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香是南疆才有的熏香,说是熏香,实则一打开尽是臭味,若正常人嗅了,势必要头晕脑胀,给昏迷的人使上,则会立刻醒来。
黑衣人从腰封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小瓷瓶,“大人,请屏息。”
三人一同屏息,娇娇则紧紧闭嘴,黑衣人将瓷瓶盖子拧下,臭味瞬间蔓延至山间,地上昏厥的人猛地坐起身来,身子往旁边一歪,弓起后背拼命干呕。
花酌枝脸上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一手抻起袖子捂住鼻尖,一手朝黑衣人挥了挥,示意他盖上盖子。
臭味消散,干呕声渐渐停下,那人赤红双眼,死死盯住花酌枝,嘴里骂道:“妖物!”
花酌枝歪了歪脑袋,“为何这么说?”
“呸!能以寿命向天借运!老而不死,应月获生,驱使妖蛇,你不是妖物是什么!”
花酌枝一言不发,他突然想起,萧见琛也曾说过他是妖。
“流云教十年前就该覆灭!大燕本该应运而亡!你枉顾天意帮他们借运,就不怕遭反噬而死吗!”
“你说的不对。”花酌枝突然起身,把那人吓得往后窜了两窜,他掰了根小树枝,拿在手里甩来甩去,“你说的不对,流云教乃沧桑正道,本不该覆灭,大燕百年,不收一税不苛一民,本不该亡,反倒是你们……”
他将树枝缓缓抬起,抵在那人心口处,将话补充完整,“反倒是你们,坏事做尽,自有天收。”
那人看向胸前细弱的树枝,嗤笑一声,“一根小木棍,你就是拿这个对付我的?你们的蛊虫呢?怎么不拿出来叫我开开眼?”
花酌枝粲然一笑,手中微微用力,带着木刺的顶端就这么透过衣裳没入皮肉。
“唔——”
那人疼得弓起身子,正要抬手,又被黑衣人一左一右将手掌踩在泥中,娇娇也上前帮忙,尾巴尖死死压在那人喉咙上。
花酌枝松手,将小木棍往脚下一戳,用苗疆话吩咐道:“先别杀,将他送去镇上六和客栈,交给齐向云,他知道怎么做。”
“是!”
待人走了,花酌枝先是在原地发了会儿呆,而后踮起脚尖摸了摸大蟒的脑袋,怜爱道:“我们娇娇才不是妖蛇呢。”
大蟒低下头颅,一个劲儿往花酌枝怀里钻,尝到主人身上有属于另一个人的浓重气味时,她好奇地歪着脑袋,“嘶嘶”两声。
“是萧见琛。”提起萧见琛,花酌枝咧嘴笑起来,一下一下摸着大蟒身子,“这叫交合,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山林某处,萧见琛从树后缓缓扒头,只露一只眼睛在外,看清花酌枝身前竟是一只黑色大蟒时,他忙不迭躲起来,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枝枝怎么会跟那老头子的大蟒在一处?
不对!他该反过来问,那老头子的大蟒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他们已经暴露了?还是说,从他们出南疆以来,那大蟒就一直跟着?
可明知已经被追上,枝枝为何不逃?又为何不同他说?
不远处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萧见琛再次探头,只见花酌枝倒退着跑动几步,冲大蟒挥了挥手,“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大蟒听话地离开,花酌枝也蹦蹦跳跳往山下去。
见状,萧见琛喉间发出一声呜咽,他将嘴捂得更紧,缓缓跌坐在地,耸着肩膀无声痛哭。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
那老头子的大蟒,怎会与枝枝这样亲密,还会听从枝枝的命令。
可、可那译事官王文才明明说过的,这蟒只听大祭司的话,除了大祭司,谁都驱使不动。
一个猜想在萧见琛心中逐渐成型,又被他立刻否定。
不可能。
他的枝枝跟大祭司怎么可能是一个人?
他们天差地别,一个是那天上云,另一个就是那地里泥,一个娇嫩如花,另一个枯瘦如柴,他的枝枝,绝对不会是大祭司。
这大蟒……这大蟒也不是南疆那只,只不过颜色一样外貌相同罢了,他的枝枝能令万物醉倒,区区一条小蛇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一定是这样。
安慰好自己,萧见琛抹抹眼泪,深一脚浅一脚下了山。
花酌枝正要出门找人,迎面碰上萧见琛,他松了一口气,一头扎进后者怀里,“琛哥哥,你去哪了?吓死我了。”
萧见琛身子僵直,脑袋不自然地别去一边,他深呼吸几下,将鼻尖酸涩强压下去,缓缓抬手,虚抱住花酌枝。
“我……我醒来,见你不在,便去找你。”
花酌枝倏地抬眼,盯着萧见琛的下巴看了会儿。
“琛哥哥去哪找我了?”
