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没两日,他便听崔曜有意无意地提起一事:“砚舟最近有些刻苦。”
“这不是好事么?”萧君泽微笑问。
崔曜道:“前两日,我见斛律明月对池砚舟道‘他也给我取名了,明月,我是君泽的明月,你是他的砚舟……‘,后者气得摔了书本,哭了半日。”
萧君泽一时被这些少年的操作弄得无语。
崔曜神情无辜,一脸我只是随便说说地模样。
萧君泽长叹了一口气:“知晓了。”
这事还不能管,这种小事,是学生私下的事情,他下去拉架,必然会让人被孤立。
唉,崔曜和明月,好像都不是很好管的样子呢。
结果过了又过了两日,池砚舟悄悄拉着萧君泽,说是去给挤羊奶的明月一个惊喜。
萧君泽知道肯定不止是惊喜,便一边叹息,一边做好了心理准备。
于是便看到斛律明月挤给学校的羊奶,手挤羊奶时羊毛和羊毛上黑乎乎的灰还有羊屎蛋蛋等等一起都掉进奶桶里……
他一边头皮发麻,一边告诉斛律明月以后不能这样挤,干净是很重要的事情。
斛律明月低着头,一脸知道了,我以后一定改的表情。
萧君泽于是道:“你这奶也不能浪费了,砚舟,把这些奶送给崔曜吧。”
池砚舟像只欢快的小马驹,提着桶给崔曜送去了新鲜的羊奶。
回来时,他绘声绘色地给萧君泽讲了原来崔曜每次买的羊奶都是给父亲和弟弟妹妹喝的,他送过去时,崔曜的弟弟心疼哥哥,给父亲和妹妹倒出一碗后,就两人一人一口,把桶里剩下的喝掉了。
当看到里边剩下的东西后,崔曜居然还能脸色不变地安慰弟弟,说桶里剩下的是石子而已,并且很有礼貌地把小木桶还给了池砚舟。
“他真的好厉害啊!”池砚舟目光里带上一点羡慕嫉妒,“师尊,换成是我,我一定没那么稳重。”
虽然喝肯定是要喝的——奶这种贵重的东西,有的喝已经不错了,又怎么能嫌东嫌西呢。
他只是没想到,据说出生士族的崔曜也能忍下来。
“那你便学着些,”萧君泽认真道,“你们如今都是班里首席,为师不在时,要替为师好好看着同学们,维持纪律,相互帮助,明白么?”
池砚舟郑重地应了。
萧君泽微笑着点头,把徒弟打发了出去。
如今他每天给学生上课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是给老师讲课,老师之中,信都芳是学识最好,他沉迷数学,废寝忘食,但却是讲课讲的最差的一位,只能说人无完人。
收拾完教案,萧君泽打起精神,要面对另外一件大事……
十一月,洛阳的天气已十分寒冷。
萧君泽在修筑学舍时,在墙壁里砌了双层空墙,在四周安了碎玻璃窗,每日做饭的烟道流入墙中,倒是给了足够温暖,不必担心学生因为寒冷而无心学习。
除此之外,他还专门为学生配发了“校服”,不是上衫下裳齐全那种,而是一件羊毛斗篷。
石灰水熬煮过的羊毛柔软并且脱脂,能纺成线,每人发一件羊毛斗篷,斗篷上缝两个袖口,正好露出两只胳膊写字,每件斗篷送了一根針线,让他们自己把自己的名字缝上去。
斛律明月特别喜欢这件斗篷,自家的羊皮袄儿都不穿了,他决定要买几架纺车,让草原上的族人也学能纺出很多斗篷。
萧君泽看他们这些天学得很辛苦,还让他们展开一些课外活动,比如去矿场、羊毛坊、马球场去参观学习,上手试验,还带他们做了一些化学试验、土地测量、算山川夹角、给魏知善做体检记录的记录者和被记录者等等。
当然,用了他们的劳动力,萧君泽补偿了他们每人一个劳动奖章——这是用模具压出的一个小墨锭,只铜钱大小,正反两面压印了“天”“道”“酬”“勤”等字。
每人都是随机收到的,萧君泽说以后还会有这些活动,表现优异的都能得到,每个小墨锭可以去食堂换成一大勺香油。
但是就他所见,并没有人去换成香油,学生们都十分珍惜这些的奖章,有的还专门缝了一个小口袋,挂在脖子上,很多贫苦学生,更是养成了没事就捏捏奖章的习惯。
萧君泽有点不理解,他本来是想每人发一朵小红花的,只是发现染料的价格和墨锭也没差了——自从他弄出矾做染色触媒后,整个洛阳的染料价格暴涨。
每个人都有的东西,他们怎么那么珍惜?
