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没错。
树人颅说的那位丧葬老人还活着,要是他和棺材还留在墓地,肯定会被他抓个正着。
为了保险,他还画了一道符,让他和棺材隐匿气息,尽可能躲过这波提灯搜查。佝偻身影逐渐远去,他不由得放松下来。
手上却缠绕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纸娃娃围着他手上的符纸飞来飞去,垂涎欲滴。他笑了笑,“你又来了。”
江月鹿抽出一张揉捏成团,喂给了她,可是这纸娃娃吃到一半便觉得味道不对,不如第一次可口,哇哇叫着吐掉了。
江月鹿心道,还挑食,惯着的。
他问:“你的主人呢?”
纸娃娃下意识想指一个方向,却好似受到黑暗中一双死气沉沉双目的威胁,哆嗦了下,不敢吭声了。
江月鹿看了出来,“唉呀,原来他狠心丢下你,不要你,自己一个人潇洒去了,什么?今天晚上还要彻夜不归?”
“她放屁!”
树林里一声暴躁大叫。江月鹿噗嗤笑出了声。
后知后觉他是在钓自己现身,“……”
夏翼从林子里走了出来,满脸煞气,恨恨地瞪着江月鹿,“我真讨厌你!”
江月鹿:“我知道。你的讨厌就是喜欢。”
夏翼眉毛直跳,“妄自猜测,胡言乱语。”
江月鹿:“那我猜得准吗?”
夏翼:“完全不准。”
江月鹿:“我知道,你的不准就是准。我说对啦。”
又被他绕了回去,夏翼心烦意乱,干脆不再吭声,总好过让他继续笑话。江月鹿见好就收,托住纸娃娃,回到了棺材旁边。
夏翼早就想问了,“你挖棺材做什么。”
“来找人,我怀疑小……啊,你也不记得小春了。”江月鹿瞥了眼他脖子上的颈圈,那还是他带上去的。
将小春失踪的事说了一遍,夏翼听后,哼了一声,“吞食我的记忆,很好很好。”
江月鹿怎么看他都不是很好。
他忽然想到,“……早知道就看你的日石圈了。”
能悄无声息走出今夜阁管楼的人,除了夏翼再无旁人。但很快,江月鹿又想到,即使他们晚上能见面,也得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碰头,说来说去,还是要来墓地一趟。
“我猜日石圈除了限制月力,还有其他效果。等下开棺验尸,说不定也能从遗存的骨灰上找出些线索。”
夏翼点头。
见他突然抬脚,江月鹿一愣,“你要做什么?”
“开棺啊。”
江月鹿哑口无言,“你这一脚……恐怕会惊扰亡魂吧。”
夏翼哼道:“鬼都亡魂万千,我总不见得要一一照顾他们的心情。”说完之后,又想不起具体可以证明的例子,沉闷之下,还是江月鹿接过了任务,“我来吧。”
他心里默念几声抱歉,慢慢抬开棺盖。
没有腐气扑来,有股淡淡的木头香味。想到是火化后的骨灰存放其中,就能理解。血肉早被烧毁,里面应该只剩下一点骨头残渣。
棺盖落在地上。
白月照出人形。
人的轮廓似乎还在棺木里停留着,因为白色的日石圈就摆放在脖子的位置。但是棺木里没有骨灰,也无残渣。
人的存在,像被吞食得干干净净。
只有那条圆环,在月下静静闪耀。
棺材里是空的。
还有些如衣物证件之类的物品,大都泛黄残旧,女孩当年带的日光圈倒是不惹尘埃,还和夏翼脖子上带的一般崭新。
但是没有尸骨。骨灰、骨渣一概没有。
作为存放尸骨的棺材,唯独少了人骨,这实在很怪。而且一想到这具棺木现如今是空的,就不由得联想到小春,她在女高这座“棺木”中凭空不见,她的作业,她的衣物,她的寝室,也被抹清扫空。
眼前的人骨不也算是凭空消失了吗?来到女高之后,他都快对消失有PTSD了。
“是我运气太差挖错了吗?”江月鹿自言自语着走回墓地,碑石上刻着女孩的名字,还有她死去的年月日,不管怎么看,这都是一座有主之坟,但坟中的主人却消失了。
望着旁边一溜的坟头,他心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具是搞错,十具棺材总能说明点什么,将剩下的坟全刨开看看。
想法很好,实施起来却很吃力。
挖到第二个坑,江月鹿已经满头大汗,他不会借鬼使力,唯一的法器只能用来辨鬼,用的都是自己真金白银的力气。这具身材是很火辣风情,但根本干不了粗活,想到最起码还有六个坑等着自己,江月鹿就有些绝望。
将汗湿的刘海捋到了脑后,他摩拳擦掌,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另一边。夏翼坐在树上望风。
江月鹿定下开棺计划之后,还没等他开口说要我帮你吗,就转过头来,微笑着给了他一个任务:“也不知道丧葬老人会不会过来,拜托你帮我在周围看一下?”
