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奇怪的还是陛下。
在处理完刺杀之事之后, 他召见了御花园里所有的花匠。
但那些培育了名花品种的,时延都让他们下去了,只留下了一个曾经种过人参的花匠。
那花匠胆战心惊,最后却只是听说陛下想知道他从前是如何养人参的, 养得如何, 可有什么注意事项。
只是那花匠紧张得连话都说不清,于是行中便说让那花匠写下来, 凭记忆总有遗漏的地方,不如慢慢写,才清晰细致。
看着时延远去的背影,行中叹了口气,公子不在了,陛下就继续养了他的草,也算是找到了一种寄托,只是不知道这样的寄托是好是坏。
容叔和石磊在五天之后回到了皇宫,跟着一起的还有符心,三个人带了很多的雾鸣山的土回来,这会儿都堆在了御花园,时延安排人把御花园收拾了一角出来,专门堆放玉州的土。
容叔跟石磊没有再进宫,而是选择进了相府,因为符心请求,让他们也去看看文相,符心对外说这两个人是他的叔叔和大哥,文相虽然存疑,但最后还是让人收拾出了房间。
现在时延养玉州的花盆,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一块天然碧玉雕成的盆里,盆里的土都都换成了雾鸣山的土,这会儿盆就被摆在勤政殿的书案上。
玉州做人参也不太老实,他吃饱喝足之后就无所事事,但无奈现在口不能言,不能告诉时延他想要什么,着实有些苦恼。
这天时延在案桌上批奏折,玉州闻着他写在纸上的墨香,垂下枝叶开始捣乱。
时延反应过来,停下了笔,轻轻摸了摸他的叶片:“想要什么?”
玉州说不出话,缠住时延的笔。
“要浇水了吗?”
玉州把笔给他扔掉,晃了晃叶片,就是不要的意思。
“无聊了?”
玉州动了动叶子。
做过人之后,才知道当埋在土里的人参有多难,他能听见时延说话,但他不能跟时延对话,有时候时延不懂他的意思,真是憋死人参了。
但做人参也有些好处,比如以前时延去上朝,玉州只能在寝殿里等他,而现在,时延可以把他带去一起,虽然大臣们说的话他都听不懂,但他能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时延。
十二旒之下威严的面孔,不怒自威的气场,跟在他面前的时延很不一样。
但在私底下,他比从前还要温和耐心,他亲手照顾玉州,会给他浇水,会亲自给他换土,还会像从前的榕树一样,给他讲故事,他甚至还给玉州的叶子上缠了一根红绳!
玉州很想告诉他传说不是真的,人参不是用红绳捆住就能捉得到的,但时延很是喜欢被红绳缠住的玉州,每天都会给他整理好。
猴子的故事时延已经给他讲完了,玉州很兴奋,缠着时延给他讲另一个,时延想了想,又重新给他讲了那一百零八位勇士的故事,玉州沉迷故事,倒也忘了自己身上的红绳了。
玉州每天都在盼望着夜晚,入夜时延就会把他放在床上,然后给他讲故事,他无比期待第二天的到来,若是一睁眼他就能变回人形,那一定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
但无奈,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的根须在土壤下伸展,不用太努力,就能够喝到水。
今天也是没能变回人形的一天呢。
照顾玉州其实很简单,他不像刚变回去那时候只是一株人参,听不懂话,他现在能够用自己的叶子跟时延交流,就不用担心缺水或者水浇多了的情况。
时延每日下朝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碰一碰玉州的叶片,问他需不需要浇水,如果玉州是上下摆动叶子的话就是需要,如果是左右摆的话就是不需要。
他渐渐地也跟玉州培养出了默契。
人参的世界很简单,除了喝水,晒太阳,基本没有别的事情,玉州也不知道,他在雾鸣山中的千年是怎么度过的,像是弹指一挥间,他就变成了玉州。
再从玉州做回人参,这几天的日子他都觉得很难过。
时延下朝回来,看到在桌案上的玉州,看着他的叶子,时延本能地觉得他不开心。叶子耷拉着,并不是因为缺水,那就是心情不好了。
时延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问:“怎么不开心?”听那养过人参的花匠说,人参有灵性,要心情舒畅才能长得好。
玉州心说想变成人形,想吃烧鸡,想出去玩,不想再待在花盆里。
但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想晒太阳了吗?”时延看了一眼外面,正是暑热厉害的时候,“等黄昏的时候再晒吧,这会儿会把你晒伤。”
玉州左右晃叶子,意思是不是。
时延福至心灵:“无聊了是吗?朕带你出宫吧,容叔和石大哥都在文相的府上,你想去吗?”
