间人多,哪怕桑奕明把自己捂得很严实,哪怕他穿着人群里最低调的黑色羽绒服,方言还是一眼就从乌泱泱的人群里认出了桑奕明,在接站的人群里踮脚高举着手,不停喊桑奕明。
“奕明哥,奕明哥……”
桑奕明没想到方言会来火车站接他,站在出站口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方言仰着下巴凑上来。
方言这两年已经吃回了小时候白白的模样,虽然不再干干瘦瘦,但也没再胖过,少年抽条快,吃的都往高处长,身高已经快到他下巴了,就这么仰着头,刚冒头的春笋一样的脸上还带着一节一节最新鲜的少年气,少年的脸在正午的阳光里,蒙了层金色的雾边。
方言要去接桑奕明手里的包,桑奕明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说了声“不用”。
方言又想去拎他手里的行李箱,桑奕明也说不用。
方言讪讪地收回手,在鼻头上摸了摸,又把手揣进兜里,问桑奕明累不累,桑奕明说不累。
“不累你怎么还有黑眼圈儿?”
“……你话真多。”
两个人一问一答,很快打上车回了大院儿,桑奕明今天回来,桑爷爷特意请了一天假,做了饭等着桑奕明,看方言跟着桑奕明一起进的屋,又去添了一双碗筷。
方言吃的不多说的多,一直叨叨,说他学校里的事,说他期末考试成绩不怎么好,问桑奕明能不能帮他补课。
桑奕明头也没抬:“你哥不是在家吗?”
这话就是不愿意给他补课,方言识趣地不再问,继续说学校里的数学老师,那个老师以前教过桑奕明,特严肃,方言还被罚站过。
桑奕明忍无可忍:“安静一会儿,吃饭。”
方言“哦”了一声,不再说话,闷头吃饭。
晚上天没黑,方言就被桑奕明赶回了家,说他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他需要好好休息。
过了一夜,天才刚亮,方言早饭都没吃又跑过来敲桑奕明家的门。
桑奕明已经醒了,听到方言在外面敲门不想给他开,扯着被子蒙到头顶,叹了口气闭上眼。
最后是桑爷爷给方言开的门:“小言这么早就过来了。”
“桑爷爷早,”方言大步迈过门槛儿,径直走到桑奕明卧室门外,继续敲门,“奕明哥,你起床了吗?”
桑爷爷看了他一眼,知道桑奕明这是不愿意给他开门,让方言在客厅里坐着等会儿。
剧组要到后天才收工,桑爷爷这几天晚上还得住在那边,又回卧室收拾了几件衣服,走之前好心想提醒下方言,桑奕明的门不好敲开,可能一整天都不会出来,让他早点儿回家。
但他张了一半的嘴,看见方言老老实实坐在凳子上,两个眼珠子都定在桑奕明卧室门上,嘴角还挂着笑,最后没说出口,任由他等着,小孩儿等急了自然就回家了。
桑奕明十点多才从卧室出来,他中午跟高中同学约了吃饭,洗漱完背着包就要出门。
方言等了一晚上外加一上午,才看见几分钟就要走,跟着桑奕明一起出了门。
“你去哪儿啊奕明哥?”
桑奕明走得太快,方言在后边追,小跑了几步还没追上,突然冲上去直接拉住了桑奕明的手,握住了桑奕明垂在身侧的三根手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
桑奕明被他一牵,也不往前走了,感觉到贴着他手心柔软细嫩的触感,手指像是过了电,立刻甩开方言:“你要干什么?”
“我跟不上你,你慢点走。”
“我有事儿,你别跟着我。”
“我今天没事儿,我跟你一起。”
“我跟同学吃饭,你跟着我干什么?”
方言还想说,桑奕明接到电话,同学家里突然有事,中午不能去吃饭了,又跟他改约了时间。
电话方言也听见了,笑嘻嘻说:“现在能一起了吗?”