他就这个问题,问了学生里最成熟、像个大人的崔曜。
“山长,您可真不像我这年纪的人啊,”崔曜忍不住笑道,“我虽然年纪不大,却也喜欢被人奖励、认可啊。”
少年声音里有些抱怨:“以前那些父母长辈,能有一句‘不错’便已经是最大的夸奖了,饭都不定能多吃半碗,又哪来得‘奖章’这等礼物呢?”
萧君泽顿时明白了,立刻微笑道:“那只是因为家境所限,如阿曜这样的英才,若有机会,又有谁不愿意奖励呢?”
崔曜难得地微微红了眼,嗯嗯了两声后,便找理由飞快地告退了,走的时候,还悄悄地擦了眼角。
他从前再难,他也没哭过,可是突然间被人理解的感觉太酸了,酸得他眼睛都痛了。
萧君泽看着他的背影,微微叹息。
这个时候的孩子们,所有的自我感受,都在生活的匮乏下被压制了,他们不知道被肯定、被重视的感觉。
或者说,这个时候的平民们,还在解决温饱上终日奔波,所有的自我需求、肯定,都被深埋心底。
“所以,我做的是对的,”他轻轻笑了笑,“看到你们,我就知道,没人可以阻止我。”
他拿起桌上厚厚的稿子,乘着风雪,去了皇宫。
冯诞是司徒,但他的办公地点从来就是和拓拔宏重合,所以去找冯诞,就是找拓拔宏。
拓拔宏的房间并不大,木制的宫庭中烧着地龙,让房中温暖如春。
萧君泽抱着稿子进入屋后,看拓拔宏正在做事,便坐到一边的冯诞身边,将手里书稿放到他身边。
冯诞正在将给皇帝的奏书分类,把一些重要的放在前边,见此,便将手中事物放于一旁。
“这便是我这大半年来,做出的注音,”萧君泽翻开了第一页,“我的想法是,做出声母,和韵母,以拼读之法,为字注音。”
如今的汉语,发音与后世区别很大,会有一些元音和半元音,他都做了调整,力图拼得准确。
他其实也有考虑过生造一些字母,用来区别拉丁字母,但反应过来后,又觉得没有必要,他用的是小写字母,如今罗马用的还是ABC这套大写字母,小写字母要五百年后才能形成,只要他是先拿出来的,其实也算是生造一种字了。
小字母最大的优势就是便于书写,这个优势在数学公式上非常有用,后世清代翻译微积分,用的全是各种文字来代表,实在是不方便。
要知道同样是发明微积分,牛顿学士那么大的号召力,就因为其中的符号不好用,莱布尼茨的符号简洁易懂,将牛学士的符号系统边缘化了。
不过他的汉语是基础是是南朝的语调,和北魏的语言有些许区别,到时肯定还要修改。
冯诞听他讲解每个字母的读音,这并不困难,很容易就能拼出读音来,需要的只是记住这些声母和韵母。
他很快就明白了拼读的好处。
“如此,有了注音,你便可以说是北魏正音,”萧君泽给他讲解完,“虽然不能完全解决禁说鲜卑语的冲突,却可以照此法给胡语注音,以胡音书汉字,如此,也算是书同文了。中原之地,也是十里不同音,只要字是同字,何必管音对不对?”
冯诞轻声道:“唉,代地宗亲们不是傻,这百万族人,有几个是识字的?”
萧君泽随意道:“那去开些扫盲班啊,每个部族开个学堂,每人学上一千字,便算是通学汉音了。”
“如此,耗费太大了,”冯诞轻声道,“从哪里找那么多读书人?”
“哪里需要读书人?”萧君泽指着这书稿,“这是我写的字典,虽然简陋,但却可以以音查字,只要去教的人会拼写,剩下的,让他对着字典,边学边教!”