玉州勾住时延的手指。
时延小心翼翼地把玉州抱上马车,随后马车行驶得很平稳,一路到了相府。
文川的身子还是不好不坏,没有继续恶化,也没有好起来,他跟时延之间不讲三叩九拜的虚礼,说过几句话之后,文川的眼神就落到了时延身边的那盆人参上。
他自幼与药为伍,自然能认出人参来,他看向时延,本以为在玉州出事之后时延会消沉,更或者说会喜怒无常有施暴欲,但从他的一切行动来看,他十分冷静,甚至比从前更添了一些温柔,还有余裕给自己的人参打扮。
很是违和。
“您还好吗?”文川问。
时延点了点头:“朕一切都好。”
文川有些艰难地开口:“您节哀……”
时延笑了笑:“文相,玉州会回来的。”
在时延身旁的玉州一个劲儿的摇晃叶子,但此时有风吹过,文相并没有注意到。
“先前出事,符心公子也帮了朕不少的忙。”
文川笑:“他能帮到陛下的话,当然是好事。”
于是两人在凉亭里说话,时延此次来也是有事要跟文相商量,时延知道玉州想去跟榕树他们说话,于是叫了身边的人:“把这盆人参送去符心公子那边。”
文川有些疑惑,但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说:“府中有客人,符心说是他的亲人。”
时延点了点头。
文相心细如发,他看向时延:“陛下,那两位,在刺杀的当天就进宫了。”
时延叹了口气。
文川继续说:“陛下,玉州和符心,还有府中的那两位客人,他们之间,应当是有什么关系吧。”
时延只是点了点头:“是,但具体是什么关系,朕不能越俎代庖告诉你,若是你想知道,还是需要符心坦诚。”
文川剧烈地咳嗽起来,把话题转移开:“陛下今日,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吗?”
时延这才正了神色跟他说起自己接下来想要办的事情,他知道,文川不会反驳他,只会帮他想办法。
另一个院子里,玉州被搬到他们三个的旁边。
“不错,养得挺好,叶子更有光泽了。”容叔拉了拉玉州的叶子。
玉州自豪地抖叶子,时延就是很会养人参,不管是玉州还是人参,时延都养得很好,就是缠着的那红绳太傻气。
符心的眉头紧锁,他看向容叔:“您在相府住的这几天,也把过脉,寄青的身子,真的没有办法吗?”
容叔还有心思逗他:“把这个参剁了炖汤,药到病除。”
玉州听到他这话,抖得像糠筛一样。
符心皱眉:“容叔!”
容叔这才停下调笑的心思:“他太过智慧,凡人那句话怎么说的,他是文曲星下凡,他这具身子撑不起那样的大智慧,你们先前做的这些事情,已经是在强行逆天了,你们知道吗?”
玉州摇叶子,符心摇头。
“那我就换个说法。”容叔才不想顾忌这两个小的,“我观他的命格,他本不该活到现在。”
符心捏碎了手中的杯子:“不可能。”
容叔指了指他:“是因为你的入世,强硬着改写了他的命数,他活到现在,是因为天道还没发现这点小小的错漏,一旦发现了,连你都会有危险。”
符心却是摇头:“不,他不会有事,我也不会有事。”
容叔指了指他,又戳了戳玉州的叶子:“你们两个没出息的东西,以后不要说是我们雾鸣山出去的。”
一个取了心头血,把自己造回原型,一个傻呵呵地想要跟天道作对,雾鸣山怎么会出他们这样的妖!