中午两个人一起在新开的烤肉店吃饭,方言说他请客,桑奕明不会让小孩儿掏钱,吃过饭还是他结账。
下午方言也一直在桑奕明家里,姥姥来叫了两次,方言开玩笑说晚上就住桑奕明家,不回去了。
桑奕明当他是空气,方言就在桑奕明卧室里待着。
这一天方言过得太得意,忘了桑奕明的脾气跟忌讳,在桑奕明卧室里转了几圈儿,累了就直接坐在他床沿上,晃了晃腿,又走到桑奕明书桌边,随手翻了翻他倒扣在桌子上的笔记本。
里面写的东西方言看不懂,可能是课堂笔记之类的,他又往后翻了翻。
桑奕明一直在客厅找东西,没留意方言,等他一回卧室就看到方言在翻他笔记本,虽然里面没什么秘密跟隐私,但他非常讨厌别人动他东西,尤其是在他没允许的情况下。
“谁让你乱翻我东西的?”桑奕明一下抽走方言手里的笔记本,大力合上甩到书架上,“砰”地一声,又拽着方言胳膊把他拎起来。
桑奕明一转头,发现床也被人坐过,有个屁股的凹陷,他脸更黑了。
方言道歉,还是被桑奕明撵了出去,外面天黑了,方言在他家待了一整天,也该回家睡觉了。
方言没走,一直在门外道歉,说我下次不敢了,他一直没听到桑奕明的应声,就在桑奕明卧室外的屋檐底下等着,冻着。
姥姥姥爷以为方言晚上真的睡在桑奕明家,没出来看他,桑奕明以为方言敲不开门自然会走,后来是戴着耳机睡着的。
桑奕明平时睡觉很少半夜醒,那天晚上半夜突然惊醒,一摘掉耳机就听到自己卧室窗外不停跺脚的声音,还有打哆嗦的声音。
他想到方言竟然还在外面,脑子都快炸了,外套也没穿,打开门薅着方言的胳膊,把他拽进屋里的暖气片旁边。
方言站不稳,踉跄了两下,一屁股坐在暖气片旁边的板凳上。
他嘴唇都冻紫了,缩着脖子手心贴上暖气片,身体还在哆嗦。
“你是傻子吗?大半夜在外面站着干什么?”桑奕明快气疯了,“谁让你在外面的?我不是让你回家吗?你能别烦我吗?”
方言冻坏了,又被桑奕明这么一凶,心里的委屈劲儿一上来,眼眶一下就红了,赶紧低下头,不敢看桑奕明,手心手背来回倒着贴着暖气片,慢慢调整自己乱糟糟的呼吸。
“我怕你还生我气,”方言吸了吸鼻子,“道歉就要有诚意才行。”
桑奕明也意识到自己话重了,他跟个小孩儿计较什么呢?叹了口气。
“我如果半夜没醒,你就准备在外面冻一晚上吗?”
方言也听出桑奕明放软了语气,小声说:“冻不死人。”
桑奕明更生气了:“待会儿暖和过来就回家睡觉。”
方言鼻子里“嗯”了一声,鼻头还是酸的。
他也是有自尊心的,向来都是个敏感的人,如果是别人这么跟他说,他早就走了,以后也不必来往。
但是桑奕明不一样,可能是从他在那个大雪天去火车站接他开始的,他的大衣太暖和,他的胳膊上因为他,永远留了一道永远去不掉的疤。
所以桑奕明不一样,不管桑奕明说多冷的话,方言都可以自己消化干净。
方言手暖和了,但身体里还没有,搓了搓手指,眨了眨酸涩的眼,喃喃一句:“怎么对你,我就成了个死心眼儿呢?”
“你在嘀咕什么?”桑奕明没听清。
“没什么。”
方言耷拉着脑袋,仰头就是窗外的黑夜,又因为屋子里太亮,所以方言的眼睛里,外面的黑也不过只有玻璃窗框出来的几个正方形那么大小。
桑奕明伸出三个手指,给方言立规矩:“以后……不许坐我的床,不许乱动我的东西,还有……不许牵我的手。”
方言啊了一声,桑奕明问他:“不行?”