望风嘛。简单得很。
只要坐着就行了。
刚才江月鹿终于停了下来,他的手指微微一僵,还以为他是要向自己求助,可还没等他端出架势来,江月鹿又埋头继续了。
心不在焉地拨转着纸娃娃的脑袋,夏翼心想,难道我在他心里,是个连铁铲都拿不动的废物吗?
要是江月鹿能听到他的心声,一定会呜呼喊起冤枉。
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你的我的谁的他的,分得再清楚不过,附加题是他的任务,开棺这个繁琐费力的过程自然也要他来负责。不过,要认为他是宁死都不占便宜的那种好心人,那也错了。
一方面是他评估衡量一番,认为望风才是最需要着重注意的,毕竟挖不动了可以叫停,但他要是被丧葬人举报了,那这回考试铁定血亏。另一方面……照顾年纪小的人,是他打小就有的习惯。夏翼再强大,面貌年龄都和他的弟弟相仿,压榨他干粗活重活,会让他很有负罪感。
不过,他不来就山,山却来就(杠)他了。
正要将第三口棺材拖出来,一只手却扶住棺木,拦下了自己。江月鹿疑惑:“你过来干什么?”
夏翼没好气,“望风很无聊,你自己去。”
天底下竟然会有人放着清闲的事不做,来抢这吃苦受累的活。江月鹿真是开了眼了,试探道:“那我真去了?”
夏翼用后脑勺回答:赶紧去,别烦我。
“算了算了,我还是来帮你吧。”
夏翼哼了声,“你那挖法,等到死人从地里活了都没个完。还是看我的罢。”他似乎有心展示,红眸冷动,青色飞溅之火从脚下铺开。
阴间鬼火,和墓地格外相配,青火很快游走进荒芜的草丛,赶出了各路野鬼,它们呼天抢地地将棺材拖了出来。
前一秒还在呼呼大睡的野鬼们双手合掌,双目含泪:“老天爷,您是听到了我的心声吗?我才做梦梦到了鬼都,您就让鬼都的青火降临到这里……”
它们怒不可遏,“我们这小破地方有了您真是福泽深厚——以后肯定能死不少人啊!”
江月鹿:那倒是不必了吧!