因为千秋宴刺杀一事, 中元节祭祖,时延并没有去皇陵祭拜,只是在宗祠祭拜。
闹得沸沸扬扬的千秋宴刺杀一事随着渐渐凉下来的天气, 也慢慢地被百姓遗忘。
玉州还是没能变回人形, 但人参叶子长长了一些, 能从花盆里伸出来,缠住时延的手腕。
这是他无聊的人参生活里, 为数不多的消遣。
时延也只是任他缠着,处理公务的间隙会摸一摸他碧绿的叶子, 他偶尔会带玉州上朝,玉州就安静地陪着他。
而在有一天的早朝上, 文相上朝了。
自上次文相告假, 他已经许久没上过朝了,今天见他穿着朝服, 有些大臣的心直突突,文相上朝必有大事发生。
时延感念文相身体不好, 给他赐座,让他不必强撑着站着。
这段时间朝中并无大事发生, 文相也只是坐在一边没开口,就当众人以为今日也无惊无险地度过的时候, 时延突然说话了。
“既然卿们没有事要上奏,那朕有一事,要告知各位。”
他说的是告知,不是商议。
底下的大臣们一头雾水, 而此时, 坐了一整个早朝的文相也站起了身。
众大臣:!!!
“朕后宫空悬多年,众卿也不止一次上奏, 请立后位。所以今日,告知众卿,朕不日将大婚,烦请礼部和各位宗亲,商议流程。”
这可真是平地起惊雷啊,众人还想问什么,行中就已经高喊退朝了,丝毫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一些大臣围在议事殿外久久不愿离去,最后看着被太监扶着出来的文相,大家一拥而上。
在千秋宴那日便有传闻,说陛下要立的不是皇后,而是君后,是男子之身,从宫中传出来的消息多半不是空穴来风,但若果真是男后,岂不是要反了天了。
“文相,陛下为何突然有立后的想法了?”
“文相,不知未来的皇后娘娘是哪家闺女?”
“文相……”
“文相……”
文川站定,喘了一口气:“陛下自有决断,诸位不必如此着急,立后也不在这一时之间,礼部要准备仪典,到时候自见分晓。”
众人还想问什么,就看见满脸煞气的漆麟将军过来,于是只好噤声,看着文相跟漆将军结伴而行。
“陛下要立的后,是玉州公子?”他们同乘文相的马车,漆麟不习惯软垫,拿开放在了一边。
文川叹了口气:“是。”
漆麟皱眉,想说一句胡闹,又碍于身份,忍了下去:“先不说玉州公子已经去世了,就算是没事,哪有立男子为后的规矩。”
漆麟统领禁军,那日明颖郡主在宫里发生的事情也传进了他的耳朵里,本想千秋宴之后问一问,没想到就出事了,一直到现在,他才有机会问出来。
文川文:“是男是女,很重要吗?”
漆麟一脸疑惑:“不重要吗?”
文川笑:“只要喜欢,男女都不重要。”
漆麟还是不懂:“那子嗣怎么办?”
文川靠在靠枕上,合上眼睛:“不重要,都不重要。”
漆麟看着他,他是知道文川的身体情况的,以为他是忧思自己:“对你来说或许不重要,但陛下毕竟是一国之君,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他为何要选最难的路走?”
他没等到文川的回答,侧头去看时文川已经睡着了,呼吸浅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无声无息地消失,漆麟硬生生地忍下了许多话。
马车到了相府前,早有一个少年等在相府门前,看到马车回来之后,他便凑到马车跟前,跟漆麟打过照面之后,抱起了文川往府里走。
漆麟没有错过他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温柔。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漆麟捂住了眼睛,仰天叹息,这都是什么事!
