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者互相制衡了许久,久到风澈扶着姜临的手也抖得不能再抖,“尘念”和“何夕”榨干了其中蕴藏的灵韵,软软地瘫在他的肩头。
最终,时间界也碎了。
漫天的金色碎片飘散而下,时间法则重新开始运转,雷劫降落,纵然它已经削弱到一丈宽,然而对于风澈这种压根不会靠肉身之力抵抗雷劫的人,几乎是灭顶的灾厄。
他闭上眼,过去的记忆如影随形,肉身湮灭灵魂碎裂的痛苦,或许要再经历一次了。每每想起这些,他总觉得全身每一寸都在颤抖痉挛。
雷劫近在咫尺。
风澈看了一眼怀里尚且昏迷的姜临,心底一横。
他还剩下肉身和灵魂。
倘若他将二者相加,剩余的灵韵或许可以保住姜临的命。
风澈颤颤巍巍地支起身子,双手交握,弯下腰,低下头,稳稳地挡在姜临的上方。
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成了姜临的最后一道屏障。
就当他准备硬抗近在咫尺的雷霆时,半跪在地的姜临忽然睁眼,扯住风澈的腰身。风澈现在见风就倒,更别提姜临拼了命拽的这一下,直接让他躺到了地上。
后脑勺磕得生疼,眼前天旋地转,风澈聚焦了半天,才看清姜临现在的样子。
他整张脸的血口都在渗血,眼白几乎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猩红的血,也不知是何处的血管爆开了,顺着脸颊淌下来,像是一条血色的河。
“吧嗒吧嗒——”滴在了风澈脸上。
世界的色彩开始消退,只剩下苍冷的白和滚烫的红,最后一刻,风澈眼里只剩下了姜临的脸。
姜临两片全是裂口和血迹的唇瓣一张一合,风澈看清了,他说的是:
“风澈,我爱你。”
那道雷霆降下的瞬间,站在半空之中的季知秋终于忍不住,将手指抬起,刚想用一道咒法挡在上方,就见姜临睁眼了。
看着风澈眼中盘旋的泪光,他手指动了动,猛地将手中的咒法抹除。
动作幅度过大,他断裂的手臂晃了晃,季知秋瞥了一眼,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
他眼不见心为静,懒得去管那俩人到底死没死,从天际一步跨到晏星河面前。
晏星河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如何?”
季知秋挑了挑眉,指着沐浴在雷霆之中的二人,扯了扯半边唇角:“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晏星河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自然可歌可泣,是一段旷世的情缘了。”
季知秋眉心一跳,将他的脖颈掐住:“你再说一遍。”
晏星河冷笑:“你是遇不到毕生所爱,就要去拆散他人吗?说什么来烨城寻仇,不过是坑害他人的无耻之徒罢了!”
“你错了,”季知秋松开手,像是失去了兴味,沉声道:“有人爱我,他只是不记得我了。痴情的是我,薄情的是他才对。”
晏星河捂着脖颈大口喘息,还想说几句讥讽回去,季知秋抬指勾出他护在怀里的储物袋,揪出了那位说书先生。
晏星河惊叫出声,就见对方已经捏碎了说书先生的神魂。
下一瞬间,他甩开手上的死尸和储物袋,朝着风澈他们走去。
似乎打算放过别人了。
晏星河储物袋攥到怀里,眼眶发红,死死地盯着季知秋的动作。
雷劫散尽,季知秋站在抱在一起的两人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姜临,踢了一脚,把他从风澈身边扒拉开。
风澈的呼吸很浅,意识很沉,似乎堕入了什么恐怖的梦境,眼角还在流着泪。
季知秋蹲下身,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看了许久,直到他听到风澈的喃喃自语:“姜临……不要死……”
他一把甩开手,忍着怒意,深呼吸了几次,扬起手,空间之中瞬间撕扯开一道黑色的口子,将风澈带入其中。犹豫了一会儿,赶在口子合上之前,也把姜临踢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季知秋兴致缺缺,懒洋洋地抻了个懒腰:“那我就看看,你以为的深情不负,在一生顺遂和困难缠身之中,他会选什么?”
