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小药童端了药进来,阿井接了过去。
晏庭卓打算去床头扶唐子帧坐起来,他却突然想起那个梦,一种恐惧从心底浮起。
他退缩了,将阿井手里的药碗接过来,低声道:“你扶他起来。”
唐子帧喝药十分配合,他双手无力,拿不住药碗。屋里两人也没有让他自己端碗的意思,而是像照顾婴儿一样照顾他。
晏庭卓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药碗的角度,怕斜的多了呛到他,又怕斜的少了苦到他。
喂完了药,唐子帧重新躺了下来。他一直倦怠地闭着眼睛,不愿意说话。
晏庭卓不敢多打扰,见阿井做了个出去说的手势,便轻手轻脚地从房间里退了出来。
好歹见到了活人,他的心情比在路上时的七上八下踏实了许多。
他在院里站了片刻,阿井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留药童在里面陪护。
连忙上前询问:“他这到底是什么病?”
阿井低声道:“分化。”还没等晏庭卓反应过来,阿井看了看左右,把他拉到远处,告诉了他另外一个令人难以接受的消息。
“八郎被县学清退?为什么?!”晏庭卓震惊地看着阿井。
阿井气愤地道:“八郎分化了,是个双儿。县学的人不愿意一个双儿占着学子名额,便一起上书杨县令,后来就这样了。”
晏庭卓皱着眉问:“县学里有明文规定说不许双儿上学?”
阿井一呆,迷茫地道:“这我也不知道。但天底下哪有双儿上学,当秀才的?”
晏庭卓心中一紧,这秀才功名,不会保不住吧?他连忙问道:“县学里的人有没有拿他的秀才功名做文章?”
阿井道:“当然有!大哥,你真是神了。听说他们闹了好几次,但都被杨县令压着了。可见杨县令还是向着咱们的。”
晏庭卓摇了摇头。杨县令哪里是向着他们?恐怕只是舍不得小神童带来的好处罢了。
又听阿井气愤地道:“那县学里的人平日里看着还有个人样,关键时刻却没几个好人,听说那齐夫子直接就让人将八郎送了出去。气的他回去就病倒了。”
这对他一定是奇耻大辱。
晏庭卓心中一揪,难受地说不出话来。
唐子帧窝在屋里,根本不想见人。
他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也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他不过是变换了性别,那些梦中最恐惧的事情便发生了。
他被从县学赶了出来,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什么前程,什么未来,什么振兴家族……都没有了。
除了前程尽断,那些来自师长和同窗们的怜悯或者羞辱更是让他绝望。
杨县令的当众求娶,更是让他难堪至极。
他从一个文采斐然的案首,变成了一个随时被放在秤上称给别人看的物件。
他们看他,都如在看案板上待价而沽的肉。
从前他作为读书人,别人沽的是他的才气,彼时还不觉得有什么。但有朝一日他成了个能生孩子的,那些人的眼神立马就变了,个个盯着的却是他的脸和肚子。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开始瑟瑟发抖。
他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只有紧紧地将自己团在被子里,这样他才能拥有一丝丝安全感。
现在,他对身边所有的男人都有一种警惕心,看到那个相处了一年的男人眼中有着莫名炽热的光芒,他的警惕之心达到了高点。
文家宅院透着一股沉闷,县衙后院却鸡飞狗跳。
县衙后院,杨县令飞快地到处乱窜,后面丁师爷气喘吁吁地跟着追打。
丁师爷也顾不得什么上下级关系,他就想直接用表叔的身份将杨县令胖揍一顿。
杨县令委屈地道:“我哪里做错了?我父亲和你不是都着急我找个媳妇吗?他长得好看又有学识,我想娶他有什么问题?”
丁师爷恨铁不成钢地说:“且不说他身份低微根本配不上你。即便是有身份的人,也该你父亲派人来依礼而行,哪有你这样,在县学里,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要娶人家的!你,你真是不成体统!”
杨县令嘴硬道:“我给他撑腰,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啊!不是表叔您说的么?他这个秀才值钱啊!而且他旺咱们家。我选他也不算错吧!再说,皇后自己都是双儿,陛下从来都是委以重任,不曾小看。我这也是学陛下嘛!”