方言赶紧说:“行。”
不坐他的床,不乱动他东西,手也不能牵了吗?
方言还记得中午短暂的那一握,桑奕明高,手指也长,跟他冷冰冰的性格不一样,虽然外面零下十几度,但是他的手心一直都是暖的,也很有力量感。
碰到桑奕明手的那一刻,方言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刚从腐叶中爬出来的甲壳虫,第一次嗅到了鲜嫩草叶的清凛味道,只是他还没嗅够呢,就被甩开了。
从甲壳虫,方言又想起了那个给桑奕明发短信的学弟,那是方言第一次从桑奕明的手指,联想到性。
十七八岁的男孩儿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学校的生理课,同桌藏在数学练习册里的裸体杂志,胆子大的同学还私藏了不少小片儿,私下里三五成堆开着玩笑讨论生理问题,还有同学邀请方言一起看小片儿。
方言拒绝,也不跟他们一起讨论。
从杂志上的裸体,又闪回到桑奕明的手指。
握着桑奕明手指的感觉方言已经体会过了,那抚摸呢?甚至更多的碰触……
想着想着就歪了,方言立刻打住拐了弯儿的思绪,摸了摸发热的脸,又偷偷瞄了一眼桑奕明的手。
桑奕明坐在床边,看起来还在气。
床单已经换了新的,桑奕明两个手心撑着纯蓝色的床沿,手指骨节曲着,能看到手背上绷着的筋,手腕外侧的骨头微微凸起。
修长,有力,温暖的,带着绿色青草味的所有想象。
方言想,桑奕明的手,如果以后都不能再握,真的是太可惜了。
后半夜开始下雪,呼呼的北风贴着窗户玻璃吹。
这一晚桑奕明睡得不踏实,心里虽然清楚方言已经回家睡觉去了,但他总感觉方言还在窗外冷风里吹着,总要仔细听听才行,睡一会儿醒一次,醒一次就听一听。
好不容易外面的天蒙蒙亮了,桑奕明也彻底醒了,又认真听了一会儿,确定他家门外甚至院子里都没有人。
桑奕明又躺了一会儿,天大亮后他看了看手表,这几年只要他放假回大院儿,方言只要在家,必定天天早上来敲门找他玩儿。
都说三岁一代沟,他们差了四岁,不知道为什么方言总是黏着他不放。
今天没来敲门,他想,可能是昨晚他的话说重了,伤到了小孩儿的自尊心,所以就不来找他玩儿了吧。
不来也好,清净了。
因为桑奕明的手指,方言做了一宿梦,睡得很沉,八点多了还没醒,姥姥姥爷给他在锅里温着早饭就一起去公园遛弯儿去了。
方言一醒就脱了裤子冲进浴室,洗完澡又开始洗裤子,脸上一直浮着不正常的红晕,不敢去回忆昨晚的梦。
他意识到自己是喜欢桑奕明的,不是兄弟之间的喜欢跟依赖,同时他也知道,他这是纯纯的单相思暗恋,更不敢说出口,桑奕明只当他是个邻居弟弟。
桑爷爷中午带回来两框橘子,是剧组发的,橘子太多,他分成了三份,另外两份他让桑奕明送给邻居。
桑奕明先给朝岸宁家送过去一份,又拎着一兜子去了方言姥姥家,大门开着条缝,他自己推门进去了。
浴室门开着,方言正在里面洗内裤,冷不丁听到脚步声,一抬头就看到桑奕明站在沙发旁边往他这边望。
梦里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方言吓了一跳,他心虚,昨晚做了一些有的没的的梦,虽然梦里的场景很模糊,也并非真的在梦里发生了什么。
他们被困在一个巨大的不会破碎的彩色泡沫里,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耳边是风吹麦浪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
方言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就是桑奕明,梦里那些虚幻的像水一样的触碰,还有燎着他心脏的温度,都来自桑奕明的手指。
明明客厅里的桑奕明什么都看不见,方言还是捂住了内裤,红着脸低下头,用脚尖勾着浴室门边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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