“看啊,我的儿,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青火,我们家要是能出一只青鬼那可真是祖坟里冒青烟啦……”
鬼爷爷大力拍着孙子的肩,孙子满眼写着崇拜,似乎在看见夏翼之后就有了他的鬼生目标——“等我长大成鬼,一定要成为您这样的强者。”
江月鹿:“……”这是什么阴间世界。
夏翼没见过这么多鬼,从前在鬼都百鬼不敢近身,也只有这些不清楚他底细的孤魂野鬼会亲近他。被吵得烦了,摆手连说三个滚字,鬼爷爷拉着还想走关系认个哥的孙子赶紧土遁,周围再次清静下来,墓地中间多出了几十口棺材,远远超出了他之前的预算。
江月鹿笑着说:“还是你厉害,几秒钟做了我一晚上都做不到的事。”
夏翼心想那是自然,被夸以后,气也顺了,脸上也有了笑,和江月鹿贴近了点,一起去查看棺材。这群孤魂野鬼非常贴心,把棺盖也帮忙开了,里面的景象一览无余,江月鹿一连查看十具。
“没有。”
“这里也没有。”
“还是没有。”
江月鹿转过身,“全是空的。”
夏翼:“……噢。”
他有些心不在焉,暗瞟江月鹿好几次。
大概刚才干活的时候出了不少汗,江月鹿把外套脱了,只留下紧贴身材的白色衬衫。袖子挽起露出的手臂修长白皙,却又带着力道。他不自觉想起江月鹿一开始的自白,说女子只是他的虚假身份,他的真身是个男人。
不同于手脚腰腹这些一眼就能看出性别的地方,手臂能让他猜测江月鹿的原身是什么样——他原本的手臂应该也是这样吧。修长白皙,却又有力。
模糊想起了一些片段,是他……江月鹿……后面还有一幅悬挂起来的女子画像……
“你想什么呢?”夏翼听江月鹿喊了他好几次,猛然回神,“没什么……”
江月鹿一心一意扑在附加题上,专心致志地搞着事业,一点也没发现身边人的旖旎心思。
“每口棺材都一个样,衣服证件全在,日石圈也在。”江月鹿心道,看来是老天让他来看日石圈,其他线索一个也不舍得给,于是观察起棺材底部的白色圈环。说是白色,但其实更接近水泥白,带着一点暗灰色。
“嗯?”他疑惑凑近,伸手摸了摸,“这个质地……”
夏翼:“怎么?”
江月鹿迟疑:“很像……骨头。”
“你记不记得……树人颅说过上一个因月力失控死去的女孩,她的朋友来过一次丧葬场,目睹死去的伙伴被吊入焚烧的铁盒,过后却看不见骨灰和骨头渣。”
夏翼嗯了声,“记得。”
江月鹿想得入神,“后来……她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无知无觉地念叨里面有东西……东西,什么东西?她后面又接着看窗外,说她来找我们了。”
夏翼:“然后窗外就浮起了一个被掏空的头颅。”
“如果不是头盖骨呢?”
江月鹿与他对视,快速说出自己的想法,“有一种东西,也很像被掏空的头盖骨。薄薄一圈,灰白色的……”他的视线落在了夏翼的脖间。
如果圆环飘荡在空中,会不会很像一个浮空、掏空的人头呢?
“那个女孩看到的,应该是死去伙伴的日石圈。”
也许是丧葬场出了什么差错,总之那条日石圈没有安安分分躺在墓地里,而是跑到了主人从前住过的寝室。
“我们如今看到的,也是死去女孩们所带的日石圈。”他望着铺在月光之下的棺木,觉得它们正在无声诉说着一个故事,“日石圈,人的骨头,也带有活性,可以遏制月力……啊,一团乱麻。”
扶住额头,瞥向空空的棺材,“她们会不会没死?”
“死去,烧毁,埋葬,都是假象。”
“她们的消失和小春有着共同之处……对了,她们也是消失不见的少女。”江月鹿想起了附加考题。
夏翼却提起另一件事,“我昨天晚上去月河西南地,没有找到他们说的不枯之泉,也没有他们说的神石。”
黄色的大地,白色的圣洁,雪林深处的不枯之泉里,有着集大地圣洁于一身的神石,我们用它制成了项圈,给每一个学生带上……胖夫人当时是这么对他说的。
江月鹿知道,如果那里什么都没有,夏翼也不会挑现在特意说出来。他一定在那看见了别的东西。
“那里有一个……”夏翼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怎么去形容,“一个活着的墓地。”
小春无声流着眼泪。
她待在这个封闭又寒冷的洞穴已经有一整天了,双手被人捆住,双眼被人蒙住,连嘴巴也被塞了棉团,她现在就像个被献祭了的羔羊,除了等死,什么都不能做。
祝铃和梨花……
她们会记得自己吗?
应该已经忘了吧,就像她们忘记了麦冬,也会很快忘记自己。想到麦冬,她的心平静了下来,她那有着冬日名字的友人一直能给她安定的力量。
为了寻找麦冬遭受惩罚,被关到这里来献祭……她也完全不后悔。
平静下来后,她开始在地上摸索,很快就摸到了墙壁的位置,看来这是个很小的房间,将耳朵贴在墙上,她听到了风声,心中开始计算打破墙壁的可能性。
“嗯?这面墙……”
半张脸都贴在上面,她猛然察觉出墙的质地有些奇怪,不是砖石,像是粗糙的砂纸,表面凹凸不平,凑近一闻,还有些草木和鲜血的气味……
鲜血……
她迅速转身,疯狂在地上爬了起来,“啊啊啊!”