他看着指尖发呆,低低地笑:“别等到他把你彻底忘了,到时候再哭着来求我……”
【作者有话说】
放心,姜临死不了。
第118章 万子归宗
即使最后的雷霆没有由风澈直接承受,然而先前的余波也几乎将他神魂打散,意识消散前,他就已经料到自己要跌进他人的记忆之中了。
风澈睁开眼。
眼前一片漆黑,似乎这人还没有适应过来,双眼持续处于失焦状态。
四周湿漉漉的感觉让他有些不舒服,血腥味和腐臭味浸透了鼻尖,风澈下意识地想要蹭蹭鼻子。
他心念刚动,这人的手也动了。
“哗啦——哗啦——”
手腕上沉重的拉扯感传过来,风澈怔了怔,忽然意识到,他好像被硕大的链子捆住了双手。
他眨了眨眼,眼角的血污粘连着睫毛,这让他感受到这个动作的巨大阻力,费力地眨动了一下,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缕薄薄的光亮。
这似乎是某间监牢的底部。穹顶上可能有缺口,几缕微光透了进来。
风澈看了一眼没能看清缺口在哪,身体的主人也努力地眯眼,随着身躯扭动,渐渐传来钻心的疼痛来。
有铁链贯穿了他的琵琶骨,甚至脖颈处也扣着沉重的咒枷。
风澈和身体的主人难得动作一致,老老实实放弃了抬头,开始看向地面。
身边的黏腻水渍混杂着鲜血,几道刻符印在地表之上,风澈盯着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是一道咒法,但他看不懂这咒法是干嘛的。
他正困惑,却听见自己嘴唇微动,一缕极其轻微却又让他毛骨悚然的话传进了他的耳朵。
“清心。”
记忆之中,他只在诛杀姬水月的时候听过“清心”二字。而这道咒法,被风行舟称为是人族灾难的起点。
至于清心咒的创始者,是一个叫做姬子诺的人。
不是说清心咒早被裁院禁用了么?为何会出现在监牢之中……难不成是禁用之前发生的事情
上方传来法术炸开的声音,风澈被转移了注意力,艰难地随着身体的主人抬头。
一道法术炸开盛大的烟花,化作一缕缕灵力,飘向半空,再四散向远方。
这是……裁院的一种独特的判罪方式。
裁院自古以来,遇到不能轻易审判之人,就会启用这个办法:
将此人功过记述在传讯法术之中,分成无数份,传遍天下。无论是修士还是凡人,都会参与判决。若觉得无罪,这缕灵力会化作白子,若觉得有罪,这缕灵力则会化作黑子。
最后黑子白子尽数归来,投掷到判决之人面前统计。
白多黑少,则生;黑多白少,则死。
风澈听见这人胸膛的心跳声,“咚咚咚”地似乎紧张得不行。
风澈想起上次这人说过“拿人心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干了什么,怎么进了裁院?
然而,这人只在记忆之中存在,不能回答他的疑问。风澈把满腹的疑惑憋在心里,只是扬起头,慢慢地等着。
归来的灵力束交缠融合,互相缠绕起舞,在漆黑的天幕上点缀,如同流星坠落。灿灿烈烈的光芒由远及近,滚烫的弧光朝着他的方向划来,瞳孔之中,那道光束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深邃漆黑。
最后归到面前之时,风澈看清了,那是一片纯黑的海。
成千上万的黑子归宗,将他左边这一片空旷的地面填的满满当当。
他一时不知道此人究竟犯了什么罪,既然裁院难以抉择,为何世人却会无一例外觉得他有罪?
胸腔之中奔腾跳跃的心脏突然空落了一拍,它在下一刻开始迸发出冷意,冰凉彻骨的血液流淌到四肢,灌入脑海。
他感觉脑子空旷混沌了许久,这人的思绪纷乱冗杂,一张张他不曾见过的面孔开始飞速略过,风澈看花了眼,也没记住几张。
为了看刚才的景象,身体的主人将头扬起来,这会儿身上的疼痛席卷而来,慢慢滑坐到了地上。
钻心的痛感让他承受不住,视野开始模糊,风澈本以为马上就要退出记忆,然而地上清浅的绿色咒法发出了一道光亮。
他原本半合的眼皮猛地睁开。
周身的疼痛似乎更加清晰了,风澈跟着这人疼得头皮发麻,每次眼前漆黑的时候,清心咒就反复迸发出光芒阻止他陷入昏迷。
他终于明白清心咒在监牢的用处了。使人在极刑之下保持清醒,目的是反复折磨神魂。
纵然风澈不知这人究竟犯了什么错,但是过往的一切记忆里,这人善良到让人觉得如同圣人,又怎会犯此大错,十恶不赦到这种地步呢?