萧见琛喉结上下滑动两下,哽咽着撒了个谎:“我以为你去李二哥家,于是便去村里找了找,夜里大家都在睡,我见不到人。”
那就好。
花酌枝松了口气,为自己离开找了个说辞,“是夜里墙又倒了,我出去查看,但没发现什么,便回来了。”
回来后才发现萧见琛不在,那瞌睡虫正在蛊盒里睡得正香,他心中一慌,连忙去找,萧见琛也刚好进门。
幸好没叫他瞧见什么。
萧见琛看向他的墙,心里早已麻木。
这墙不砌也罢,跟墙比起来,更重要的是花酌枝同那只大蟒的关系。
他望着花酌枝,偏偏心中总会想起这件事,他不愿欺骗自己,可凡事都要讲究证据,他没有证据,所以他暂且相信。
“琛哥哥……”察觉出萧见琛情绪不对,花酌枝将人抱得更紧,小心询问:“你怎么了?”
萧见琛嘴往下一撇,紧紧回抱住花酌枝,眼泪说来就来,“枝枝~你不要走~我好害怕~”
也千万不要是大祭司,那样他会吓死的。
知道萧见琛脆弱,花酌枝熟门熟路安慰道:“怎么会呢?我最爱琛哥哥了,我不会走的,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等我们老了,也要在一处。”
萧见琛只听见个“老”字,他没忍住,“啊”地一声哭出来。
花酌枝赶紧带人进屋,手忙脚乱安慰着,直到萧见琛哭累了才歇下。
翌日,花酌枝起了个大早,萧见琛昨夜哭累了还在睡,他便一个人将圆木抬上马车,顺便去花姐家把板车还了。
狗娃子光溜溜坐在炕上,见花酌枝来了,裹着被子扭过身去。
花姐笑着把衣裳丢床上,一脸神秘将花酌枝拉去屋外,“枝儿啊,昨夜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花酌枝装傻:“什么动静?我睡得熟,什么都没听见。”
花姐不信:“那么大声,就在你家那边,这你都没听见?”
花酌枝摇摇头。
“一个男的大吵大闹,把我男人吵醒了,我俩正要去瞧瞧,铡草刀都带上了,结果又没声了。”
花酌枝抿起嘴角,解释的话都有些苍白,“我家南墙又倒了,我跟我男人起来看了一眼,或许是那会儿的动静。”
“这样……”花姐突然松了口气,“那没事了,只要不是山匪就好,我们这村里太平了几十年,可禁受不住匪患。”
花酌枝挤出一个笑,“不会的,周边镇子都太平得很,我们这里也不会有事。”
花姐笑道:“就是就是,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
花酌枝回来时,萧见琛已经把饭烧好,正蹲在院子里看地上的南墙。
“琛哥哥。”他走过去蹲在萧见琛身边,“你看什么呢?”
萧见琛手一指,“脚印。”
花酌枝顺着手指看去,泥巴上一个深深的脚印,是昨天那人踹墙时留下来的。
两人一起看了会儿,花酌枝给出猜测:“我方才问花姐,她说村里有娃娃喜欢夜里跑出来玩,或许就是他们爬墙时留下的,前几回墙倒了,应该也是他们做的。”
萧见琛什么都没说,默默收回手指。
那明显是成年男子的脚印,他是脆弱,又不是傻了,花酌枝就这么光明正大骗人么?
可他却不敢多问一句,他怕得很。
“琛哥哥,吃饭吧,待会儿还要进城。”
萧见琛磨磨蹭蹭起身,跟在花酌枝身后进了柴房。
离小泮村最近的镇子叫西陇,镇子上只有一家做浴桶的,花酌枝将马车赶进后院,又拉着萧见琛去选样式。
“……打个浴桶可不是简单活计,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师傅在前头领路,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花酌枝,“两位公子不像是西陇人,可是从外地来的?”