有怪物抓住了她的小腿——她绝望地想。冰凉的、粘稠的怪物!它在一个封闭狭窄的小屋里藏匿了多久呢,为什么她没找到它?!难道在她茫然摸索的时候,怪物一直在用奸诈、嘲笑的眼神在高处看着吗!
唇边溢出泣音,“救我……来人……救救我……”
上天就像听到了她的求助,墙外传来了一声悦耳动听的天籁,“小春?是你吗?”
她又惊又喜,“鹿月老师——是鹿月老师吗?!快救救我,怪物,这里有一只怪物!!!”
“我看到了,这个怪物很让人头疼啊……”
奇怪,怪物不是在她脚边吗?这个房间又是封闭的,她也没有摸到窗户之类的东西……鹿月老师是怎么看到的呢?难道是她够不到的天花板?是了,鹿月老师一定飞在天上,看见了被怪物抓住的她!
“老师……快帮——呃啊!”
怪物似乎被聒噪的声音激怒了,忽然将她卷向空中,小春只感觉身体腾空而起,气流从面颊两侧穿过,也带走了蒙住她双眼的布带,睁开眼后,她终于看见了那只困住她的怪物。
那也是困住她的“密室”。
密室,怪物,是一体的。它们是同一个东西。
被卷在高空停滞住的少女,呆愣地望着这棵瘦长的高树,它的腹中刚好能塞下一个自己,粗糙墙壁是它的树皮,卷住小腿的是灵活的藤条,草木和鲜血的混杂来源于它树身上洒满的骨头和血浆。
她曾经在画报上看见过一种叫做植物园的游玩地,里面的每一棵树都会挂上介绍的导示牌。抓住自己的这棵树下,也有一块“牌子”,要凑近去看,才会发现那是一块墓碑。
这棵有着墓碑的树。它有一个熟悉的名字。
从出生时就伴随着她,父母这么喊她,老师这么喊她,祝铃和梨花她们——所有人都会喊她这个名字。
这棵树,它叫做:小春。
“小春?”
祝铃的手指滑过日记本上的文字,从这个名字上感受到一丝陌生和一丝熟悉。她转头,“梨花,你记得她吗?”
梨花摇了摇头。
祝铃有些失望,靠在墙上抱住了膝盖,“还以为拿到日记以后能发现些什么呢,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有。”
今天的课她上得漫不经心,回到寝室后找出了过去一年的日记。她有每天写日记的习惯。
鹿月老师提到的小春……会是她的朋友吗?如果她们曾经认识,又为何全无痕迹……这些答案,她应该能从日记里得到。
放在膝盖上的牛皮笔记簿有着明显磨损和使用过的痕迹,祝铃盯着看了半晌,忽然笃定道:“这不是我的日记。”
梨花惊讶道:“不是吗?”
“绝对不是。”祝铃将笔记簿拎起来,看着垂下的白色纸张,明亮的眼眸不放过任何可疑线索。
“我每天都在翻看记录的东西……有人要是动过,我一定可以发现。梨花,人不可能凭空消失,我的日记也不会凭空换皮,我相信一定有人做了些什么。”
她将手覆盖在牛皮外壳上,微弱的月力波动从掌心传递而来,她的眼睛更亮了,“月力!那就好办了……我也能控制。”她可是最优秀的女高学生……当然,是在夏翼来此之前。
一阵白光之后,铃声逐渐微弱下来,地上的笔记簿虽然和先前没什么两样,但祝铃就是知道,这才是她的日记。经此一遭,她更能确定里面记录了至关重要的内容,说不定看到以后,就能想起小春是谁。
同时,她又想到,有人费心思改变了她的记忆和日记,为的就是不让她回想起来,对方试图隐瞒的,肯定是很让人忌惮的秘密。所以对方一定还有别的准备,比如说……在有人尝试将日记还原的时候,发出预警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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