冯诞一时间语塞,半晌才道:“这,也行?”
“可行!”他们头上突然传来一个沉稳而笃定的声音。
萧君泽还没抬头,就被皇帝把他从冯诞身边挤开,他面带微笑,手指轻轻抚过了标注了音的文字,自信道:“不止要教导鲜卑之民,汉民亦为朕之子民,当郡乡之中,五家立一邻长,五邻立一里长,五里立一党长么?三长本职虽然是督察编户、征役征租,如今再加一个教导乡里之职,也不是大事。”
冯诞有些忧愁道:“可这乡族之中,无人监督啊……”
拓拔宏淡定道:“那又如何,朕已想了办法,他们难道还能再有怨言?”
他本意也不是要教导万民,只是要让胡汉融合罢了,只要能堵住鲜卑勋贵的嘴,其它的,并不重要。
再者,他已经看出了,这个“拼写”之法,对传播文字,推广汉学,有多大的效果。
“不过,”他又轻抚着那本书稿,“其中有许多字注音不准,还得召集学士,重新修订才是……”
他语调微沉,抬头看向一边的少年:“君泽,你当有个官职了,太常卿之职,你不嫌弃吧?”
萧君泽微微挑眉:“你在说笑么,太常卿是三品之职,为九卿之一,你要我一个十一岁的小儿来当?到时你家阿诞,可又要受非议了。”
哪怕从魏朝定三省后,九卿的职位已经被大幅度削弱,那也是三公九卿的九卿之一啊。
不过,问题其实也不大,王公贵族起步高再正常不过了,比如冯诞,当上百官之首也才二十岁,主要还是他年纪不够。
拓拔宏从善如流:“既然你如此懂事,那就正四品太常少卿好了。”
萧君泽摇头:“还是算了,你自去找人修改编定,我还要管理学校,没这空闲。”
“挂名而已!”拓拔宏非常谦虚地握住他的手,“于朕眼中,君泽将来必然名动四方,光耀青史,编写此书,朕愿将大名落在你名后,对了,这书起什么名呢?”
这样的《字典》,将来说不定是比四书五经还要常用的必备之物,古今帝王虽多,要是这能挂一个名字上去,说不得便是要被人时常提起,感念功德了。
这个时候一定要抓住君泽,万万不能让他溜了。
至于说独占其名,拓拔宏还没那么蠢——这种与知识相关的事根本做不了假,要是被后世人发现,说不得便要成青史上的笑话了。
萧君泽终于有些松动:“只是挂名?”
“只是挂名!”拓拔宏斩钉截铁,“到时朕会以铁木做板,刻印上一万册,广传天下,让南朝也知我朝书文兴盛……”
萧君泽终于动容:“看来,陛下你最近赚的钱不少啊?”
拓拔宏微微一笑:“这还要多谢君泽,那矾石之利,着实庞大,解了联朝中不少困乏。”
在发现巩石染色的优秀性后,他立刻将国中所有矾石矿山收入囊中,此法染色鲜艳,远胜草木,认识君泽不过一年,这纸、煤、印书、染色几法,于国皆有大利,让他不知多少次感慨阿诞慧眼识人,让他能遇到如此世所罕见之人。
和这些相比,君泽对他的嫌弃,也显得真性情起来。
萧君泽点头道:“那你赶紧吧,正好给我给赶一套官服。”
再过几日,朝廷要为百官易服,既然赶上了,就一起吧,当是打卡了。
不过,这样,怕是就要进入那位汉人之首,尚书李冲的视线了……无所谓,生活,就是要有点挑战,才不无聊。
萧君泽就这样也蹭了一个四品官袍。
按理,如果把献书编书当功劳与职位的话,他应该从皇帝的代笔记录员(著作郎)起家,编写书籍,然后再升格为皇帝的传令官(黄门郎),随后就是小秘书(常侍),最后去外放一州当刺史,或者去三省六部中按资历提拔。
但拓拔宏是个非常大气的皇帝,觉得著作郎品级太低,秘书丞(档案管理员)又已经放上了他的能臣李彪,所以干脆一步到位,直接给了太常少卿一职。
太常寺少卿可以管理朝廷的太学、历法、观星,正好应用数术,同时,太常少卿也掌管国子监、太学,有安排老师的权力,在后世怎么也能算个副部级了。
拓拔宏还非常体贴:“爱卿不喜庶物,祭祀之职,让正卿掌管便可,如今太学初创,门下若有英才,可提拔为博士,于国子监任教。”
“这大可不必,你这一个官,总不能卖两份价啊?”萧君泽察觉了其中深意,他伸手在铜鉴上烤着火,看着正在认真翻看书本的皇帝,“太学座师名录,早已定下,我所教皆是杂学,必然惹来朝野非议。”
“都是借口,”拓拔宏轻嗤道,“你岂会畏惧人言?不过是不想出力罢了,唉,可怜朕那司徒平时里总夸耀你必是朝廷肱骨,真是让人失望。”
“那我就不留下继续让你失望了,告辞。”萧君泽转身告退。
“慢!”拓拔宏突然叫住他,在对方的疑问眼神里微笑道,“卿应说,‘臣’,告退!”