丁师爷冷汗都出来了:“无知小儿,真是口无遮拦,什么身份,敢攀扯陛下和皇后!我要替你老爷好好管教管教你!”
他越说越气,忍不住抄起戒尺又要打杨县令。
杨县令敏捷地一跳,躲了过去,嚷道:“我哪有这个意思?我是说陛下是万民表率,我别的学不来,只能学他娶个双儿了。”
丁师爷见他越说越不成样子,头疼地喝道:“闭嘴!你父亲早就给你看好了一位世家淑女,我立马修书一封,你给我滚回去成亲!”
杨县令见表叔真的动了怒,不敢乱吭声。只敢弱弱地嘟囔一句:“我怎么就不能娶他了?这样的美人,放到房里,每天看着心情都会变好。再者,我看陛下麾下许多双儿和女子支撑门户的,万一他有什么前程,不是双赢么!”
丁师爷气道:“双赢个屁!他那秀才功名能否保得住还不一定。”
杨县令闻言颇有些不忍:“那也是人家一场一场考出来的,怪不容易的,再说,他又没犯什么错。”
丁师爷也有些可惜:“一个案首,那是有才气的。唉,也怪这边穷乡僻壤的,读书人少,一个秀才都得跟宝贝疙瘩一样护着,如果是在京城,秀才一抓一大把,一个案首算得了什么……这事你别管了,我去给你父亲写信。”
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杨县令站在原地想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世家淑女,烦死了!”说完,垂头丧气地进屋了。
丁师爷不知道,他的一封信犹如从雪山之巅上滚下来的一团小小的雪球,引发了大安王朝长达数年的自上而下的变革,这就是后话了。
至少在当下,事件的相关人都无知无觉地继续过着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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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夫过来找晏庭卓辞行,他这才想起来还有个人要招待。
他给了车夫额外的赏钱,又送了一些干粮和特产,算是感谢他的日夜兼程。
车夫走后,他拿着那一匣子的画,叹了口气,收了起来。
睡了一觉之后,唐子帧精神好了许多。
文家上下都有些高兴。
茅永更是拍手笑道:“果然晏郎君是少爷的福星,您一回来,少爷就精神了。”
晏庭卓笑了笑,去给唐子帧熬药。
端了药打算进屋时,听到里面阿井说:“你这头发好几日没洗了,不然我帮你挽起来——”
没料到唐子帧激烈地抗拒道:“不!不行!”
晏庭卓走了进去,见阿井正不知所措地看着唐子帧,好像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
唐子帧斜靠在靠枕上,一缕黑发垂落在他的肩膀,平白的让那肩膀又显出几分单薄柔弱。
平日里一个无比在意君子仪态的人,此刻却对自己的形象毫无所觉。
他对新身份的抗拒,阿井是无法理解的。在他的认知里,大家千百年来都是如此,是双儿就过双儿的日子呗?
但晏庭卓隐隐约约能触摸到这种抗拒。
晏庭卓想了想,突然说道:“不然你把头发剃了吧?”
他语出惊人,屋里两个人都被他惊到了。唐子帧一直面无表情的脸上甚至显出一丝困惑。
晏庭卓若无其事地解释道:“天冷了,你病着,洗头不方便。”
阿井张了张口,想问:这是洗头的事吗?
还没等他说出口,却听唐子帧轻轻答道:“好。”
晏庭卓接着说道:“我知道玉山那里有个手艺好的老师傅,待我寻了他来。”
他说走就走。
阿井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唐子帧,不知道他们两个在打什么哑谜。
晏庭卓也不坐车了,他仗着腿长,直接跑着去三两油铺让人寻那位师兄,又飞快地带着人来到文家小院。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唐子帧又变成了个小光头。
这次因为是专业人士出手,比一开始他们落户进村时那个狗啃样子赏心悦目多了。
晏庭卓拿了个镜子给他看,他怔怔地看了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在唐子帧剃头时,他的房间已经被晏庭卓开窗通风,味道也散的差不多了,床褥也整理了一番。
送走了剃头的师兄,晏庭卓抱小孩似的将唐子帧连人带被子抱回了房间。
房间由于通风的缘故,冷得跟雪洞似的,到处冰冰凉凉。
晏庭卓火力壮,倒是不觉得如何。但唐子帧在被子里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晏庭卓觉得屋里不通风对养病不利,又担心通了风把人冻着。索性直言道:“县里没有火炕,也不方便养病,不如回村里去?”