花酌枝笑笑,“的确不是,我们从大燕来,到此探亲的。”
有外人在,萧见琛像是害羞,他始终躲在花酌枝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只在师傅拿出样式册子时,伸手指了指一处,小声道:“枝枝~要这个~”
花酌枝低头一瞧,萧见琛指的,是册子上唯一一个能容两人一起沐浴的浴桶,桶身上还刻有四个大字:鸳鸯戏水。
他也相当中意这个,于是拍板决定,“那就这个吧,如果可以,便赶一赶工期,越早越好。”
他已经等不及要跟萧见琛鸳鸯戏水了。
见他们选了这样一个浴桶,师傅看过来的眼神略带诧异。
花酌枝并不在乎,他摸出一颗银子,算作工钱,而后带着萧见琛离开,朝六和客栈去。
“枝枝~我们去哪?”见他们走的不是来时路,萧见琛出声问道。
花酌枝不回,到客栈门口才告诉萧见琛:“我们去见一见齐大哥。”
他原以为萧见琛会哭天喊地不叫他进,却没想到后者竟主动答应下来。
虽觉得奇怪,但花酌枝并没多想,两人方迈入客栈大门,便察觉到几道藏在暗处的目光,一一朝他们瞥来。
萧见琛有些害怕,往花酌枝身边依偎去,“枝枝~”
花酌枝安慰:“琛哥哥莫怕,是齐大哥的人。”
话音刚落,便有人上前,抱拳一礼,“二位,我们主子在楼上等待多时,请。”
“多谢。”花酌枝点头致谢,带萧见琛上了二楼,被引入齐向云落脚的房间。
“小萧!”
被叮嘱过不能叫小花和大花,齐向云一时不知该怎么喊花酌枝,于是只喊了萧见琛,“可算是来了!快坐快坐!”
桌上摆了好酒好菜,花酌枝扫了一眼,都是他爱吃的菜色,他心中一热,不再客气,拉着萧见琛坐下来。
酒过三巡,花酌枝搁下杯子,两腮红彤彤地,双眼水润明亮,又直勾勾盯着萧见琛看,显然是醉了。
萧见琛喝的不多,他假装埋头吃菜,实则耳朵一直竖着,听齐向云讲话。
“……昨夜抓到那人,我连夜拷问,终于问出些东西。”齐向云将花酌枝的酒拿走,给他换了杯茶,“他们不知你在哪,便派人去寻,每个镇子一波人,他今日没能回去,同行之人必定知道他是出事了,要不了多久,那些人就会找过来,你们要早做打算……莫要殃及小泮村。”
提及小泮村,花酌枝突然想起今早花姐同他说的。
谁不想过太平日子呢?村里太平了几十年,是万万禁受不住匪患的。
花姐引他进村,李二哥也帮了他们许多,村里人虽爱凑热闹,实则没什么坏心眼,他的确不能将祸水引去村中。
齐向云又劝道:“我已派人去村中蹲守,你们两个今日不如就宿在这里,若他们找来,也好应对。”
花酌枝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他慢悠悠低下头去,双手不碰茶盏,就这么咬着杯沿一仰头,将茶喝尽。
见状,齐向云笑着摇摇头,“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
听到“孩子气”三个字,萧见琛突然朝花酌枝望去。
是了,他的枝枝从来都是这样孩子气的一个人,才不是那个佝偻着身子,死气沉沉,半截身子入土的大祭司。
“琛哥哥……”喝完茶,花酌枝抱着萧见琛的胳膊晃了晃,“我们今日就宿在这里好不好?”
萧见琛盯着花酌枝看了很久。
面色红润,朝气蓬勃,天真乖顺,是他的枝枝没错。
“琛哥哥?好不好?”花酌枝又追问一句。
萧见琛收回目光,翘着兰花指拾起酒杯,“好。”
两人就宿在六和客栈,齐向云的隔壁。
萧见琛洗漱回来时,花酌枝正盯着床帐发呆,他凑过去,从花酌枝的角度往上看,平平无奇,没什么特殊的。
“枝枝~你在看什么?”
花酌枝嘟起嘴巴,像是不满,方才喝下的酒气上来,连眉骨上方都是红的,“琛哥哥,我们的络子呢?”