“幼稚!”萧君泽哼了一声,“微臣告退。”
拓拔宏神情里带着些许满意,微微点头。
告别了拓拔宏,萧君泽在皇宫里没走出多远,便被人拦住,说是太子有请。
“陛下先前问责草民,言谓草民只知玩乐,让太子分心,实不敢再见太子殿下,”萧君泽随口把黑锅丢出去,“还请公公回禀殿下。”
皇帝这大帽子一拉出来,那小黄门瞬间露出为难之色。
太子生性暴躁,他若是这样回答,怕是要凉。
萧君泽看出他的踌躇,于是道:“你稍等片刻。”
于是又回去皇帝宫中,看他们俩正在一起相互给对方的拼写名字,有些无奈:“你们空闲不少,就不能多管管太子学业么?”
拓拔宏何等人物,只是抬眸便猜到对方突然回来的原因,不悦道:“分明是你先招惹了恂儿,如今却要把朕这父亲搬出来压他,于私是无情,于公,也称得上无义。”
“我……真烦,行了,臣这样的无情无义之辈,更不应该放在太子身边不是么?”萧君泽顺着他逻辑走。
拓拔宏几乎就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诡辩,一时无可奈何:“你就这般看不上他?”
“倒也……”萧君泽本想说没有,但知道这话他们都不会信,便点头道,“我也是不懂,为何陛下安排了那么多大儒,又亲自教导多年,太子亦然不喜汉学,可他骑射之术,也不见多精妙啊。”
“不过是慈母多败儿。”拓拔宏提起这事就愁,“君泽你管教孩儿素有章法,既然已是太常寺卿,不如再兼一个太子中庶子,替朕去管教一二……”
“陛下还是慎重些,”萧君泽威胁道,“臣这可是有一百种办法,让他沉迷马球、捶丸,甚至是故事书……”
拓拔宏岂会被威胁,平淡以对道:“朕大可能禁了马球、还有你那什么捶丸、故事书。”
萧君泽懒得和他继续嘴炮,小步跑到冯诞面前,柔声道:“阿兄,你帮我给太子殿下说一声,我最近很忙,没时间陪他,让他多用心学业,好不好?”
冯诞当然不会拒绝,于是便用温和的眸光,看向皇帝。
拓拔宏瞬间变换态度:“不错,身为太子,当以身作则,来人!”
于是唤来亲信,让人把太子的作业增加三成。
萧君泽立刻表示了感谢。
拓拔宏叹道:“君泽啊,也只有愚弄他人时,你才谢得如此真情。”
萧君泽顿时生气:“陛下妄言,臣何时有愚弄他人之举,不过是怕他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从而相助一番罢了。”
“老大徒伤悲?”拓拔宏哂道,“这话出自你口,朕都不知你是不是玩笑了。”
但他没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而是突然笑着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君泽可知,自四月分别后,这数月来,朕一有空闲,便开始揣摩你那‘关系’论。”
萧君泽心说你不想这才不正常,政治这玩意,越是高层,思考得越多,普通人反而没那么多时间揣摩。
“许多隐忧,朕先前隐有所觉,却难以表述,更不知从何而起,自何而终,”拓拔宏缓缓走到窗边,冬日的光芒透过细碎的玻璃洒在他眉眼间,让这位君王威严莫测,“然今观之,却也能觉察这治理天下,并非唯儒学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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