时延说要立后,第一个坐不住的就是礼部的章大人,在早朝的时候听到的消息,午膳时间刚过,章大人就出现在了勤政殿里,手边是行中刚泡好的茶。
他不还直接问,所以旁敲侧击:“陛下,立后只是仪典繁复,还请陛下明示皇后娘娘的身份,微臣才好安排后续的事情。”
今天因为上朝要说的事情,时延刻意没有带玉州去上朝,知道自己不能去的时候,玉州还闹了脾气,在他走的时候也不用叶子缠他了,气呼呼的样子让时延差点拽下他一片叶子。
时延想起玉州的可爱,又看到朝堂上面色皱得像苦瓜一样的大臣,他带了点笑意:“君后是朕从雾鸣山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已经认了肃亲王做义父。”
章大人听清了时延的话之后,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行中赶紧过去帮章大人顺气。
“陛下……”
时延看着他,示意自己没有在开玩笑:“因为是君后,所以可以在基本的仪典上更精简一些。”
“陛下!立后是关于江山社稷的大事,怎能如此儿戏!况且,况且那位公子,已经,已经去世了!”章大人满脸通红,从前陛下不拘俗礼也就算了,怎可在立后的大事上这般随心所欲。
况且这世上,只有阴阳调和一说,虽说有龙阳之好之人,但也从来没人把这样的事放在明面上来,但陛下不仅把这件事明说,还要昭告天下,这如何能让人接受。
“玉州不日就会痊愈。”时延说。
章大人梗着脖子:“陛下,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从未有过男子为后的先例!”
时延整理了一下玉州身上的红绳:“章大人,朕也说过,朕是在告知,不是在征求你们的意见。”
玉州这会儿还在跟他生气,似乎是做了什么,一动也不动,时延只好轻轻摸摸它,还是没反应,就不再逗他了。
“陛下,男子为后,绝无可能!”
“为何不可?”时延问。
“于理不合,于礼不合!”
“章大人,理法不外乎人情。”时延站起身来,看着章大人的眼睛,“朕虽身在宫中,民间传闻也听得不少……”
章大人心中一惊,眼中闪过一丝惊惧,时延自然没有错过他的一丝一毫的表情,才继续说:“既然先人的理也有不近人情的地方,朕不如顺手推舟,这理就重新改改吧,天下有情人甚多,无论男女,皆可成婚?”
章大人张大着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时延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让行中把章大人送出了宮。
时延这里不断有人递折子,肃亲王府上也没闲着,作为皇室现在仅存的宗亲,立后一事自然绕不开肃亲王。
王府里,王妃帮肃亲王按头,这几日来王府递拜帖的人太多,一向闲着的肃亲王头疼得厉害。
“王爷,事情就这么订下了吗?”王妃边按边说。
肃亲王摇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陛下是铁了心的。”
也不是这次因为玉州帮时延挡剑的突发奇想,而是在千秋宴之前,时延就已经告知了他这件事。
王妃捂着嘴:“可这,几乎是群臣反对的事情啊,男子为后,不说别的,就一个子嗣问题该怎么解决?”
肃亲王叹了口气,随后拉下她的手:“这个消息不久之后一定会传出来,咱们府上,就闭门谢客吧,再给三个孩子传信,近日一定要谨言慎行。”
他又想了想,又说:“不如你回娘家住几日吧,清净。”
王妃的爹原是京中小吏,他没有因为女儿嫁进王府就想往上爬,而是辞官又举家搬迁到了离京城不远的城里住着,做了点小生意,远离京城之后,生活也更自在一些,素日里跟王府的联系也就是送些新鲜的吃食来。
肃亲王妃才真的感觉到紧张:“需要这样吗?”
肃亲王点头:“谨慎一点总是没错,再过几日,我也不在王府了。”
她抬起头:“为何?”
“陛下做出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我这个宗亲之首难辞其咎,是定要去宗祠里罚跪的。”
肃亲王妃握着他的手:“既然如此,那妾身便去云阳寺斋戒礼佛,陪着王爷。”
“也好,也好。”
陛下要立男后的事情在京城中传开了,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讨论这件事,对这件事也是褒贬不一,更不妙的是,近日来大雨下了好几日,没有一点要天晴的样子。
一派是完全不能接受的老臣,老臣们齐聚勤政殿,说着时延此举有违天理伦常,若执意如此行事,江山社稷危矣,近日的大雨就是上天给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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