而且罪无可恕到世人审判有罪……是裁院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风澈心底愤愤不平许久,然而左侧的黑子还在疯狂坠落,它们越来越多,堆起的小山很快就支撑不住,坍塌下来,有几颗滚圆的黑子弹跳几次滚到了他的面前。
他瞥了一眼,却再难移开视线。
他此刻才知道,世人审判并非是匿名的,每一颗投掷的黑子之上,都写了名字。
可能是过往裁院都不曾遇到这种黑子爆满的情况,也可能是他们根本没觉得这个受到判决的人可以活着出去,这才光明正大地任由他/她看见黑子上的一切。
谁在恨你,谁在怨你,谁希望你去死。
身体的主人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距离他最近的黑子。
刻痕铁斧刀削,本该字字锋锐,却莫名透出一股优柔寡断的气息。
“楚……”
他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叹息,低低地念了后面两个字:“曾云。”
风澈回想起伊烨死之前告诉过他的话来:他叫楚曾云,他害死了一个无辜之人……
一旦想起来这些,不知是不是这人的记忆作祟,他又慢慢回想起,曾经他是在哪里听过楚曾云这个名字的。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记忆的主人用那一手宛如神迹的咒法,救了一个差点葬身凶兽巨口的人,而这个人,就叫楚曾云。
楚曾云曾经崇拜和狂热的眼神尤在眼前,然而在此时此刻,他还是选择了有罪。
记忆的主人因为判决死亡,但其实他没有罪,楚曾云才会满怀愧疚之情,到了烨城隐姓埋名,改名伊烨企图赎罪。后来他被困在封印之中与戾气共生,什么都忘了还要去酒楼说书,讲那个生死人肉白骨的故事,也是为了赎罪……
然而,即使对方做到这种地步,被亲手救助过的人背叛,就算是风澈自己,也依旧会崩溃,选择不原谅。
风澈感觉自己慢慢将目光挪开了,他回到自己原来呆着的地方,瑟缩在角落,怔怔地盯着地上的清心咒刻痕。
黑子太多,已经将一侧的穹顶开口彻底堵住,只剩下一缕微弱的光照进来。
他感受到了灭顶的绝望。
他突然很想很想醒过来,这样的情绪实在让人难以招架,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可记忆还在继续。
白子那边有一缕微弱的灵力束坠落下来。
风澈有所察觉,而身体比他反应得更快,向前挪去。
一颗莹白如玉的白子坠落在地表,如同在心里的死海之中激起了千层的海浪。
他探了探头,许是看不清白子之上写了什么名字,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地上。
他的手腕够不到面前的血迹,就用膝盖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描画。
膝盖的凸起慢慢写出古朴的字,身后的铁链拽着他生疼,风澈强忍着都觉得难以承受,可身体的主人却像是来了力气,咒法画完也没歇一次。
灵韵点亮了咒法,一缕清风将远处的白子颤颤巍巍地托送到他的面前。
“姬水月。”
风澈心底一抽,而身体的主人也在看清这三个字时猛然后退,仓促狼狈地避开,却又在白子即将坠落在地的刹那,操纵灵力将它轻轻放在地上。
“妹妹……”
或许是记忆的主人情绪投入太过强烈的缘故,风澈发觉自己开始无法抑制地想起一个女孩的身影。
他看见女孩刚出生时瘦瘦小小的身躯,明明像是一片羽毛,抱在怀里却可以温暖整个胸膛;他看见相依为命的过去,每每家族比斗后不开心,女孩想方设法地挤自己胖乎乎的脸蛋,做鬼脸逗人;他想起姬家冷漠至极的环境里,只有女孩扬起天真童稚的小脸,甜甜地喊:“哥哥,我永远爱你!”