唐子帧也应了。
阿井被他们这想一出是一出弄的有些懵,但好歹唐子帧愿意吭声,愿意交流,这就是一件好事。
文先生下了学,急匆匆地回了家。
见自己的弟子变成了一个小光头,顾不得惊讶,又听晏庭卓说要带两个孩子回村,他松了一口气,道:“你回来我就放心了。你们先回去,过几日,我这里课业也要停了,到时候我也回去,让柳三郎送我回去。”
晏庭卓听了这话心中也有些高兴——四舍五入就当是就家长同意了。
晏庭卓直接将两个孩子一起打包带走,回到了村里。
文先生这才找茅永了解了前因后果,听完不禁长叹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在他看来,这事本就非人力可为,不认命又能如何呢?
希望他到村子里有人陪着,能早日想开。
到了家,火炕热乎乎地烧了起来,唐子帧泛着青白的脸色都好了许多。
但他依然精神萎靡。
晏庭卓愁眉不展地,变着法子地想给他做美味易消化的东西。
又悄悄问阿井分化后的注意事项。
阿井脸涨的通红,还是悄悄跟他讲了,说:“刚开始就是这样的,头晕,没有力气。过些天就慢慢好了。”
晏庭卓一想,可不是么,从这时起,人的身体要快速发育一套新的器官,那肯定是需要很多营养,尤其是蛋白质。
阿井一回来,就把养鸡的重担又接了过来。但现在天冷,鸡不爱下蛋,他又跑到村民家里直接买鸡蛋。
晏庭卓还打算等玉山回来,托他问问哪里有卖羊奶的,或者直接买一只哺乳期的羊回来。
这么忙活了一阵,天都要黑了。
阿井忍不住劝道:“大哥,你奔波了这么多天了,歇歇吧。”
晏庭卓不想歇。
他心中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亢奋。
一直到星光点点,他才从唐家出来。他不便在唐家久留,还是阿井留在唐家照顾。
晏庭卓万般不放心地回去了,他没注意到唐子帧审视的目光。
身体的疲惫在碰到炕时得到了感知,他恨不得立马躺下。
但他自己家里许久没住人,也需要收拾一番,大晚上他懒得折腾,就只烧了点水,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一身清爽地躺到了床上。
此时,他白天在脑中疯狂压制的隐秘的高兴才默默地从心底升起来:他有机会娶他了。
这是他此前设想过许多次但又立即把自己推翻的一个假设。
什么做兄弟,那都是自我安慰的一种妥协!
他想让他做老婆!
这一夜,每个人睡得都不安稳。
第二天,村里人听说他们回来,纷纷上门探望,基本上都被晏庭卓以生病为由挡了回去。他叮嘱阿井看好家门,自己又去把徐大夫请了过来。
唐子帧对这一切都听之任之,看起来十分配合。
徐大夫把了脉,说他是肝郁气滞,并且之前他就有心脾两虚的症状,如今似乎又加重了,诊完脉给他针灸了一番。
晏庭卓也听不懂什么医理,但他听到“肝郁”便心生警惕,可别成抑郁症了……
徐大夫擅长针灸,灸完也是有效果的,唐子帧的精神好了一些,已经慢慢可以坐在廊下晒太阳。
阿井还抱了最活泼的两只猫过来陪着他,两只在院子里追逐打闹,给这小院带来了不少生机。
晏庭卓还找来几个花盆,在里面种了点香葱、韭菜和蒜苗,大冬天的看点绿色,也能让人心情好一些。
如此多管齐下,果然见唐子帧的气色好了一些。
晏庭卓还是不放心,托书商马掌柜买了些纸笔颜料,让阿井假借学画之名,给唐子帧找点事做。
唐子帧竟然也毫无怨言地任由他安排。
晏庭卓一时高兴,一时恐慌。
高兴的是唐子帧好似领了自己的情,给了他有未来的期望。恐慌的是按照以前的唐子帧的性格,绝对不会这么听话。比起刚开始的样子,他现在似乎是认命了一般。
他喜忧参半地过了几天,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便又跑到了县城,去找了一趟文先生。
第一百四十章 我认了
晏庭卓在文先生面前也不藏着掖着,他直接问了一下县学的情况,发现现实比他想象中还要糟糕。
县学里有一位极为激进的夫子,对双儿读书深恶痛绝。
另外两位夫子虽然不怎么公开发表意见,但看样子也是不怎么支持的。
而秀才们只是学生,在县学没有话语权,他们私下里的态度文先生也不得而知。
唯一的好消息是唐子帧的秀才功名还在,只是不知道能保到什么时候。
文先生惋惜的叹了口气。,说道:“这孩子德才兼备,如果不是这事,他应该是稳稳当当往上走的。如今,唉!”