络子?络子在家中挂着呢。
花酌枝还在那头要着,“络子呢?琛哥哥,快把络子挂上去。”
不然待会儿没东西可晃了。
萧见琛左右看看,别说络子,屋里连条绳子都没有,他心里也是一阵委屈,“没、没有络子。”
“不……”花酌枝频频摇头,“不行,不能没有络子。”
萧见琛没法,只好起身出去找络子,找了半天,也只找到一个店家用来放驱蚊药草的荷包,挂到床帐上勉强能用,于是萧见琛便将荷包带了回来。
甫一进门,便见脚下丢着几件衣裳,萧见琛在门口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手忙脚乱将门落了锁,揣着荷包走到床前,将床帐掀了条缝,往里看去。
春色泄了满床,花酌枝早早去了上衣,面朝床内蜷起身子,后背的醉眠花愈发妖艳。
听到声音,花酌枝慢吞吞翻过身,瞥见萧见琛时,他抬起双手,缓缓张大,嘴唇一动:“琛哥哥,亲。”
萧见琛向来有求必应,他脱了鞋袜上床去,先将那荷包挂在床帐上方,又俯身去亲花酌枝。
四片唇即将相接时,花酌枝一歪头,躲开萧见琛的吻,躲开了,又黏糊糊求着:“琛哥哥,亲。”
萧见琛无法,只得问了句,“亲哪里?”
花酌枝语意不清嘟囔了一句,圆润好看的指腹在裸露的胸膛上搓了搓。
萧见琛眼睛都急红了,他狠狠吞咽一口,耐着性子问道:“枝枝~可是要亲这里?”
花酌枝慢悠悠点头,还没等“是”说出口,萧见琛已经扑了上来,一把捞起他的后背,将人按在自己脸上又咬又亲。
床帐内响起令人脸红心跳的声音,花酌枝胸膛高高抬起,脑袋低垂着,他难耐地挺了挺腰,费力支起头颅,抱着萧见琛毛茸茸的脑袋亲了一口,像是叫亲得舒服了后,给萧见琛的奖励。
喘息声越来越快,就在两人即将滚入春宵时,屋顶突然响起“咔哒”一声。
花酌枝倏地睁眼看向上方,眼中清明一片,哪还有醉意。
他不动声色摸去一边的包袱,从里面掏出一个蛊盒打开,黑色小虫先是爬出来看了眼情况,又默默缩回去。
花酌枝眸子一沉,指尖在蛊盒边缘敲打两下。
小虫无法,只得憋憋屈屈爬出来,跳到萧见琛后颈上。
花酌枝在心中数了三个数后,将已经睡着的萧见琛推去床内,然后捡起床边的衣裳穿好。
要走时,他想起什么,回头警告道:“这次不要随便乱跑了。”
小虫不敢再跑,颤抖着长须藏在萧见琛耳廓中,生怕那只脏兮兮臭烘烘的虫子跑出来咬他。
这只瞌睡虫向来乖巧听话,花酌枝对他十分放心,吩咐一句便开门出去,可他没想到不听话的另有其虫,他前脚刚走,后脚两只虫又打了起来。
而萧见琛也悠悠转醒,舌尖还下意识地做出睡过去前正在做的舔舐动作,这一舔舔了口空气回来,他先是一愣,然后撑着双臂坐起身。
又来了……
就算他再迟钝,也察觉出不对劲的地方,他最近总是这样毫无征兆睡过去,就像、就像被人一手刀砍晕过去一般。
可……他抬手摸了摸后颈,可脖子也没有任何不适。
而且他每每这样睡过去再醒来,枝枝都不在身边。
他踉跄下床,僵硬着手指穿好鞋袜。
而将瞌睡虫揍到不能动弹后,另一只虫以胜利者的姿态归来,在萧见琛毒发前跳了回去。
花酌枝一出大门便迎上齐向云。
“齐大哥。”他眼珠朝上望了一下,佯装还没发现屋顶的人,“齐大哥还没睡?”
齐向云了然一笑,将手中的两把剑举起来,示意花酌枝选一个,“喝酒喝渴了,起来寻点水。”
说完,他朝窗偏偏头,“你今晚也喝了不少,要不要一起喝杯茶?”
花酌枝随意选了一把剑,顺手将剑鞘去了,欣然应允:“好,齐大哥请。”
“请。”
话音刚落,两人一左一右由窗户翻出,脚尖一勾房檐挺身上去,落下的同时,朝屋顶刺去。
来人纷纷矮身躲过剑锋,退至屋檐同花酌枝二人对峙,他们共有五个,应当是齐向云所说被派至西陇的那波。
就这么猝不及防打了个照面,对方齐刷刷执剑,全都指向齐向云,把齐向云指得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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