风澈几乎忘了他与姬水月刻骨铭心的仇恨,这人的过去像是滔滔江水,一波接一波地盖过他自身的记忆,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人。
那些温馨的,圆满的,柔软的……一桩桩一件件在飞逝,最后定格在他离去的那一天。
他说,他信世人。
那些一意孤行的坚持,不辨黑白,不过是一场过于理想化的梦。
他拿人心去赌,拿善良去赌,拿他自己的付出去赌。他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到头来他还是只有妹妹。
那颗白字坠落下来的时候,他竟然还在期盼着有人信他。
世人明鉴,天理自有昭昭……实在可笑。
孤注一掷的赌徒,赌到最后不过是满盘皆输。
只是,他善良天真的妹妹,没有他的保护,在姬家那个深潭,又该如何活下来
纷纷扰扰的心声最后以痛彻心扉的懊悔结束,风澈回过神来,开始仔细思索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终于明白过来,这段记忆的归属者,就是姬水月的哥哥——姬子诺。
他自小听了许多关于姬家的事迹,因为姬家自古处事张扬跋扈,对姬家人本就充满偏见。
父亲当初告诉他,为了人族的宿命所以改了姬子诺的命。一直以来,面对父亲的愧疚悔恨,他无法共情。就连姬水月临死之前为姬子诺申辩,他也想的是:既然是姬家的,能有什么优良品德,世人又有什么愧对的地方?裁院判决的肯定没有错的。
当他从世人的角度,怀着需要人族延续下去的念想出发,他不会在乎姬子诺本身到底有没有错。
所有人都替姬子诺做好了选择。牺牲少数人,成全多数人,每个人都知道这样的道理,可牺牲的是自己时,才会愤恨为什么是自己。
但他亲眼看见过往种种,他才意识到,或许姬水月发疯不是没有道理的,甚至自己忍不住为姬子诺鸣不平。
凡事都有利有弊,姬子诺的清心咒固然可以到最后引发戾气,但本质上是为了阻止走火入魔发生,还是帮助了人族上千年,姬子诺的初心没有错。
修改人族宿命,最开始的症结本就不在姬子诺这个人,而是在于如何阻止戾气爆发。
只可惜当初父亲不懂,他也不懂,到最后改命改得一团糟,直到今日也仍然在弥补。
或许这段记忆,是姬子诺的灵魂碎片融入了自己的神魂之中,才会导致自己想起的,但这是一个让他想通如何解决人族灭亡的契机。
他应该在日后寻找到解决戾气的办法。
至于姬水月那里,他说不上来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
她虽然做了很多坏事,到最后极端疯魔歇斯底里,但说到底,姬子诺的事情还是亏欠了她。可无论是风家,姜家,楚家,夏家,都为当年裁院的判决付出了代价。
两不相欠了。
只要姬水月不再企图继续灭世,他就与她井水不犯河水。或许她早该忘记这些,安安稳稳地进入轮回路,余下的东西,他来背负就好了。
拨乱反正,回归正轨,姬子诺的事情他来鸣冤平反,至少还这个善良的可怜人一个正义。
风澈想通了一切,整个记忆也开始震荡起来,世界崩塌,失重感传来,他身后一空,马上就要跌出回忆。
最后的场景里,他仿佛看见有一个少年站在他的面前,那少年一抬头,风澈看清了他的脸。
是姬之遒年少时候的模样。
对方小时候的样子他认不出来,即使后来长大了点,面容一团模糊,气质也大相径庭,可他还是觉得熟悉。
原来他早就认识,这就说得通了。
与姬之遒共事一百年,平日里只见他沉默寡言,也沉稳干练,却不曾想当年姬子诺还活着的时候,姬之遒竟然是那样的嘴硬心软。
此时,对方还只是单薄瘦削的少年,可他站在那里却十分骇人,比后来的姬之遒看上去气势还要强上几分。
风澈不知道他是怎么突破层层封印的,更不知道他怎么进入裁院地牢的,总之姬之遒刚一现身,就恶狠狠地骂道:“你看我和你说什么了?快点,我带你离开!”
失去意识前,风澈听见了自己低低的叹息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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