晏庭卓比他还要惋惜。这样的学霸,就这么放弃学业嫁人生孩子,那真是糟蹋人才!
他打算为唐子帧的未来做出一些小小的努力。
但他只是一个下县的小小秀才,并没有什么人脉,唯一能够得着的大人物就是杨县令。
哦,还有眼前的文夫子。
他试探着问文夫子:“您在京城里可有什么故交旧人?”
文夫子苦笑道:“有是有的,只是恐怕仇人更多些。我从前自恃才气,有些疏狂,得罪了不少人,要不然也不至于进了诏狱……罢了,我写信试着问一问吧。”
晏庭卓深深叹气:“这世间必然有无数的从小读书的孩童,仅仅因为长大后的一次生理改变,就彻底改变了人生。这何其不公!”
说的文先生坐不住了,起身就往书房走去。
晏庭卓又厚着脸皮拜访了杨县令。万幸杨县令还记得他。
杨县令来之前,丁师爷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过,因此他说的都是对好的标准答案:“科举是国之本,不是你等小小秀才能碰的,本县能做的亦有限。”
是,他说的有道理。
没有道理的是这个规则。
有没有办法改变这个规则呢?有的,就是很难,但他想试试——晏庭卓如是想着。
晏庭卓没有像激文先生一样,去忽悠杨县令,而是说道:“听闻陛下求才若渴,连我这种学识的人都有幸成为秀才。天下如唐子帧这样的读书人何其多,其中有一半的贤才因为这种原因流落在外,岂不是可惜?”
丁师爷顺了顺自己的胡须,暗暗想到:这人的想法居然与自己表兄信上说的不谋而合。
他昨日刚接到表兄来信,否定了他此前想的做壁上观的态度。而是要他把这少年郎的情况一五一十的调查清楚,送到京城,他用得上。
此时丁师爷心中有了想法,对待晏庭卓就和颜悦色起来。
他抚了抚胡须,点点头道:“晏秀才说的有理。”他口若悬河地先拍了半天皇帝的马屁,又说了身为双儿的皇后的贡献,滔滔不绝地吹嘘了皇后一刻钟,最后才问起了唐子帧的情况。
当初考试时,晏庭卓早就把他们三人的履历表背的滚瓜烂熟,就怕有什么对不上的。如今被问到,他自然对答如流。
最后他又补充道:“唐秀才的课业也十分优秀,县学里想必都有归档,学生就不在此赘述了。”
在县衙里耽搁了将近一上午,晏庭卓饥肠辘辘。但好歹县里的大老爷们是有保着唐子帧的心思的,他稍微放心了一点。
天下之大,有唐子帧这种遭遇的不知凡几,毕竟性别这事是老天爷说了算,皇室贵族也不例外,不可能没有人有怨言。
实在不行,他就去搞舆论战。反正京城里连报纸都有了!
在县城里喝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汤,他突然想起羊奶的事了。
他待要去寻那位专业灵活的陈牙人,却见到了熟悉的车队从城门口缓缓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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